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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语调里哪还有什么讳莫如深的敬畏，这两个字在那魔修的口中，听起来反而多了几分轻蔑之意。
如此语气，让岁晚青想起一个熟悉的人。
他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御寒法衣，抬眸朝前面那个魔修看了一眼，只见那人乌发掩盖之下，隐约可见一道暗色的缝合线，从后颈一路往下延伸至衣领内。
游亓这个名字，岁晚青确实没有听过。
雪照山此地，本不适合普通修士居住，非但气候恶劣、灵气稀薄，且终日被魔气所笼罩，时常吸引四周怨灵汇聚，于仙道修习无益，即便是魔修长久居于此地，也难以受得住这强盛的寒气，长此以往会蠹虚体魄。
不知游亓用的什么方法，才得以将天不夜城中的寒气压制，虽然依旧常年为冰雪覆盖，但较之城外完全是天壤之别。
既然那魔修并不避讳城主的名字，岁晚青便趁热打铁，接着同他谈起这城中诸多渊源与细节，上至游亓修为几何，身旁有什么样的属下，下至城中逢年过节有无习俗，城中魔修饮食作息偏好。
那魔修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死人脸，知无不言地将城中的情报尽数透露给了他。
甚至提醒他，遇到魔修搭讪可以不必理睬。
“……有修习言灵之术者，若是应答，很可能会被摄去神魂。”
负责押送岁晚青的其他魔修脸色随着他们一言一语的对话愈发难看。
岁晚青也故作疑惑道：“你们城主不是不让多说么？”
带路的魔修：“万一你在这死了，不好交差。”
其他魔修：“……”
你少说两句他好像也不会死啊？
而且，城主喜欢吃红烧兔头这种事就不用说了吧！
将视线从那个魔修身上移开时，岁晚青心里已有几分猜测，适才笑道：“多谢小友提醒，不过在下听闻，你们天不夜的这位城主性情多变、嗜杀成性，倘若他知晓你如此轻易地将这些事情告知在下，不知会如何惩罚呢？”
闻言，那魔修扯出一个有些渗人的惨白笑容，声音幽幽的，有些发冷。
他脑海之中不由呈现出捡到这具躯体时，那像破布一般被撕裂成两半的皮肤，森白的脊骨，与血肉模糊七零八落的四肢。
“我觉得，依城主的脾气，若有意惩戒，大约是早已罚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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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带岁晚青来天不夜是游亓的意思，但直到途径了城主那金碧辉煌的府邸门口，岁晚青也依旧没有见到那位自称是魔主后人的城主一面。
这位城主实在是不怎么讲究待客之道的，不曾亲自引见客人便罢，还直接将其丢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牢之中。
这地牢连个独立的房门也无，只有无数个迷宫似的洞窟，里面时不时传来此起彼伏的声音，有些听着应该是人发出来的，有些听着则根本不像是人的声音。
尚未走进去，岁晚青心中便升起一阵不太妙的预感，魔修将他带进地牢时，他下意识地撑住岩壁，仓促道：“等等……”
身后有人用力推了他一把，他脚下一个踉跄，随即落入石窟之中。
情急之中，他伸手扶了一下墙壁上冰凉的石头，堪堪稳住身体的平衡，幸而并未受伤，但落下来时的响动多半是惊扰了这地牢之中的其他生灵。
他进来之后，原本四面八方发出的不同声音忽然一齐安静下来，周遭一时静得针落可闻，岁晚青几乎能清晰地听到头顶滴水的声音，以及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风声和不知是什么生灵发出的细微喘息声。
岁晚青站在原地，一时没敢轻举妄动。
由于这地牢底下实在黑暗，阴冷潮湿，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因此四面八方的各种声音在此处显得尤为清晰，哪怕只是缓慢的踱步和呼吸声，也被无形中放大。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尽量压低气息地向他靠近。
岁晚青不确定天不夜的地牢底下都关着一些什么人，但想来除了以下犯上的魔修，便可能是误入此地的正道修士。
一片漆黑。
倏然亮起的，是数十双嗜血的红眸。
面前慢慢浮现的庞大轮廓，以及压抑的鼻息，却分明不像是人。
几乎在利爪冷光乍现的同一时刻，岁晚青急速后退，抵到了洞窟冰冷的岩壁上。
利刃才碰到他挡在身前的双臂，却又被一道更为凶悍的野兽嘶吼声镇在了原地。那声音震得洞窟四壁摇晃，随后是一阵沉重却疾速的巨兽脚步声，由远及近。
岁晚青看准时机从妖兽爪下脱身，屏住呼吸，缓缓地隐匿到角落的碎石之后。
不过，这个简陋的藏身之地显然也不是什么避险的好地方，一只比先前出现的那些妖兽体型更为庞大的妖物拦在他面前，与其他妖兽互相厮杀起来，周围战况一时格外混乱，叫他难以立刻抽身离开。
片刻之后，洞穴中横着数只先前还在发狂的妖兽尸身，其余妖兽也重伤之下四散而逃。
赢得这场厮杀胜利的妖兽，依然立身于岁晚青面前，挡住他的去路，踩在一具妖兽尸身上，气定神闲地舔舐染血的前爪。
正当岁晚青思考要如何悄无声息地从这只大家伙眼皮子底下溜走时，那妖兽忽然转过身，通亮的眼睛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紧接着，那个朝他走来的庞然大物……凑上来舔了他一口。
岁晚青当即偏了下脑袋，这才避免了被那妖兽口水糊一脸的命运。
