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遇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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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一辆马车停在了田忌的将军府外。驾车的仆从从车中抬下来一个人，悄悄地走进了将军府内，将他安置在一间房中。
田忌走过去，用一块软布，轻轻地擦去了来人脸上的泥土和灰尘，露出他素色的面容。
他睁开眼睛，望着田忌。
他的眼中，有感激，有劫后余生的如释重负，但唯独，没有温暖。
阴暗的牢房中，他被绑在行刑架上，意识却异常清醒。拿着刀的刑吏，在他面前冷冷地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片刻后，他还来不及喊叫，就是一阵昏天黑地的剧痛…
他猛然惊醒，环顾四周，原来，他又一次梦见了那天的场景。
他大汗淋漓地坐起来，喘息着。窗外传来下雨的声音，潮气这么大，难怪刚才在梦里疼成那样，他一边想着，一边轻轻地抚着疼痛难忍的双膝。
“别怕，你安全了。”墙角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他一惊：“谁？！”
但是，没有回应。黑暗中，一片寂静，仿佛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他坐在房中，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阵的喧闹声。田忌用他的计谋，赛马赢了齐王千两黄金，正在府中设宴庆祝。
他自然也被邀请赴宴，只是，他推辞了田忌的邀请。
他望着门外，今天天气很好，蔚蓝的天空中有淡淡的云慢慢飘过。温暖的微风送来阵阵的欢声笑语，只是都与他无关。自从逃离魏国，来到田忌的府中，他的活动范围多半时间都只是这一间狭小的房屋。他当然可以出门——田忌专门派了仆从来照顾他，但他宁愿一个人独处。
也许应该努力走出过去吧？
走？他现在一步也走不了。
从那天起，他的人生被禁锢在了太多太多的“不能”之中。
从那天起，他的心中只剩下了恨意。
墙角又传来了声音：“可是，你也还有很多能做的啊。”
他猛一回头：“谁？！”
阴暗的墙角里，似乎有一个黑影在闪动：“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他疑惑地问：“你是田将军府中的人吗？你怎么没跟其他人一起赴宴呢？”
黑影沉默了片刻，说道：“因为你在这里，我要陪着你。”
他转过头，冷冷地说：“我不需要这么多人照顾我。”
黑影轻轻地笑了：“我只是个影子，如何能照顾你？我只想陪在你身边，仅此而已。”
“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他的手已经放在了佩剑上。
“别怕，我说过了，我不会伤害你的。”黑影柔声说：“至于我想干什么，我想让你快乐…”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但你的生命并未终止，你也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你看你今天为田将军出的计策不是就很好吗？就算你不能再驰骋疆场，你还可以作为军师，为将军出谋划策，用你的智慧战胜敌人，建功立业。你的路还很长，你还有很多想要做的事，所以，答应我，不要放弃，好吗？”
黑影的声音逐渐远去，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果然，赛马过后，田忌就将他举荐给了齐王。
不久后，魏国进犯赵国，赵国派使者来向齐国求救。齐王的朝堂上，为了是否救赵，群臣争论不休，齐王却想到了他。
下朝后，齐王亲自到田忌府中请他：“孙先生可有良策？”
“大王，若齐国军队与强大的魏国军队正面交战，只怕一时还难以抵抗，不如避实击虚，攻其必救，使魏国出现后顾之忧。若我们趁魏国攻打赵国之时进攻魏国的国都大梁，魏国必定回师自救，我们再趁其疲惫赶路之际，一举击败魏军，赵国之围也就迎刃而解了。”
田忌甚为拜服，齐王也说：“好计，好计啊！寡人封你为齐国大将军，与田忌将军同掌兵权，如何？”
“多谢大王，只是草民乃刑余之人，若大王封草民为大将军，别国会嘲笑齐国没有将帅之才，还是让田忌做大将军，我做军师为妥。”
“好，寡人听你的。”
他低头谢恩。
刑余之人，他说出这四个字时声音中的淡定，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从那天起，他就一直对自己说，忘了你的真实姓名，从现在开始，你的名字是孙膑。
因为他永远不要忘记他的恨。
深夜里，他独自坐在房中。他和田忌大胜归来，齐王对他们极尽赏赐，但对他而言，更重要的，是他们在桂陵生擒了庞涓，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人…轰鸣的战鼓声和排山倒海的喊杀声已经渐渐褪去，他望着房中的灯火，陷入了沉思…
“你一定很难过吧，为了那些战死的将士们。”墙角的声音传来。
他转向声音的方向：“怎么又是你？你到底是谁？”
“你派了两位都大夫在庞涓回师的路上与之对战，为了让庞涓轻敌，他们必须战败。虽然你们最终打败了庞涓，但是两位都大夫和他们的士兵们也全部战死沙场。你想到他们，就一点都不难过吗？”
他轻叹一声：“为了最后的胜利，我不得不牺牲他们，否则，会牺牲更多的人。”
“但我知道，每一次有将士伤亡，不管是为了什么，你都会很难过。因为你自己痛过，所以你不愿意让别人也痛。”
“你怎么知道我的想法？”
黑影发出了一声轻笑：“我知道你的一切。”
他突然来了兴致，或许也是太久没有人和他对话了，他突然想要和这个一直躲在阴暗处的声音说说话。“那你说，我现在在想什么？”
