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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千里镜,江忠义眼中的石达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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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会同之陷也,公由洪江进攻,突遇贼,值天大雨,公整队进,石逆亲率死党来决战。公挥军纵横抉荡,战三时,贼败,石逆坠马者再,千总江忠倬怒马取之,几获矣,逆党以死护之去,自是不敢复窥楚疆。
――朱孔彰《中兴将帅别传•江诚恪公忠义》
江忠义用两只手的食指和拇指捏着千里镜的筒身,轻柔的便仿佛童生考秀才时握笔管般专注。他的手指依旧如当年般修长,只是已生满坚硬的厚茧,再不复十八岁时的细致。那个铜质的西洋小玩意在他的手中纹丝不动,似乎与他整个人浇铸在了一起。他的四周,是风掠过竹叶尖锐的声音,渠水河流动的声音,远处太平军散乱的脚步声、咳嗽声,断断续续私语的声音。而他,与他身边三千余名同样蹲在树丛里埋伏着,从洪江急行军到此,准备扑向普寺脚的“味军”(江忠义字味根,因此他手下的军队称味军)则可怕的沉默着,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江忠义的右眼睁得大大的,从镜片的这端向那支打着石达开旗号的太平军队伍凝视着,视野中的军服是一片流动的花花绿绿。
“他娘的,长毛怎么老是抢老娘们的衣服穿?”是堂弟江忠倬,在身边轻轻的骂了一句。
江忠义的眼珠正巧停留在一件花袄上,上面绣制的大红牡丹花即使隔了镜片,也依旧开得十分清晰。他忍不住笑了笑。这一笑,江忠义左侧脸颊的疤痕仿佛绽裂了一般,眯着的左眼同时张开,那是一个没有眼珠的黑洞。
“翼贼军势,果不复往年之盛!”江忠义有些兴奋和期待,心里更多的却是一阵阵涌起的失望。他顺手准备把千里镜递给身旁眼巴巴等了很久的堂弟――千总江忠倬。突然,他的双手剧烈的颤抖起来,一向精心爱护的千里镜险些掉在地上。他深深喘了口气,重新用双手紧紧抓握住千里镜,小心的,同时也是恐惧的凝视着太平军的队伍。江忠倬不解的望向堂兄,只见江忠义脸上的肌肉跳动着,嘴巴微微张开。随后,“嗬嗬”两声低沉的吼叫仿佛从喉咙深处传了出来。
“是翼贼,翼贼本人!”
江忠倬恍然大悟,低头“嘿”了一声,与此同时,耳畔传来堂兄刻毒的低语:“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这么多年了!”江忠倬回了一句,声音竟然有些哽咽了起来。如果从他堂兄江忠源在安徽庐州殉难算起,则整整七年。他们江家人都知道,楚军的领袖江忠源在庐州城破死节,虽然攻打庐州的统帅名义上是胡以晃,但幕后指挥的高人则是当年只有二十三岁的太平天国青年将领翼王石达开。
六天前,翼王石达开的军队攻下了湘西会同县城,但旋即弃之不顾,欲北上入川还是东进湖南暂不知晓,而先锋军便是前方普寺脚的这支队伍。翼军不知道,在他们先锋队伍的前方,早已埋伏下了另一支军队,便是从洪江疾行到此的,江忠义的味军。
江忠倬低声对堂兄笑道:“看来探子说的不假,石逆众叛亲离,手下能人烟消云散,便是连他自己也得亲自上阵杀敌,充作先锋了!翼贼啊翼贼,你不好生在广西呆着,非得入湖南坏我哥哥升迁的好事,正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来!”
江忠义不答,他以一种渴望的眼神牢牢锁紧长毛队伍前列那个骑马的高个子,尽管看的不是很清晰,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觉,那就是石达开。他的鼻翼极速地抽动了两下,是的,连风里也弥漫着石达开的味道。
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猎物,我整整追逐了七年的猎物。我从临江,永州、宝庆、武冈一路追来,就是为了得到你。为了你,我失去了一只眼睛,全身遍布着伤痕。每天晚上,都为足股中不曾取出的铅子辗转反侧。无数个不眠之夜,抓不住的是你的形象。
是你,杀了我的堂兄江忠源,断送了我江家的前程,如果不是你,曾国藩胡林翼一帮根本不会出头,最终将直捣金陵的将是江家的楚军。然而,我是为了我的堂兄复仇而来的吗?我更是为了自己。只有杀死杀死堂兄的你,我才不用在当今和后世被看成江忠源的从弟。
也是你,成为了我升迁道路上的绊脚石。在我蒙朝廷赏赐二品顶戴并署理贵州总督前夕,你冲出了广西。为此我不得不被湖南巡抚毛鸿宾参奏,留本省带兵。
是到了该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了!活捉石达开,这篇文章,他务必要金榜题名,再不能如童生靠秀才般名落孙山。
马上行动,因为想得到石达开的,并不只有他一个,还有席宝田、还有周达武,还有王永章,他们和他们的军队都在不远处虎视眈眈。
一颗斗大的水珠“啪”的一声,砸在他的额头上,接着,又是第二颗,第三颗。连成线的水珠落到他的脸上,与他的泪水与汗水交织在一起。
江忠义望望天,孟冬之际,居然下起雨来。看样子,还挺大。自咸丰九年至今,湘西水患不断,如今又是天降异象,不知预兆着什么?
