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春铃响(四) ...
-
但她这些年间,周旋于人堆之中,惯会借花言巧语惑心。
她神思微动,垂首盯着自己的素绣鞋尖,嗫嚅道:
“起初,起初听闻陛下已近不惑,奴想……奴想,定似那些大腹便便、肥头大耳的富贵酒客,奴不喜,不喜这类男子……”
晏长曜眸中烛火摇曳,倒映出她明艳娇羞的姿容。
他静默片刻,侧首问道:“那你喜欢的,是何模样?”
“奴喜欢身姿挺拔,宽肩窄腰,轮廓分明,五官深邃的男子。”
她仰起脸,眸中似落入漫天华彩。
如花瓣般的红唇一开一合,令他看得有些痴。
“哈,所求不少。”他爽朗轻笑,“不过,为何不挑一挑为人风骨?”
“风骨?”
她讶异回望他一眼,阴阳怪气道:“陛下决意将奴带回宫中,原是欣赏奴的风骨啊。”
晏长曜一时语塞。
他带她入宫,虽是因她容貌出众,但确非只关风月。
只是,他如今加以详解,反倒显得做作。
她撇过脸去,莫名染上几丝愁绪,静静凝视着翩飞的绡纱,哂笑道:
“生逢乱世,奴在纸醉金迷之处得以苟活,所见的,本就是些食色之客。大多过上一晚,此生便再也见不到了,姓甚名谁都未必清楚,何谈什么内有风骨。”
不过,这话是骗他的。
她见过太多傲雪凌霜之才。
但孤峻清寒,宁折不弯者,本就无法在乱世中求全。
她见他久久未语,转过头来,恰对上他的眼睛。
本想从中探寻些情绪波动,却见他只挂着浅浅笑意,一双瞳仁深不见底,恍若幽深不见底的裂谷。
她刚要抬手为他解甲,却被他轻推开:“不必了。你去唤砚泽来。”
“是。”
她始终悬着的心终稍落了落。
总算蒙混过关了。
她依言将砚泽领至他身前,刚想退下,却又被他叫住:“你就站在这屏风后,别动。”
她太阳穴猛地一跳,因背对着他,便放肆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真是头痛,他究竟是要做什么?
但因帝王之语,她只得乖觉立好,宛如松竹屏风旁又绘了株红梅。
李砚泽与他绕行至屏风后的池内,紧接着,一些淅沥的水音传来,夹杂着二人断断续续的交谈之音。
“替她寻些成衣,明日……尚衣局……宫殿……东边那处……由她吧。”
“那今日……”
“便歇在东暖阁吧。”
这句话她倒听得真切。
终究还是……身不由己。
周遭无人,她心头莫名涌上了些委屈。
抬手将眼角刚渗出些许的泪拭去,任由臂上轻纱滑落,露出一截皎玉般的肌肤。
她盯着自己数年如一日,为迎合他喜好而细心呵护的白嫩,眸色暗淡下来。
不消多时,水声逐渐平息。
李砚泽从屏风后拐出,行礼道:“柳美人,随奴来吧。”
她抬眸一笑,亦步亦趋地跟着李砚泽,足踝上的银铃叮当作响。
李砚泽将她引到一处房前,恭敬道:
“柳美人,待会儿便会有宫人侍奉您沐浴,奴稍后便将寝衣托人送至此处。今夜,您哪儿也不必去,就歇在陛下的长秋殿东暖阁中即可。”
而后,他向她靠近一步,附耳轻声道:
“那可是平日陛下夜间歇息之处,还未有妃嫔能获如此荣宠。”
她眨眨眼睛,总觉他这话中带了丝促狭暧昧之意。
“奴告退。”
李砚泽面上挂着笑意,行礼退下,复向晏长曜的浴池处行去。
“陛下,可要细查柳美人之来历?”
晏长曜泡在池中闭目养神,忽闻砚泽呼唤,沉声道:“查。”
“其实……您大可不必将她带回宫中。”砚泽试探道,“宫中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啊,若是您不喜欢,命家世清白的名门闺秀选秀也可,偏偏带了这样一个女子……”
“这样一个女子?”他嗤笑道,“说说看,她是怎样的女子?”
