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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 45 章 ...

  •   思澜跟何昂夫提起办厂的事,何昂夫只疑是他想摆脱刘绍礼管束的借口,还是何太太劝说,难得儿子主动想做点事业,不该扫他的兴。何昂夫也想试试思澜的才干,便答应了,只是选地皮租厂房等事一概不肯管,只任他自己去想办法。思澜少不得四方奔走,也不知哪家报馆觉得公子哥儿办实业颇有新闻价值,更何况有助于女子就业的,便在报上揄扬一番,且语连迎春,还登了一张她在教会医院护理病人的照片。
      钟太太来看玉茜的时候,玉茜桌上正摆着这张报纸,钟太太凑近看了一眼,笑道:“你们家四少奶奶倒是挺上相的。”玉茜笑道:“今天怎么没有去募捐?”钟太太道:“天天募捐,哪有那么多钱捐给你。”拈起报纸一角,笑道:“倒是人家的办法好。”玉茜笑道:“这有什么可羡慕的,等你义演拨了头筹,不想上报也不可得呢。”
      钟太太笑道:“本打算跟你合演一出“琴挑”,叨你的光出出风头,你又不肯。”玉茜笑道:“都说过几遍了,我没串过生角戏。”钟太太点头笑道:“所以说嘛,再能的人也有不能的时候。”玉茜笑道:“你不用激我,‘琴挑’而已,便是‘夜奔’又怎样?”钟太太笑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能反悔。”
      两人说定后,玉茜没事的时候,也随着钟太太去过几次霓裳社。遇见凤鸣玉,对方总是很恭敬地唤声三少奶奶,倒是少见柳云生,这天下午因钟太太要去教堂,玉茜便自己去了社里,近几社都开在莫愁湖畔郁金堂,远远地就听到丝竹之声,衬着若断若断的两句,“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走进一看,果然是王太太在唱游园。
      其时社里人并不多,玉茜跟她们打过招呼,便捡了一处坐下,见王太太唱完这一折,拉着凤鸣玉不住问怎么样,凤鸣玉笑道:“很不错。”王太太瞥见玉茜似笑非笑的样子,便走过来笑道:“鸣玉总是敷衍我,都说三少奶奶是行家,一定要给我句实话才是。”玉茜微微一笑,“难得王太太这样谦虚,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一段么,气口太多,豁腔常断,票友登台算不错了,只是少了几分行云流水的意思。”笑了笑又道:“我也是不懂装懂。”
      王太太尚未说什么,旁边一位耿小姐忍不住插口道:“行云流水这几个字说来简单,做起来又谈何容易。”玉茜笑道:“那就要请教凤老板了。”她四两拨千金地轻轻一卸,反教凤鸣玉不好回答,王太太笑道:“这两句话可算把我的毛病都说出来了。”回头向旁边伴奏诸人望了一眼,笑道:“难得今天欧阳先生李先生都在,说什么也要烦三少奶奶一段。”
      玉茜也不推辞,想了想道:“那我就唱支‘懒画眉’吧。”王太太笑道:“琴挑里四支懒画眉,四支朝元歌,都是考较真功夫的,我们洗耳恭听。”又吩咐人搬道具,玉茜遥向欧阳方竹几人笑着点点头,锣声起,笛声扬,她清清嗓子唱道:“月明云淡露华浓,欹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缓缓走至中央,“闲步芳尘数落红——”一路躲闪着走,似怕踩着落花,满心尽是惜春之意。
      潘生的一支唱毕,又折回唱妙常的一支,原来她一人分饰生旦,安心技压当场,震一震众人。耿小姐低声向王太太道:“难怪又傲又狂,果然有些真本事。”凤鸣玉也微吃一惊,不料玉茜唱得这样好,念白更得其中三味,想是下过一番功夫的。从前听思源说他太太善唱南曲,还当他是信口胡吹,原来竟是真的。
