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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 5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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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堂门口铺着长长的红毡,外国乐队奏起文明结婚曲,男女傧相簇拥着一对新人步进礼堂,证婚人请的是东南大学的名教授穆杏铨,很能压得住场面。新人行礼毕,主婚人致谢词,那夏先生亦是商界名流,很有演说的口才,一席话毕,大家都是热烈的鼓掌。大厅里面的餐桌,摆成一个大半圈形,到处衣香帽影,觥筹交错,吃过饭后,纷纷地到戏场上去看戏。
这时何家兄妹们也都各自散开,只有思澜夫妻和蕴萍坐在一处,戏开演没多久,施可久便来找思澜,贴着他耳朵道:“今天筱翠萍的师妹第一次上台,你不瞧瞧去?”思澜看了迎春一眼道:“在这里看也一样。”施可久低声笑道:“那怎么一样呢,你请不下来假,我替你请。”思澜怕他信口开河,玩笑开得过分,便向迎春道:“我跟施二哥出去一趟,若天太晚了,你们就先坐老王的车回去。”迎春心知道他们聚在一起,少不了喝酒赌钱,便叮嘱道:“你少喝点酒。”思澜才说一句知道了,已被施可久拉了起来。
几出戏过后,蕴萍觉得气闷,便自去寻夏家的女孩子玩,剩下迎春一个人被锣鼓声吵得头疼,勉强忍了一会儿,实在坐不住,也起身向外走,一旁明仪看她脸色不好,便问道:“四嫂,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迎春微笑道:“没有什么,只是想出去呆一会儿。”明仪向四周一望道:“这地方空气太糟糕了,咱们找个清静的地方。”便引着迎春出了戏场,明仪一边走一边道:“书房这个时候一定没人,咱们到那里歇一会儿,看看杂志也好。”
穿过几道走廊,来到书房门前,明仪刚想推门,就听见里面有人说话,一人道:“想不到你真的去辞职,那件事情已经结束了,你又何必那么牛心呢。”明仪吃了一惊,向迎春做口型道:“是我大哥。”另一人道:“我辞职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件事,对了,刘副校长的病怎么样?”却是思涯的声音。夏明修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唉,你别怪我们逼人太狠,那个时候已是箭在弦上,如果不是刘伯知一下子病倒了,还不知道事情会怎么样呢?我看你也不要去北京了,留在东大有什么不好。”
原来那日穆杏铨夏明修他们在茶楼散后,几位工科□□便集体向学校辞职,引得学生大哗,纷纷挽留,又过两日,这些情绪激动的学生,竟要驱逐教授王子高,王子高也不甘示弱,直言学生闹事都是穆杏铨等人教唆的,正当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时,副校长刘伯知却突然病倒了,郭秉文有所妥协,事情便平息下来,辞职的教授也都留任,唯有思涯例外,夏明修虽觉得思涯留在东大,对自己也未必有助益,但彼此交好,道义上总要劝他一劝。正待再说,却见窗外人影闪过,夏明修喝一声什么人,便推开了门,思涯也跟着走了出来。
明仪本待与迎春悄悄走开,不想南面窗子敞着,夏明修又警觉,到底被他看见,夏明修望向明仪,皱眉道:“我不是叫你陪着穆太太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明仪和明伦一样,都怕大哥,这时候也不敢回嘴,只低头摆弄着衣服襟,迎春忙道:“是我有点不舒服,明仪才陪我出来的。”夏明修又道:“你四嫂不舒服,就该陪她到内室厅去休息。我看还是你自己贪玩。”思涯道:“你们有事就忙去吧,我送四弟妹去内客厅。”夏明修笑道:“咱们跟自家人一样,我也就不跟你客气了。”