“这.......奴说不好……她虽救您有功,但奴总觉着,这姑娘不该留在这规矩严苛的后宫之中。她就像……就像您栽的虎刺梅,神秘……神秘又危险。”
“你觉得她美得特别吗?”晏长曜冷不丁问道。
砚泽一愣,一时摸不透眼前君王此言何意,只得附和道:“特,特别吧……”
他将身子往池中沉了沉,由着水没过喉结,悠悠道:“她那双眸子极美,似醉非醉,媚眼如丝,极尽柔婉。”
“是。”
“但你仔细看去,眉似玉羽,却很锋锐。”
他眼前浮现出她的一颦一笑。
“唇似花瓣,娇艳欲滴,然鼻峰挺立,添作几分英气。正如她人一般……一副柔弱无骨的身子,眼底......却藏着野心。”
他“野心”二字咬得极重,李砚泽不禁打了个寒颤。
晏长曜猛地起身,溅落一地水珠,向池边的砚泽斥道:
“正如朕当年!朕站在宣政殿前,向那扶不上墙的幼帝俯首称臣,不得不看他纵容藩王,偏私奸佞,罔顾臣民。”
李砚泽忙跪下,安抚道:
“陛下息怒。往事已成云烟,如今陛下才是大燕之主。”
“砚泽,不知为何,有些时候,朕觉得她像极了朕。却又有些朕心生向往,却学不来的特质。所以,朕想把她留下宫中。”
他缓和了语气。
“是。”
“但她到底能不能留下,配不配留下,就要看她的造化。”
他自池中上岸,带起一身水,淅淅沥沥地落在池旁。
“朕给你三日,查清她的身份来历。也给她三日,看她能不能先应付得过前朝与后宫的风浪。希望她……可莫要辜负朕的一番苦心。”
他披上寝衣,往东暖阁行去。
旭日东升,自窗外洒入阁中,晕开一片暖金。
柳烟浔半睡半醒间,觉得这光颇为刺眼。
迷蒙着双眸翻了个身,忽觉眼前有个模糊的人影。
她陡然吓醒,一个激灵坐起,手撑着床榻,睡眼朦胧地望着笑意盈盈的晏长曜。
“陛下……您何时来的。”
她有些慌张,下意识瞧了瞧昨夜换上的寝衣。
这一动作落入晏长曜眼中,他意味深长道:“不必看。朕不至于对你做了什么,你竟还能不知道。那还能算是男子吗?”
她无心接他调侃,岔开话题问道:
“您今日不上早朝吗?”
“你看看几时了,朕已下朝许久。”
“那您……那您在这儿做什么呢?”
“哟,这是对朕下逐客令?此处可是朕的居室,怎么朕如今还呆不得了?”
......
他与她辩驳一番,见她无话可说,满意起身,将桌案上的宫城舆图丢给她。
“柳美人,日日住在朕的东暖阁,可实非长久之策。”
谁乐意住似的。
她腹诽道。
她将宫城舆图徐徐展开,平铺在床榻之上,一处一处细细看去。
大到一处宫室,小到花草木石,她尽力在脑中刻下整座宫城的图景。
他此举,倒省了她今后需自己在宫中到处摸索。
待记得八九不离十,她将卷轴一点一点卷起,抛给站在床榻前的晏长曜。
不屑一笑道:“陛下这是要奴自己挑一处宫室?”
晏长曜一把接住她随手抛的宫城舆图:“怎么?此等殊荣,你不喜欢?”
眼前女子红衣乌发,半蜷着身子斜在塌上,却似听见了极为可笑之事。
她唇角勾起的弧度越发得妖娆,眸光却似冬日的冰雪,挑起一缕青丝在手中把玩,懒懒道:
“陛下若真愿赐奴殊荣,后位空悬已久,赐奴椒风殿,如何啊?”
正在东暖阁侍候的宫人闻言,纷纷一阵心惊,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生怕陛下一个迁怒,将这不知死活的美人,连同他们一起拖入暴室。
她打量着他的反应,见他幽深的眼底充满平静,并无一丝愠怒。
东暖阁一时陷入无尽的沉默之中。
良久,他冷笑出声,渗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弯腰捏起她的下巴,一字一句道:
“你若真有本事,那便自己走进去。”
这话,倒不似玩笑。
“一言为定。”
她没回避他周遭裹挟的压迫之感,只肆意绽放着傲慢的笑意。
二人似密林中两只对峙的野兽。
一只本就是森林之王,凶猛强壮;一只倒更似不要命的兔子,颇有一些拉他坠入深渊的意味。
不料,兔子话锋一转:“那在奴入主椒风殿之前,便先住在惊鸿殿吧。”
晏长曜一瞬错愕。
“为何不选伴长秋殿左右的清凉殿或鸣鸾殿,偏选个如此偏远的殿宇?”
惊鸿殿西邻漓影池,东靠饮雪亭,南有一花圃,名唤“映香海”,仅北边有一无人居住的殿宇,实在算得上一处景美静谧的所在。
当然,更为紧要的是,这是离东宫最近的宫室。
但她自不会将这些悉数说给晏长曜,只自他手中抢过舆图,随手指了指图上的池子道:
“奴喜欢芙蕖,芙蕖生于水中,仅这惊鸿殿恰挨着漓影池。”
“芙蕖高洁,不着尘泥,你喜欢的竟是它。”
她闻言一愣,而后好似被刺痛一般,流露出几分哀伤。
她这话并非胡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