“你在想，为什么在你生擒庞涓后，大王一直不处置他。”
他叹了口气：“大王不会处置他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们需要留着他，作为人质，制约魏国。”
“那么你呢？你甘心吗？”
“我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呢？这是大王的决定，”他黯然地说：“再说，我这个样子…大王肯让我做军师已经是极大的恩德了，我哪里还敢再要求什么？”
黑影迟疑了一下，说道：“你是不是很自卑？因为腿的缘故，也因为你受过的伤害。”
他突然觉得很愤怒：“我不需要你来可怜我！”
黑影沉默了，久久的沉默…
他最终还是悄悄出钱安抚了两位都大夫的家人，只是他没有让任何人知道，钱也是让田忌转交给了他们。
在所有人眼中，他还是那个眼神清冷淡漠的孙先生，是那个运筹帷幄、处乱不惊的孙军师。
他可以在齐王问起用兵之事时侃侃而谈，使齐王拜服不已；他也可以在战场上与田忌热烈地讨论作战的谋略，但他从不对任何人说起他的故事，他的感受，甚至他的名字。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午夜被同一个噩梦惊醒时，他深深的无助与绝望。
只有他自己听见，黑暗中他的呜咽与怒吼。
而那个墙角的声音，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回到田忌的将军府时，已经是傍晚。他谢绝了仆从的帮助，独自一人回到房中坐下。虽然他知道没有人在身边照顾他会很不方便，但此刻他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儿。
马陵道上的火光，万箭齐发，自刎的庞涓…仿佛都历历在目。
他设想过很多次这一天的到来，也设想过很多次复仇的快感，但当它真的来临，他却只剩下了嗟叹和怅然，以及大战过后的疲惫。
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也都回不去了。
当他听闻齐王即将封田忌为相国，而却对他只字不提时，他突然明白，也许自己，只是齐国用来与魏国抗衡的一枚棋子而已。
而他这么多年来执着的复仇和建功立业，证明了什么，改变了什么，又剩下了什么？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你也许并不快乐吧。”
他猛一转头：“是你？”
墙角的黑影缓缓地说：“你恨了这么久，还记得快乐是什么样的吗？”
他长叹了一声：“都无所谓了。”
黑影沉默了片刻，轻轻地说：“不管怎么样，谢谢你。”
他有些诧异：“你为什么谢我？”
“谢谢你保护了我这么多年。”
他突然有些恼怒：“你是在取笑我吗？我这个样子，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可能保护你？”
黑影轻轻地笑了一声：“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他沉默了。许久，他问道：“你到底是谁？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黑影犹豫了片刻，说道：“好。”
墙角渐渐地浮现出了耀眼的光芒，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片刻后，光芒褪去，一位俊朗的青年站在了他的面前：“孙伯灵，我们又见面了。”
他望着眼前似曾相识的面容，有些迷茫：“你是…？”
青年微微地笑了笑，眼神温暖地看着他：“我就是你啊！”
他终于明白了。那个黑暗中的声音，就是他自己。只不过，是没有受过伤害的自己。
彼时的他，有那么多的快乐，他可以因为在兵法中获得了一点点新的体会就兴奋一整天，也可以与庞涓畅谈古今到深夜。彼时的他，踌躇满志，坚信自己可以建功立业，天下无敌。彼时的他，心里没有仇恨，只有善良，勇敢，和相信这个世界的能力…
只是这一切，从他在魏国被庞涓陷害的那一刻起，就已灰飞烟灭。他甚至，都已不再认识自己当年的模样。
青年俯下身，把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谢谢你，这么多年都没有丢下我，你把我藏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用你坚硬的盔甲保护着我，也保护着你最后的快乐和善良…可是，每天都要戴着这样厚厚的盔甲，去战斗，去抵抗，你一定很累很累了吧…从现在开始，让我来保护你，好吗？”
他依在青年的怀里，十几年了，他终于可以卸下防备，好好地哭一场。
也谢谢你这些年的陪伴，是你的单纯和坚持，指引着我，终于走到了今天。
熹微的晨光中，田忌和孙伯灵在马车旁边话别。
“孙先生，你一定要走吗？大王对你辞官十分惋惜，若你留在临淄，我必会向大王进言，让他重用你！”
“田将军，谢谢你的好意，只是我这么多年，报答了大王和你的知遇之恩，也为自己复了仇，我已经知足了。现在我只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
“可是你走了，齐国怎么办？齐国不能没有你这位军师啊！”
“我已将我抄录的《孙子兵法》以及我自己这些年征战的记录整理出来留给了你们，对齐国会有帮助的。如此，已是我毕生所学，你们也不会再需要我这个人了。”孙伯灵对田忌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手臂：“田将军，我也很舍不得你，谢谢你这么多年来对我的关照…以后若有缘，我们一定会再相见的。”
田忌看着孙伯灵。他的微笑仍是淡淡的，只是这一刻，田忌第一次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温暖。他拱手对他行礼道：“孙先生，保重！”
孙伯灵的马车，向着初升的朝阳驶去，渐渐地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