迎春等夏家兄妹走开,便向思涯道:“二哥,不必麻烦了,告诉我怎么走就好。”思涯笑道:“我也没什么事,一起走吧。”说着在前引路,迎春只好跟在他后面,思涯从西服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根,顿了顿,却又送回去。迎春看到,也没说什么,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月亮莲子似的浮在天际,宝盖珠络的琉璃灯摇出红影,从长廊那边一路漫过来,迎春暗想,这样的灯光,真是有碍月色,可是这样的月色,碍不碍又有什么区别呢。
锣鼓声隐隐传来,思涯问道:“前面在演什么戏?”迎春说是《将相和》,思涯道:“堂会戏倒是常演这一出。”迎春道:“想来有人处便有纷争,但凡一方肯退让,便不至因私害公。”思涯道:“若是意气之争,自然可退,若是事理之争,就寸步不能退了。少迁就便失从违之正,倒不如合则来,不合则去。”迎春抬头道:“可是,我果为洪炉大冶,何患顽金钝铁之不可陶熔。我果为巨海长江,何患横流污渎之不能容纳。”
思涯一怔,不由停下脚步,深深注目,迎春赧然道:“我乱说的。”思涯道:“不,你见得比我透彻。”又笑,“我随口说了一句《菜根谭》,想不到你就有一句《菜根谭》相对,倒成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说得迎春也笑了。忽听有人接口道:“什么事这么有趣,能不能说给我听听?”两人寻声望去,却见思澜自栏杆后转了出来,笑吟吟望着二人。
思澜一步步下了台阶,走到迎春跟前,笑道:“你知不知道我去戏场找你了,还好遇到明仪,知道你在这边。”又转头去看思涯,“二哥,又是这么巧啊。”迎春见他满脸通红,一身酒气,连忙扶住道:“你到底喝了多少酒?”思澜笑道:“你别管我喝了多少酒,反正没醉糊涂就是了。”他身子摇摇晃晃,倒把迎春带了个踉跄,思涯道:“别在这里吹风,叫老王先送你们回家吧。”说着也伸手来掺,思澜却一把推开道:“回家做什么,今天是明伦结婚,咱们两家的交情,哪能这么早就走呢。你们刚才说什么,怎么不接着说了。”
迎春柔声道:“先回家,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不好?”思澜不理,仍向思涯道:“二哥,你不知道,她有多敬——敬重你,小时候临你的字贴,现在就看你看的书,嘿嘿,安那其主义。”转脸向迎春道:“你知道安那其主义多少,盖家也者,为万恶之首,他们这群人,是不要恋爱不要结婚的,没有家庭,当然就没有父权夫权,女人也就解放了,呵呵,倒真是会釜底抽薪呢。”迎春又羞又急,思涯也颇尴尬,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话来说。
思澜却慢悠悠唱道:“恨赵王无皂白赏罚太滥,把一个白郎竟作高官。论功劳我廉颇身经百战,定名位我在后他反在前。这样的不平事气破肝胆,屈服在书生下——”一句未了,忽然伏下身,哇哇吐了起来,迎春忙转身,给他轻轻捶着后背,又解下钮绊上的手绢替他擦嘴,思涯把思澜扶起来,一路掺到门口上了车,思澜身子软软倒在迎春肩头,嘴里的话已经说得不大清楚了,迎春低声道:“他喝醉了,二哥,你别生他的气。”思涯微笑道:“怎么会呢。思澜自小就不能喝酒,我是知道的。”
思澜一路都昏沉沉的,到何家车一停,却睁开了眼睛,叫嚷着要闹明伦的洞房,老王哄他道,四少爷,咱们这就去闹洞房,和思涯两个又掺又拽地将他送回房里。迎春替思澜脱了鞋,又给他拉好被子,抬头正触到思涯的目光,思涯向她点点头,便同老王走了。夜里思澜又吐了两回,迎春便在旁边照料着,直到思澜安静下来,才在外床合衣睡了。
