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净风 ...
-
此时,烟火腾起白茫茫的迷雾,只听耳边凤萧声动,一刹那什么也看不见了。隔着重层迷雾,众人看见一人飘飘然从天而降,白衣飞扬。长风激起他满头发丝,冰蓝眼眸一扫而过,仿若九天玄神般凌驾在浮云之上。
这个人,不正是昨天晚上遇见的男子么?萤之以为自己眼花了,除了衣饰不同,想必昨天是月光底下,不太显露,她也没有留意。
“叩见净风使!大祭司圣安!”排山倒海的呼声一一传来,响彻天地。待烟雾散去,所有教徒都伏在地上,只有萤之几人呆呆站着,不曾跪拜。
“大胆狂徒,见了净风使还不下跪!”叱责、漫骂声不绝于耳,吐沫星子都恨不得把他们淹死。旁边的薛玉釉吓得浑身哆嗦,身子都软成一滩烂泥。
偏偏崔灵符却没眼色,不但不跪,反而指着那男子失声嚷道:“他就是你们所说的净风使?”
非但不叩拜,还以手直指圣尊,这可是不可饶恕的死罪。一时间鸦雀无声,有人手心捏出了汗,也有人幸灾乐祸的偷笑。
时间仿佛静止了,四周安静的可怕,天地间只剩下沉默对峙的几个人。许久,冰冷如醇的声音,懒懒回荡在夜空中:“不错,本尊便是五明使之一的净风。降魔使,你告诉他诋毁火神的人该如何处治?”
黄须男人甭着嘴,微有狰狞的脸上阴晴不定,气氛透着几许尴尬。他闷哼一声:“回大祭司,据教规《略仪》廿十章载:但凡藐视诋毁火神或祭祀之人,按律当处火刑焚死。”此言未完,台下一片哗然,大多数人鼓掌叫好。
祭台上的男子一挑眉梢,嘴角尤自噙着笑意,淡淡道:“今日是仲夏祭,吾德怜悯生灵万物,讲求善行厚生,不可轻造杀孽。本尊就看在火神的份上,给你们一次赎罪的机会。倘若你们能说出不跪的理由,今日便不杀你们!”
“大祭司息怒,他……”店主才一张嘴,喉咙像被糨子堵住了般,竟说不出半句。别人不知端倪,萤之凭内力看出那少君左袖微动,暗中弹了大力金刚指,隔空封了店主哑穴,迫使他说不出话来。
大力金刚指源出自吐蕃密宗大昭寺,而隔空擒物是中原武林的绝学,从不与外人道。这净风使远居西域,看年纪也不过二十相仿,如何能融灌两地绝技。这招看似寻常,虽不显山露水,实则平淡之处最见功底。
撇开他武功有多高不说,单就这千万教徒也不可能轻易放他们走。既然横竖都是个死,还不如碰碰运气,也总比任人宰割强。
萤之深吸一口气,放大胆子道:“久闻贵教赏罚分明,讲究三善救赎之道,善思、善言、善行。想必大祭司也听过,我们汉人有句话叫‘男儿膝下有黄金’,生死只跪天地父母、九五至尊!我今日并没有亵渎神明的意思,只不过不懂蕃邦礼仪而已。贵教讲好生之德,只因我这个仰慕火神的异族弟子没有及时下跪,就要被活活烧死。敢问大祭司,教义上所说的善思善行又善在哪里?”
她愈说胆子愈大,最后旷野上只剩一个声音。萤之不是寻常小家碧玉,自小就比同龄女子见识广。加上她反应聪敏,寥寥几句就辩得对手哑口无言。
净风心中虽恼,面上依旧温雅地笑着,一边玩弄着修长的手指:“既然姑娘自称仰慕火神,又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本尊姑且不追究这些无聊的把戏,你若能背一段本教《下部赞》里的经文,就算你真心虔诚入教,此前过错一笔勾销如何?”
祭台下嗡声四起,所有人都把目光凝聚到这几个异族男女身上。
萤之万万没料到,这大祭司面柔心狠,决不是好惹的角色,句句话都踩在死穴上,直把人往绝路上逼。《下部赞》是祆教中的经典集子,其中深奥晦涩,并不易理解与诵读。他能出里面的经文,就赌她背不出。萤之思量片刻,问道:“大祭司这话可当真?”
“绝无戏言。”男子饶有兴味地端详着她的表情。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怕的?她胸中聚气,轻轻合上双眼,如溪水潺潺般柔声道:“弟子李萤之今日入教,愿谨遵善法五净戒。既是入教祭典,愿诵一段忏文廖表诚意。此偈凡至莫日与诸听者忏悔愿文:对今吉日,砍赞叹时,七宝香池,满活命人。此偈凡莫日,用为结愿,赞此今时日,於诸时最胜,诸有乐性者,今时入香水,渗浴诸尘垢,皆当如法往……”
“罢了!”净风勾起薄唇,年轻俊美的面孔上蓄着笑意,“姑娘虽是汉人,却能背出残卷中的忏文偈,足见是诚心入吾教。不知者不罪,本尊今日便饶恕你一次,下不为例。”
萤之见他不追究,总算松了一口气。她正暗自庆幸,忽听有女子呵斥道:“净风,你怎能这样擅自做主,让一个身份不明的汉人随便进来?”
