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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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晚青坐在轮椅上，听见屋外的雨或渐停息。
许是雨天信号不好的缘故，屋里那台老式收音机发出几阵刺耳的杂音，外放的新闻播报声和雨声一齐停了下来，好像时间也凝滞在这一刻。
他当了一辈子普通人，走着大多数人都会走的人生道路，到头来一生孑然，于二十九岁那年查出癌症晚期，深知自己时日无多，干脆放弃治疗闭门不出。
每日除了来送饭的护工，他再没接触过外界和外人。
这还是今年秋天的头一场雨……上一回听雨又是什么时候？
他记不清了。
轮椅上的青年无力地笑了笑，摇着轮椅兀自出了门。
屋外的老树在秋风里沙沙作响，银杏落了满地，初生的朝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打在上面，像撒了满地的金。
青年仰起头，那光描摹着他的轮廓打在他单薄的衣领和苍白的面颊上。
他闭上眼，沐浴在日光里，淡淡地勾唇。
岁晚青确实有一副精致温润的相貌，只是这几年病痛缠身，神色里总带着憔悴和落魄。
他的肤色白皙得几近透明，皮肤下细微鼓动着的脉搏和缠绕交错的血管清晰可见，裹着厚厚绒毯的身子单薄得好像风一吹便会飘走了似的。
秋风寒凉，本是病中不该沾染的，这次他特意支走了家中的护工，才得以如此光明正大地出来透透气。
他忽然觉得，这一生好似要到头了。
数十年人生淡如秋风，浮萍风雨一生寥落。
将死之人，有何留恋？
路边的孩童手持风车嬉笑打闹，岁晚青静静地听着他们咯咯的笑声，试着回想起自己这一生，从幼时到临终是如何一路走来的。
都说人死前会有走马灯，可他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
为什么？
怎么会想不起来？
岁晚青扶着轮椅的手突然抽动起来，平静安稳的世界在他的感知中变得光怪陆离，混乱的画面和声音潮水一般涌入他的耳畔，将他淹没其中，而他如将溺毙。
窒息和失衡陡然袭来——
一瞬间，他猛然惊醒！
原是大梦一场。
竟是大梦一场。
他到底是谁？又身在何处？
梦醒时分，岁晚青环顾四周，却发现抬眼不见天，低头不见地。
眼前是刺目惨白，空空如也。
一种难言的无边孤寂笼罩了他，让他不禁心生胆颤。
这里没有世界。
只有他。
明明是梦醒，明明梦里是毫无留恋的一生，岁晚青却开始怀念起那个梦——至少那里有一个世界，有鲜活生动的人，有瞬息万变的景色。
既然这里什么都没有，那他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他想要一个世界，一个像梦中那样，亘古长存，兴衰演替的世界。
即便在那个世界，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强烈的欲望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岁晚青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自己的体内孕育成形。
他忽然捂住嘴，吐出了一颗芥子。
岁晚青低头看着这颗芥子，慢慢地将它握紧了。
原本，这里只有他。
现在，他有了这颗芥子。
他好奇地观察着这颗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小芥子，心底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引诱道：“捏碎它吧。”
——捏碎它，你将得到一个真正的世界。
·
岁晚青捏碎了那颗芥子，也真的得到了一个世界。
或者说……他创造了一个世界。
虽然在这个世界里，他仍会和凡人一样生老病死，但是每当他死后五百年，又会再一次重生于世界的某个角落。
他在无尽的沉睡和复苏中见证着世界的兴衰起落，看着这个世界由最初的荒山野岭，诞生出充盈的灵力和新生的生命，又渐渐繁荣发展成千万年后现今的三分仙京——即是云川落、醉仙引和朝枕梦三界。
云川落的仙家以剑道奇绝闻名，醉仙引是一处闭不入世的极乐仙乡，朝枕梦则以博古通今、玄门天机享誉天下。
可重生的次数太多，见过的人和事太多，岁晚青从第一次见这个世界时的兴奋难抑逐渐变成了重生上万次后看透一切的淡泊疏离。
他虽创造了世界，但并无通天之能，一副凡人之躯甚至不及刚入门的仙家小童，他只是这个世界冷眼旁观的看客，始终无法切身参与其中。
以至于后来，他重生之后总想一觉睡到死。
这并非他生性淡漠，毫无抱负。