思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只觉头疼欲裂,记得参加了夏明伦的婚礼,却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来的了,他因嘴里苦得很,便伸手到床头柜上去取茶杯,这一动就把迎春惊醒了,迎春坐起身,取了茶杯递到他嘴边,问道:“你觉得怎么样?”思澜啜了口茶道:“头疼得很。”迎春叹道:“喝酒向来没个节制,说过你多少次了。”说着将手指按在思澜额头上,轻轻地揉着,“好些了么?”思澜闭着眼点头,“好多了 。”
这天早上的天色有些阴,又躺了一会儿,再抬头看时,竟已经快到十点钟了,两人连忙起身洗漱,收拾完毕,同到上房去见何太太,进门来何太太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二哥去北京了。思澜一惊,“什么时候走的?”何太太道:“就是今天早上,好端端的书也不教了,又走得这么急,也不知道为什么?”秀贞劝道:“他那么大一个男人,又出过国留过洋,什么事没经历过,妈,您也不用太担心了。”何太太叹道:“儿大不由娘,我担心又有什么用。他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早知道依着他也是要走,倒不如当初硬把王小姐这门亲事做成了。”
思澜的头又开始疼,隐约忆起一些事,便坐不大稳了,好容易离开何太太处,忙拉住迎春问道:“我昨天喝多了胡说八道,二哥不是让我气走了吧。”迎春看了他一眼,道,“酒后的话,二哥不会介意的。况且他回来的时候就说过要去北京。”思澜道:“那也不用走的那么急呀。”迎春道:“早走几天,晚走几天,也没有多大分别。”
思澜沉吟道:“你刚才说,酒后的话,二哥不会介意,那你介不介意呢?”迎春脚下一窒,眼圈便红了,思澜见了不由着慌,忙把她拉在怀里,急道:“都怪我灌多了酒,说那种混帐话。”迎春低声道:“不怪你,是我不好。我,我以后一定做个好妻子。”一时间思澜心软得几乎没力气跳,含笑道:“你现在就是个好妻子啊。”迎春不语,只是抱紧他,一阵风起,撩过几滴雨珠,思澜柔声道:“下雨了,咱们回去吧。”
这一场雨下得不小,火车经过徐州的时候,思涯靠在椅子上盹着了,梦里也淅淅沥沥的,似乎马路长而无尽,汪着很深的水,水上飘着一只灯笼,浮浮沉沉,光亮一点点暗下来,最终归于寂灭,醒来时不免诧异,但随后也就丢开了。到北京后,便住在江苏会馆里,和几个志同道和的朋友组成了“群社”,开始办社刊,宣传安那其主义,不过因为经费据促,社员们平日里也要生活,所以很多人都另有工作,思涯也进了一家报馆做新闻记者。
当时国内最大的新闻就是临城劫车案,抱犊崮的匪首孙美瑶正恃洋票为护符在和政府谈判,要求收编,一时四方记者云集山东,思涯到报馆不久,便和另一位同事郑晨光来到枣庄,这时候枣庄的旅馆饭店早已客满为患,郑晨光同思涯说他认识中兴煤矿公司的人,那里会有地方住,便带着思涯到了中兴公司,却在门口看见很多人抬着米袋面袋往里走,一问才知道,原来是抱犊崮粮食紧张,上海总商会的救护队购了大量米面,准备送进山里去。
郑晨光心下寻思,在外面访的消息毕竟不如去山里亲眼所见的真切,如果米面能进山,说不定人也能进去,晚上同思涯商量,思涯自然也愿意。郑晨光的表叔在中兴煤矿公司任经理,便由他介绍,两人见了带领救护队的冯少山和孙寿成,孙寿成道:“我们已经写信给山东督军田中玉,希望官军能够同意收编孙美瑶部,早一点把肉票救出来。中国人也好,外国人也好,多在里面一天就多遭一天罪。可是田督军迟迟不给我们一个肯定的答复,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思涯道:“我在北京听说,田中玉是主张武力围剿的,不过政府怕伤害外国人性命,引起国际纠纷,没有同意。孙美瑶所提条件太苛,政府又担心过份退让会助长土匪的气焰,以后群起效尤,剿既不敢,抚又不能,便一直因循下来了。”