“光明使,是不是汉人倒无妨。总教虽出自波斯,可在中原也有不少弟子,泉州温州不也有分坛供养胡天。更何况本尊刚已许下承诺,总不好再食言。”
“你……”女使怒极反笑,“好,好。大祭司想怎样别人管不找,万一哪天教主怪罪下来,可别拖累我等就好!”言罢,她狠狠瞪男子一眼,拂袖而去。
众人目瞠口呆,想不到光天化日下,两大尊使竟为几个汉人公然翻脸。惊诧之余也有人犯起疑惑,看来这总教并不像外人眼中一团祥和,其中明争暗斗也不在少数。
为了避免尴尬,资龄最长的世明使站出来,提醒道:“大祭司,这恐怕不好罢……”
“多嘴,本尊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不管她,爱去便去。”净风蹙起长眉,额上的金焰印痕也蓦然凌厉起来。那双湛蓝眸子却冻住了般,没有一丝情绪波动:“礼乐怎么停了?接着奏。”
众人如梦方醒,吹筚篥的吹筚篥,弹箜篌的弹箜篌,很快恢复到原先的司职上。
翌日,一间豁大的牛皮帐篷,看上去尊贵气派。帐外立着两个人,那满脸黄髯的男人裹着件披风,不用猜也知是降魔使涅坤。
他旁边负手而立的净风,一身黑衣,墨围衮袖,气度非常。不知谈了些什么,他一脸阴沉的拧着眉。“噶丹嘉措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眼看七月初十就到了,耽误了行程定教他好看。对了,大昭寺那边有什么动静?”
“回大祭司,昨天听吐蕃的细作说,那边暂时倒还平静。毕竟帮我们的忙,总好过与噶当、萨迎、噶举、格鲁他们几个教派斗。那边也不安宁,谁都想做‘大乘法王’,可回鹘、吐谷浑都离的远,跟他们也不一条心,这事只有咱们能插上手。噶丹嘉措要此时作对,不是自寻死路么?”
“那到也是,想必是路上耽搁了。”净风轻叹一声,抚了抚眉心,“也怪我太心急,一时中了别人圈套。倘若在平时,就算是教主亲自发话,我也决不会揽这趟差使。咱们素来与喇嘛教不和,他怎么会把大昭寺的秘密说出来,况且那上清珠又是咱们拜火教的,与他们何干?这路上险象环生,此去是吉是凶还不一定。”
“珞璎,还气着么?”他突然冒出来一句,倒把涅坤给问住了。
涅坤嘿嘿一笑,道:“能不气么,大小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当着那么多人顶她,不留一点面子。这十天饭也不吃,摔碟子砸碗的,没一天不闹腾。幸好有殷煜陪着她,才没闹出大乱子。”
净风冷哼道:“这丫头的脾气越发大了,这可不是昆仑山,什么都由着她性子来。”
涅坤哂笑道:“她使性子是为了谁,但凡明白人一眼就看的出来。教中上下谁都清楚,你在这年轻一辈中也算拔尖的,难得大小姐中意,教主也有心撮合。偏生你总是一脸冷冰,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不想受制于谁,一辈子听人摆布。”净风背过身去,将脸埋进阴影里。这般倨傲的人,却也有看不开的时候,但见他平日庸懒自放,任何事都不放在眼里,原来内心也是这般矛盾。
涅坤见他不悦,顺手一指前方沙漠:“少君,你看那骑马的女子!”
净风无意识抬头,正撞上马上女子投来的眼神,乌黑皎白,清澈如水。那女子俏然一笑,宛如风乍起吹皱满池春水,淡淡漾起一层涟漪。
“呦,这几天不见,活的够逍遥的啊!”涅坤挠挠耳根:“想不到汉家还有如此飒爽女子。”
净风不禁失笑:“你啊你,真以为人家都是吃素长大的?那李世民得来大唐天下,自建朝来风雨飘摇近百年,谁不想咬这块肥肉?若不是汉人抵死不屈,早叫胡人瓜分干净了,他们的骨头硬着呢。”
涅坤嘴角一绷,连连点头:“少君说的是,可那李姑娘……”
“看着柔弱是么?”净风扬起眉梢,冷笑道:“别瞧她弱不禁风,驭马和控缰的手腕分毫不输蒙古蛮子。”
正说着,忽听一声古怪的鸣叫,划破湛蓝天空。两人蓦然回头,见萤之从篓子里抽出一支翎箭,搭在犀角弓上稳稳拉满,瞄准天上的两只花皂雕。
挽圆弓弦,耳畔只听嗥声戛然而止,两个黑背白斑的东西砸下来,被死死钉在地上,竟是一箭双雕!这一箭实在漂亮,惹得众人纷纷鼓掌叫好。
“果真厉害,只是一个姑娘家年轻轻就学了满身武艺,又跑到这西凉来,身份着实可疑啊……”
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净风却故作神秘地一笑:“急什么,等他们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好戏还在后头。”涅坤琢磨半天,好奇道:“少君说好戏什么意思?”
净风轻叹一声,笑而不答:“你有没有听过一句偈语?”见他卖关子,涅坤更像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净风伏到他耳边,低声温柔道:“佛曰不可说。”说完,一路大笑着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