      柳云生走进来的时候,玉茜正唱到“ 步虚声度许飞琼,乍听还疑别院风。”这又是潘生的句子,眼风微饧,不知看向什么地方,别院风三字清愁无限,似乎世人都不解他,偶有知音度曲,却又乍听还疑,声腔虽臻妙境,但在柳云生耳中,不能说没有微憾之处,只是这一刻竟让人忘了注意那些,唯见那眉间孤意,眼角深情,教一颗心不住软下去。仿若台上那人是他,只身站在凄凄楚楚的风里,检看着七弦上流走的少年风怀,
      凤鸣玉一直留意柳云生的脸色,这时低声唤了一句“师哥!”柳云生轻声道:“你不觉得她――”一句未了,人已大步走了过去。待玉茜唱“朱弦声杳恨溶溶”时,有一句潘生的夹白,玉茜一人无法分说,便打算略过,却听有个清润的声音道:“原来陈姑在此操琴——”玉茜心头一跳,几乎忘了词,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她很快就接了下去,轻叹口气唱道:“常叹空随几阵风。”
      柳云生缓步绕到桌案后,衬着那镗地一声锣鼓,念白道:“弹得好啊!”玉茜这才转过头来看他,唱:“仙郎何处入帘栊?早是人惊恐。”两人目光一接,妙常惊,玉茜亦惊,一瞥之间怎能见这么多,缠缠绕绕迫人而来,竟无从躲避,她强自镇定,只按着戏走,离开桌前,同他望空虚拜。柳云生含情蕴笑地望着她,却不再往下念白,似要把时间停在这一拜之间。
      玉茜脸颊微微发起烧来,想起那时候看他演小宴,吕布把双翎一弯,翎梢探出扫着貂婵的脸,又抓回来放在鼻端嗅,此时此地当然没有长翎,只是那目光比长翎更甚,缠在她的脸上竟不肯收回了。蓦地有掌声啪啪响起来,玉茜定了定神,只见凤鸣玉拍着手笑吟吟走过来,“三少奶奶这几支曲子唱得真好。”话是同玉茜说,眼睛却望向柳云生,柳云生道:“是很有味道。”玉茜淡淡道:“也不好,倒底苏音重些。”
      王太太耿小姐等人也都围过来,王太太笑道:“唱得好,情绪也拿着准,一个惊不失色,一个喜不露容,真把妙常和潘生都演活了。可惜没扮妆,又只是半折,都是鸣玉,好端端地为什么打断,让我们不得饱眼福。”凤鸣玉笑道:“难道还不准看官鼓掌叫好么。”柳云生望着玉茜微笑道:“我一时技痒,倒扰了三少奶奶雅兴。”玉茜道:“也不算什么。”说着走到窗前,自去看湖光水色。
      柳云生并没跟过来,玉茜也不回头,一时笛声逸起,却听王太太的声音道:“君方盛年,何故弹此无妻之曲?”接着听柳云生道:“小生实未有妻!”玉茜心下一紧,也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续上一折未完之戏而已,他同她配得,自然也同别人配得。只是,只是从前慧妹那样迷他,也未见他假以辞色,现在竟同王太太这种人有说有笑起来。
      还记得慧妹指着窗前皎月对她说,此君清冷如寒月,让人欲近不能,欲离难舍。她那时多不屑,说什么人也配比月亮。慧妹却如同疯魔了一般,只要有他的戏,风雨无阻,送花篮送行头,简直不像闺阁小姐做出来的事。被伯父关了起来,还要哭着求她传话,他怎么样呢?只冷冷抬眉,“关我什么事?”好一句关我什么事,她僵在当场,半晌做声不得。这人哪里是寒月,分明是一把出了鞘的三尺青锋,秋水凛冽,近身必伤。
      过了这么多年,大概三尺青锋,也磨得生了锈,反正与她不相干,只是湖上淡淡的水气,倒让人伤感起来,回身跟耿小姐她们说声有事先走,便出了郁金堂。跨月洞门,过观鱼池,却听身后有人问道:“三少奶奶这就回去么?”回头一看,不是柳云生是谁,便道:“四支朝元歌,这么快就唱完了么?”柳云生眼波如湖水,潋滟有光,玉茜不敢细看,却听他淡淡道:“逢入就连腔,怎么跟她唱下去。”