想当年大荒初开，万物凋敝，什么三分仙京，什么仙门百家，通通都还没出世的时候，岁晚青也曾一腔热血地闯荡过。
他曾在荒芜的土壤里种下第一颗种子，曾在巍峨的险峰上开辟第一条行道，曾在湍流的河滨旁修建第一间房屋，曾在自己亲手搭建的家中，迎接他在新世界的第一位朋友。
那时候世界还是大片的荒地，灵气也极为稀薄，岁晚青只见过一些普通的灵兽，许多临近岛屿互不接壤，他只能独自荒野求生，就这样过了几千年。
那时他不过刚开始体验五百年重生一次的感觉，而且每次都会重生到不同的地方，世界地图都尚未探索完毕，更不知道其他生命是何时出现在天南地北的。
所以，他对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朋友，印象格外深刻。
那日朝阳正好，他在林中捕到一只肥嫩的兔子，正打算带回去烤了吃，结果在河边发现了一个躺在地上的少年，应当是顺着水流漂到这里的。
这还是当时的岁晚青第一次见到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人形生物，于是在确定少年还活着之后，他二话不说把人和兔子一起扛回了家。
少年长得瘦弱，身上还有很多伤疤，捡回来时奄奄一息的，好在命大活了下来，岁晚青给他换了身干净衣裳，又燃起火捂暖他的身子，他便醒过来了。
少年告诉他，自己是被族人赶出来的，他父母早亡，又生得矮小瘦弱，经常不受人待见，不仅总是挨打，还日日有了上顿没下顿，那日族人将他逼入河中，他游了很久，好不容易找到一块浮木，又被河流冲翻，失去意识，这才漂到岁晚青所在的地方，被其救下。
自那日起，岁晚青有了新的目标——把他的新朋友养得白白胖胖。
他将自己重生多次以来总结出的生存经验教给少年，教他如何制作捕猎道具，如何生火烤食，如何搭建木屋……少年聪明伶俐，一点就通，掌握起来毫不费力，很快就将岁晚青教给他的东西融会贯通。
后来，少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利用灵力更便捷地生存，见岁晚青不会用灵力，还试图像他曾经教会自己一样教会他，然而这的世界的人对灵力的亲和度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使然，偏偏岁晚青一介凡人，在这方面毫无天赋，如何也学不会。
少年总以为是自己没有教好，直到许多年后他才知道，不是自己教得不好，而是自己的天赋太高，非岁晚青这般常人所能匹及。
岁晚青也渐渐发现，长大后的少年不再似从前那般羸弱瘦小，而是长成了一个身段颀长、玉树临风的艳艳郎君，一把灵剑在手，便能引得山崩地裂、天地同震。
再后来，那人创立了世界上第一个宗门，亦是千万年后云川落第一仙门万剑宗的前身，又成了剑道始祖，天意剑的第一任主人，后世古籍中的青山剑祖。
当然，少年起初只知道练剑，本没这么多凌云壮志，都是岁晚青给他提的建议，少年一字不落地听取了，也一丝不苟地践行了。
不知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岁晚青每次重生都活不过二十九年，而少年的修为却愈发强盛，寿命比岁晚青长得太多。
那一世，岁晚青死前与少年约好，五百年后再相逢。
然而世界一旦迅速发展起来，不可控的变故便会让世间万物日新月异，五百年沧海桑田，足够改变很多事情。
待岁晚青醒来，世界早已与他记忆中截然不同。
当时的世人虽已开始推崇仙道，可亦有人剑走偏锋，堕入魔道，而青山剑祖——也就是当年的少年，死在了一场仙魔大战里，用生命的最后一刻守住了与岁晚青一同创立的辉煌，保护了万千凡人性命。
万剑宗流芳百世，曾经的那个少年却再也回不来了。
不，不仅是他，那时和岁晚青一同开山立派的故交，也各奔东西。有人修为难以精进，死在了漫长的时间河流中；有人勘破红尘，遁入空门，从此不再过问世事；有人容貌依旧，但初心已改，从此走上一条不归路。
世界变得成熟了，但对岁晚青来说，却更加陌生。
仙家开辟荒地，种植灵株，不再需要有人埋下草种；陡峭山巅上，各路修士腾云驾雾，不再需要有人开辟行道；广袤大地间，处处可见宫殿庙宇，无处需要破败简陋的竹屋；而故人多已逝，岁晚青茫然漫步人间，处处都是生面孔。
不知从何时开始，岁晚青停留在人间的那几十年，也变得浑浑噩噩。
他总是会睡很久，久到忘记了从前的事，再重新陷入五百年的沉眠。
谁让上天赐给他一副可以无限重生的不灭之身，却没有给他匹配足以容纳上万次重生记忆的脑容量呢。
若是事事都铭记在心，他怕是脑袋都得炸了。
有时遗忘何尝不是一种轻松，若是可以，岁晚青实在不想把那个人的音容记上千万年。
……但是他忘不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01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