江忠义缓缓放下了千里镜,整个人又变的如钢铁般坚硬。他的目光缓缓的在部下们雨水纵横的面容上扫过。很好,突如其来的暴雨也未曾洗掉那些士兵如野狼般渴望和嗜血的眼神。江忠义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只说了两个字:“杀贼!”
江忠义正欲上马,双腿突然剧烈的疼痛起来,他微微弓起腰,连握着马鞭的手都在颤抖。
“大人,旧伤又发作了?”江忠倬跨步上前,紧张的询问。
江忠义轻轻点点头,疼痛令他说不出话来。遗憾中他的心头涌起对石达开无穷无尽的恨意,因为这伤也是他在江西临江城下,被翼王的部下所为。
“中丞大人,你在这儿留下观敌瞭阵,标下把翼贼的人头给你拿来!”江忠倬摩拳擦掌,坚定有力的目光透过雨帘凝视着堂兄虚弱无力的表情。
江忠义又试着上马,雨水透过战袍,与冷汗一起布满了全身。他勉力一笑,学着堂兄江忠源当年的样子拍了拍弟弟的后背:“今后我江家的将才,便是你了!活捉他,你将超过我,并名扬天下!”他望了望天,收敛心神,对江忠倬冷酷的下令:“雨停之前,我要你把翼贼抓来,记住,我要活的!”
江忠义站在土堆上,极目向战场上张望,腿已经不像刚才一样疼了,但却依然无法上马冲锋。一种冰冷沉窒的感觉,从足趾一直到腰部,并向上蔓延到了全身。雨水打在他静止不动的双臂,腾起一阵阵白色的雾气。
眼前的战场上定是白刃相搏,但倾盆大雨直泻而下,竟然把翻滚的肌肉和喷涌的鲜血全都冲洗成白茫茫一片。喊杀声、雨声、战马嘶鸣声和风声卷在一起,仿佛十万只铜琵琶在天地间合奏着一曲十面埋伏。
是什么,是什么在响?
牙齿!他的牙齿在无法控制的磕击着。
“幸好,下着雨,没有人听到!”江忠义知道,那是恐惧,是来自对石达开的无法控制的,原始的恐惧。他初出茅庐的处女战便尝尽了石达开的厉害。
那是咸丰二年,长沙。
城外高高矮矮的山峦上尽是穿戴着红黄二色服饰的“贼”众,便像金色麦浪上绽开的血色花朵。楚军统帅江忠源手握千里镜,一动不动的凝视着那片密密麻麻的大军,静止的宛如一尊雕像。
十八岁的江忠义站在堂兄身后,他的右手用力握住腰间的刀柄,浑然不觉指端已完全捏成了白色。那片红色和黄色的海洋突然分开,“太平天国左军主将翼王石”的大旗蓦然出现在城下。
长沙城里的人都知道,石达开比之前攻打城池的长毛首领,西王萧朝贵更厉害。前几天,朝廷的正规军队,向荣统帅下的绿营军刚刚败在他的手下。
翼王大旗突然向他和堂兄的方向移动了,江忠义感到那面金黄色的旗帜仿佛向城头逼了过来,他的眼中骤然有了一种被灼烧的刺痛。
江忠源突然回过头,把千里镜塞在他的手中,“你看,那个骑马的人就是石达开。”江忠义注意到堂兄说到石达开的时候,并没有如提到粤匪其他头领时带着“贼”或“匪”字,而是,含着也许连他江忠源本人都未曾察觉的尊敬。一个年过不惑的壮年人对后起之秀的敬意。或许,还有一点点羡妒。
江忠义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他眯着眼透过千里镜浏览着城外那片血色与金风的糜烂,最终定格在一个人身上。石达开的身形近在咫尺。堂兄的声音浮动在他的耳边,似乎带着一丝邪恶的蛊惑,“今后我江家的将才,便是你了!杀了他,你将超过我,并名扬天下!”