      玉茜点头道:“看来柳老板刚才也是不耐烦跟我唱下去了。”柳云生凝目看她,“你的入声出口即断,再动听不过,我唱不下去,是因为--”低低一笑,“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玉茜冷笑道:“我要知道做什么,这也不关我事。”柳云生轻声笑道:“是,陈妙常都说,这也不关我事。”这话就有几分调笑的意思了,玉茜不由恼怒,沉下脸来,转身便走,却听那人在身后幽幽叹了口气,玉茜心中一涩,望着那涟涟碧水,倒有些惘然了。
      回到家中,想着这一日发生的事,只觉烦闷不堪,胡乱睡了一觉,吃过晚饭到上房,正和何太太说话,就见思源从外面进来,何太太向思源道:“我最近懒得应酬,过两天你表姑妈生日,你们两口子替我去吧。”思源应了声是,何太太打个呵欠道:“我也累了,你陪着玉茜回去。”思源道:“那您老人家好好休息。”望向玉茜,玉茜也不看他,跟何太太道了晚安,便自顾自走了。
      思源跟在玉茜身后,自语道:“给表姑妈拜寿,总不能空手,我也不知道该买什么东西。”玉茜不答,思源又道:“明早送你到洋行帮忙挑件手饰好不好?”玉茜冷哼一声,思源叹道:“你就算不给我面子,难道连母亲的面子也不给么?”玉茜回头道:“好,这回是给母亲面子。”思源笑道:“那可多谢你了。”玉茜啐一口,“谁跟你嘻皮笑脸的。”
      隔天一早两人去洋行挑了手饰,几天后又同去表姑妈家拜寿,人前自是要做出夫妻和顺的样子,思源望着玉茜的笑靥,明知是假的,也不禁有几分恍惚,回想起新婚燕尔那段时光,再想想今天的宛如陌路,心里一阵凄惶,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有些后悔起来。一时戏开锣,玉茜自去同女眷坐,思源百无聊赖,看看凤鸣玉的大轴还早,便去后台寻他。
      玉茜正和几位表嫂表妹闲叙,偶然一瞥间,已不见了思源的影子,心知他必是寻凤鸣玉去了,不由暗暗生气,她对凤鸣玉此人原无成见,只是在北京时,曾听过一些不堪的闲言闲语,所以不乐思源与他走的太近。劝过几次,思源嘴上答应得爽快,一转身便忘了,眼下夫妻两个冷战,他更是随心所欲不受管束了。
      柳云生戏码很靠前,《群英会》里的周瑜意气风发,目光灼灼射过来,扰得人心烦意乱,玉茜托词离席,在院子里随意走着,天色虽暗,但四下点着灯,倒也照得清楚,她见左前方有个八角小亭,便想过去休息片刻,却见思源和凤鸣玉从回廊那边走过来,玉茜不愿与他们朝相,忙将身子一侧,隐身在亭旁的梧桐树后。
      那两人却进了亭子坐下,思源只是叹气不说话。凤鸣玉笑道:“这些日子见你,总是唉声叹气,难道三少奶奶还在恼你么。”思源叹道:“我现在是鸡飞蛋打,两边不着,细想想,做人真没意思。”凤鸣玉道:“听说你在云枝身上花了两万多块?”思源苦笑道:“两万多不见得,一万五六总有了,也多亏那套房子她带不走。我倒不是心疼钱,只不想不通她怎么会这么绝情,说起来,我认识她比玉茜还早,这么多年的情份,唉,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玉茜瑟瑟打了个冷战,也不知是身寒还是心寒,原来他在那个女人身上花了近两万,做妻子的拿他两千元支票,反要挨上一把掌,原来他一边为藏娇而购金屋,一边却来摔她的药碗,原来他们相好竟在娶她之先,简直不敢想下去,想下去这几年夫妻只是一场笑话。说什么明媒正娶何家三少奶奶,在丈夫心里还不如一个妓女,堂堂金家小姐,难道是让他这么作践的么?