这场景放在平时大约有些惊悚，但此刻的情景却勾起了岁晚青脑中某段短暂而难忘的记忆。
脑子尚未有所反应，手已先动了起来——他不轻不重地摸了摸那妖兽毛茸茸的脸，然后又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它头顶两只兽角的位置，却发现它有一只角从根部被斩断，只剩下凹凸不平的锯齿，摸起来也不再光滑，反而扎手得很。
“迦南？”
指尖在那只断角处稍作停留，岁晚青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唤道。
妖兽俯下身子，用蹭了蹭他的衣袖，喉中发出低哑的嘤咛，似在回应。
岁晚青深吸一口气，心头思绪翻飞。
尽管他看不清面前那只妖兽如今的样貌，但是这熟悉的回应，错不了。
它是曾与殷九念定下过本命契约的妖兽。
岁晚青闭上眼，彼时的少女在雨夜怀抱一只濒死小兽，风尘仆仆踏进屋里时的场景却已模糊难忆，而那只巴掌大的小家伙又是何时变成了后世传闻中那与魔主征战四方，形影不离的庞大凶兽，他竟全无印象。
自仙魔大战以魔修惨败告终，殷九念被封印后，已过了千万年。
殷九念被封印在雪照山的这千万年来，像是从来没有想过要破印而出一般，与这道封印安然共存。
这封印非但没有损毁，反倒日久弥新，唯余苍山负雪，苦寒不散，长此以往地昭示着此地曾经见证过的恢宏旧史。
世人皆以为，魔主早已魂消于雪照山。
若非得知天不夜抢夺仙器招魂之事，岁晚青本也不相信殷九念还活着。
只是他没想到，竟还能再见到当年那只跟随殷九念半生的妖兽。
缔结本命契约之后，妖兽会与其主同生共死。
迦南不知为何落入此地，但它还真真切切地活着，所以殷九念并未身死魂消。
“你还活着，九念也还活着。”
岁晚青极力压下心中难抑的激动，替迦南顺毛的双手却止不住地轻颤。
黑暗中，迦南那双金色的眼瞳一瞬间显得尤为明亮。
它抬起前爪，指了指底下。
岁晚青眨了眨眼，道：“你的意思是，九念……还被封印在这儿？”
迦南点点头，眼眸忽闪忽闪，似要落泪，但下一刻又猛地神色一变，徐徐转过身，看向了从黑暗中走出的数道兽影。
被封在这里的妖兽大多性格暴虐、饥饿难耐，全无温善可言。
不知这洞穴下埋葬了多少亡魂。
纵然苏醒不久，迦南的妖力依然强盛，单是威压释放出来，处理这地牢里关着的这些最多不过千余岁的魔物，也是绰绰有余。
有迦南在身侧守护，岁晚青在洞穴内穿行变得轻松起来，可越往洞穴深处走，越像是没有尽头，非但寻不到出口，反而四周的尸骨堆积得越来越多。
岁晚青停下脚步。
空旷的洞穴中，传来微弱的哭声。
起初是一道集齐细微的声音，再往前走，几道不同的声音杂糅在一起。接着往前，更多的声音融合成延绵不断的尖叫、哭诉和咒骂，听不清内容，辨不清源头。
见岁晚青不动了，迦南在他身后也停下来，困惑地歪了歪脑袋。
岁晚青道：“残魂在说话。”
看来，这里的妖兽不仅会啃食血肉，还会吞噬人的神魂。
“为什么……”岁晚青喃喃自语，“它们连血肉都吞食得一干二净，为什么偏偏还会留下这么多残缺的怨魂？”
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那些残魂的中心，有一道耀眼的白光，由一个面貌模糊的残魂散发而出。
尽管这残魂看起来也是缺胳膊的模样，但比之前看到的那些连具体形状都没有的残魂状态好上不少。
大概是因为这残魂生前修为强盛，哪怕落得如此境地，也依然没有完全失去神志，甚至本能地用仅剩的灵力护住了地牢内的一小片区域，为附近的怨魂留下一线生机。
再往前，也看不到其他的路。
岁晚青走上前去，尝试唤醒残魂的神志，问道：“你是何人？”
那缕残魂散发的光黯淡了一瞬，似乎在思考他的问题，但发出的声音依然含混不清，只有意味不明的低吟。
没有回答他，不过已经算是意料之外的反应了，至少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你知道出口在……”
岁晚青正要向他问路，后者这时才吃力地吐字，应上了他的前一句：
“我……何人……江……樾……”
语序颠三倒四，但尚能分辨。
他断断续续说了半天，岁晚青终于听明白了——此人名叫江樾，乃是明月阁弟子，被人夺了舍，神魂残缺，故落入此地。
据江樾所说，此处地牢从前只有误入不夜城的修士以及犯错的魔修才会被关押进来，成为妖兽的美餐。但是不久之前忽然开始有大量来路各异的凡人被魔修扔进地牢。
待那些凡人死后，又会有新的凡人被捉进来，迎接他们的只有死亡。
“他们……好像在……找……”
“拥有不死之身的凡人？”
岁晚青抬头看向他。
江樾停顿了好一会，好像本来也没想到这一层，良久才肯定地答道：“对……”
岁晚青沉默片刻，忽然问他：“你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多久……不……记得……”江樾也说不出一个确切的时间，终日待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他几乎已经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岁晚青看着那缕残魂，唇角弯起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
“你会出去的。”
江樾的残魂似乎没能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以为他还在问应该怎么出去，于是指路道：“出去……左……走……”
岁晚青叹了口气。
“多谢。”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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