郑晨光道:“也是啊,答应他做什么建国军总司令,他再想当督军或巡阅使怎么办?”伸手拿起桌上那张孙美瑶的通告,念道:“吾同仁既不畏内,又不惧外,丈夫处世,敢做敢当,进退自如,有何慊乎哉! 国有于斯,国亡于斯,吾国人戒令慎之审之可也。嘿,真是好大的口气。”冯少山叹道:“已经撕了五名华票,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孙寿成皱眉道:“上海那边还等着我们的消息,我们却坐在这里一筹莫展。”霍地起身道:“不行,我得再去一趟田督军那里,催一催他。”这时有人推门道:“孙叔叔,我看再去也是枉然。”人随声入,却是一位年轻女郎,年纪不过双十,剪着短发,穿一件素色旗袍,眉目清秀,像个女大学生的模样,但听她向孙寿成道:“军方一直徘徊瞻顾,我们救护队与其等着他们浪费时间,不如自己想办法跟里面联络。”郑晨光忙接口道:“这位小姐说的很是,咱们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孙寿成便给人双方介绍,“这位叶小姐,是我们救护队的护士,也是我是世侄女,这两位先生是北京《益报》的记者。”叶小姐便向晨光和思涯二人含笑点了点头,各说了几句客气话,仍旧回到旧话题上,孙寿成和冯少山仔细考虑,也觉得官军不可恃,不如救护队自行同山中联络。孙寿成决定先写封信探探匪方的意向,郑晨光便问:“不知道可不可以让我们两个去送这封信?”孙寿成道:“那倒也没什么不可以,只是既是救护队的代表,我们也须派个人跟去才是。”便问冯少山派谁去为好。那叶小姐笑道:“孙叔叔,何必再找旁人,我同这两位先生去就是了。”
冯少山皱眉道:“这么多男人,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孩子去呢。”叶小姐微笑道:“我们救护队从上海过来,不就是打算上山给病人治病的吗?那时候也没有说女孩子不可以。上山尚且不惧,何况只是在山下送封信呢,也许他们见是女人,反而不会那么防备呢。”冯少山听她说得有理,便不再反对,郑晨光笑道:“叶小姐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又向孙冯二人道:“有我们陪着叶小姐,两位先生尽管放心”
次日一早,三人便拿着孙寿成写好的书信向抱犊崮出发,信上的内容主要是说救护队带了粮食水果并医药用品,请求孙美瑶允许将救援物品运送上山,不胜感激云云。三人乘车到了附近,便被外面包围的官军截下,其中一个军官模样的先将书信拆了,一边看一边道:“让你们带这些东西上去,不是资匪么?”旁边另一人喝道:“督军命令,把这里全部包围,不能放走一个土匪,你们要到里面去通消息,想做奸细么?”说着举起枪来对着三人一晃。
郑晨光吓得急退一步,那叶小姐脸上也微微变色,却听思涯道:“救护队送物资上山接济被难人士,是早就请示过督军的,如果谈判尚未有结果,人质就先奄奄待毙,只怕田督军也不好向政府交代。”那军官看了他们一眼,说了句你们等着,便自行走开了,过了片刻转回来,同意放行,想来是去请示了上级。郑晨光长吁了一口气,向思涯笑道:“看你不出,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胆子这么大。”思涯只是笑笑。
到抱犊崮山脚下,向里面递了信,第二天就接到匪方的复信,信上表明欢迎的意思,冯少山孙寿成喜出望外,当日便带了人运粮食上山,此后又分批送了日用品和药品,孙美瑶每次都派人到山下接迎,孙寿成见对方态度不错,便说听闻山上不少人生了病,能不能让我们救护队的医生上山医治病患。这时徐海镇守使陈调元接手谈判,双方情况又有缓和,孙美瑶也希望签条约的时候这些社会人士能做个见证,便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