      心头火腾腾燃着,身子却如堕冰窖,这样冷热交煎,一时间只想大喊大叫,但整个人仿佛被梦魇住了,眼耳口鼻没一处听使唤,双腿如灌重铅,更是挪不开半步。也不知过了多久,亭内那两人走了,身旁却有个声音在唤她,她茫茫然抬头,想说话,反而一个喷嚏打出来,直喷到那人脸上,那人一愕之下却笑了,望着她的双眸灿亮如星,照彻她这一刻的愤恨、伤心、委屈、尴尬,她的手腕给他扣住,不由自主地被他拖着走,灯影车流,只在眼前交错,猛然省觉时,已是一个陌生的所在。
      他凝目望着她道:“你放心,我和师弟不住在一起。”玉茜猛地跳起来,他却哈哈大笑,玉茜冷冷道:“你以为我会怕么?”柳云生笑道:“当然不会,我想金小姐是任什么也不怕的。”他又唤她金小姐,是的,她这时也不想人唤她一声三少奶奶,那是讽刺。柳云生又道:“既来了,就别忙着走,喝我一杯茶,也不会怎么样。”
      他去给她倒茶,她打量他的屋子,醒目的是壁上的一幅长卷,右边写了一首诗,诗下是“雪斋写竹”四字,左上角压了一枚云生的印,又写云生补图。玉茜心想,难道眼前这人真的是旧日王孙?正寻思着,柳云生已将两杯茶放在茶几上,红茶袅袅冒着热气,在空气中浮起一层氤氲,柳云生道:“这种天气,还是喝红茶比较好。”玉茜刚才在树后站了许久,全身冷透,这时喝了两口茶,只觉肺腑间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安适。
      柳云生靠坐在沙发上,半合着眼,似乎有些累了,只是那眉那目在灯下更觉英俊,玉茜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样好皮相的男人。她认识他的时候,他也只是一个少年,是五年,还是六年?戏文上说,怎叫人不断送青春,玉茜不知道,到底是谁断送了谁的青春。柳云生忽然睁眼,她慌忙移开目光,假作看画,想了想问道:“这个雪斋是溥雪斋吗?”柳云生含笑道:“像我们这些做戏子的,总得想法子给自己添添身价。”
      玉茜顿时面红过耳,暗骂钟太太多嘴,她倒未必会径去告诉他,只是难保不告诉别人,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不过玉茜既说出口,也不怕他知道,当下放下茶杯冷笑道:“那又怎样,我说的不对么?我还在想,一个对慧妹那样冷淡的人,为什么突然对我殷勤起来,原来如此。我看不起你,你便打算戏弄我是么?”
      柳云生静静听着,嘴边挂着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用手抚着花瓶里的菊花瓣,缓缓说道:“金小姐你是聪明人,可惜有时聪明太过了。你就不想想,世上看不起我的非只你一人,你看不起我非从今日始,我柳云生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些,我对你好,不过是因为我想对你好罢了。”最后一句话说的极尽温柔,玉茜红着脸啐道:“你给我闭嘴。”柳云生站起身,靠近她身边,玉茜闻到一股淡淡的烟草味,不禁有些紧张,急不择言,“我看不起你,你还要对我好,岂不是犯贱?”
      柳云生脸色微变,随即很平淡地说:“我操的是贱业,自然是犯贱。”听这样秋水丰神的男子说着自辱的话,直让人觉得是罪孽,玉茜自知话重,心中也有一丝丝后悔,但却说不出道歉的话,退了退别过头去。柳云生俯下身来,贴着她的耳朵道:“难道你丈夫不爱你了,你就不相信自己会吸引住男人?”玉茜又惊又怒,想也不想就一个巴掌扇过去,但她快,柳云生更快,一手攫住她的双腕,一手按肩将她揿在沙发里,低低笑道:“别动手,你一动手,我就管不住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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