堂兄说这话后两年,死在了庐州,石达开指挥的大军手下,而江忠义也在之后光复庐州的战役中失去了一只眼睛,再不复往日温文秀雅的容颜。这些年,他一直在追逐着石达开的脚步,看着他离京出走,流窜各省,并一步步众叛亲离,到了今天如此之穷途末路。
你我几度交手,却是七年来第一次如此咫尺相近。你已经不再是长毛将帅的第一人,而我,却已荣任封疆大吏。
暴雨来的疾,去的却也快,雨点转眼间便稀了。阳光从云块的缝隙里透出,霎时间雨过天晴。江忠义把千里镜从腰间抽出来,擦了擦镜片上的雨水,重新审视前方的战况。
“好!”江忠义眉峰禁不住耸动了一下。他一眼便看出,石逆的军队已落到了下风。他们边战边不由自主地向后挪动,血肉在味军的刀矛下便如砧板上的蔬菜。
江忠义从探子的口中得知,石逆在广西蛰伏的两年中,老部下们纷纷离他而去。有原来便是广西老贼逐渐对打江山失望,因而趁机回家务农的;有自立山头,转战广东贵州等地的;有被朝廷招安的,遣散的;也有返回江南,投靠洪逆的。从今天千里镜中翼贼的军容来看,他身边那些士兵多半应该是原大成国陈开部的浔匪,是在陈开死后没有办法才去投靠翼贼的。
以这样的士兵作前锋?江忠义仔细观察着翼军手中的武器,无非是棍棒,甚至有人还拿着耙粪用的钉耙。金属制成的刀剑很少。一丝微笑从江忠义的嘴角浮现。仿佛回应他的笑容似的,石达开突然落马了。江忠义霍然向前跨了一大步,腿上的疼痛使得他的眼前一黑。当他重新恢复了视力,令人惊讶的一幕发生了。
一群少年,不,他们之中甚至有人还是孩子,突然从粤匪的背后杀了出来。领队的手中,擎着一面硕大无比的黑旗。别看他比一只猴子也大不了多少,但手中的旗帜却挥舞得十分自如。
那幅黑旗如一匹巨蟒,在空中打了个有力的旋儿。黑旗过后,露出下面人手一把片刀,明晃晃的,刺着人的眼。
“呀――”嚣叫声从稚嫩的喉咙里发出来,细嫩,却着实凶狠。
第一个味军的头颅被砍下来了,鲜血喷了敌人一脸,砍头的少年反手一抹,伸出舌头去接那滴滴答答留下来的血水。
占据绝对优势的味军被这些人猛的一冲,阵脚顿时一乱。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石逆又重新上马,他的脊背稳稳的背对着江忠义,便如一堵无法逾越的墙。
比恐惧更为深刻的恐慌袭上心头,江忠义突然对擒拿石达开不确信起来。也是,这么多年了,他多少次追逐着石达开,每每杀的翼贼大败,但总是就差那么一点点。石逆,难道你我之间的纠葛必将持续下去,不死不休?
江忠义的双手紧握住千里镜,牢牢锁住石达开的背影,就在这时,石逆突然回头了。从远处,透过镜片向他凝视着,竟然在很轻松的笑。
蓦地,镜片中石逆的身形不见了,只有无数个孩子涂满鲜血的脸和他们手上雪亮的片刀在眼前涌动。
江忠义猛地把千里镜从面前移开,睁大独目寻觅着。只见石达开已经开始指挥军队撤退了,他眼睁睁的看着石达开率领人马向北方,木坪的方向边战边走。
味军在江忠倬的率领下追逐而去。不久,江忠义的四周变得异常安静。
在焦灼的等待中,月亮慢慢升起来了。弯弯的下弦月下,是溪水流动在石头上的声音,雨水间或从竹叶上滴落的声音。密林深处不时传来一两声鸟雀的鸣叫,然而,风里飘来的腥气令江忠义无法在这样安谧的一个夜晚感到丝毫的惬意。
他想象着抓住石达开后怎样处置,就像以前千百次幻想中的那样,他要用鞭子抽他,再把他的肉一条条割下来,蘸着他家乡最辣的辣椒酱一口口的吃下去。
“没错,我们新宁的辣酱是湖南最辣的!”
江忠义想了整整一夜。
当露水把他的雨后更换的军服完全打湿的时候,一阵敲敲打打的锣鼓声突然从会同县城的方向传过来,竟然还有笙、笛子等乐器的伴奏。俗气的民□□出来的是和昨日的战场不相配的祥和安宁,显得喜气洋洋的,连血腥气都不那么重了。
“怪了?”江忠义一阵愕然。
“大人,天快亮了,是百姓们在祭祀飞龙太公呢!每年十月二十六,他的祭日,会同人都要开庙会热闹热闹的!”身边的士兵扭着头看了一会,急忙解释道。他和江忠义同是湘西新宁人,离会同不远。因此一提,围在江忠义身边的同籍贯子弟兵们立刻恍然大悟了。
他们一同望着县城的方向,脸上都浮现出一种惊喜和缥缈的表情,那或许是血与铁厮杀的夹缝中残存的一点柔情。
江忠义哑然失笑,会同百姓拜祭飞龙太公杨再思已经有九百多年了。说起来,杨再思当年也算是一位割据一方的英雄,是受了北宋的招安才最终有了一个正途。
他叹了一口气,在曲乐的喧闹声中再一次感到了石达开的可怕。
“治贼当清其源,使任封疆者勿以吏治为缓图,天下廓清可立俟也。”他口中喃喃的叨念。他想到不久前接到的圣旨,命他经署贵州巡抚,而他,是否真的有能力扫荡贼寇,以报皇恩呢?
“唉,石达开这样的人,是真不该造反的!”
就在这时,脚步声从北边传来,渐渐明亮的晨曦中,是江忠倬追击石达开的军队回来了。看到他们的神情,江忠义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江忠倬低垂着头走在队伍前面,“天色太暗,翼贼走脱……”
江忠义没有说话,一鞭子抽在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