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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章第三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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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七日,宁素商再次出现在坝勒洽县东部河岸边的村庄中。
她这几天都会往这边跑,同当地的居民聊聊天打探消息。年后人们普遍闲心正盛,故而也有许多人已经知晓曾经那个被原野赶出家门下落不明的小姑娘原雪已经被人收养的事实。托这些流言的福,宁素商今日再来此地,收获的不是对外来人的警惕和排斥,而是试探与询问。
有还记挂着原雪的婶子自来熟地牵起宁素商的手,关切地问她道:“小闺女细皮嫩肉的,看来也是个条件不错的主儿。小雪现在是你妹妹,别怪婶子多嘴,俺就是想问问,她过的咋样啊?”
宁素商猝不及防收获了本应属于宁素尘的关心,她心中倒也没有因这些琐事阻碍调查进度的厌烦,而是朝着对方露出一个微笑,也没有抽回还被她握着的手:“婶子放心,妹妹吃穿用度都没缺着,她现在身量比我还要高些了呢。”
她自然地收回手比划着宁素尘比自己高半个头的身量,看着面前的妇女满意地点了点头才松了口气。趁着二人骤然拉进的距离还在,宁素商斟酌着追问道:“婶子,我妹妹被原小姐赶出门去就再也没有回坝勒洽看过吗?”
看着对方有些低沉的神色,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补充了几句:“毕竟妹妹有时还会跟我说原小姐的事情,我先前一直以为原小姐与我妹妹是不小心失散的呢。”
“……你这一句‘原小姐’倒是没叫错。”这位婶婶愣了半天,却冷不丁地冒出了这一句前不着后不搭的话来。
宁素商闻言眼眸微眯,昭示着她骤然认真的态度和对信息的敏锐嗅觉。她膝盖半屈,身体微微前倾,继续放柔着自己的声音试图套些话出来:“婶婶,此话怎说呀?”
那人瞥了宁素商一眼,像是在犹豫是否要把自己知晓的这些东西告诉她一般。宁素商丝毫不露怯地用好奇的目光直直望向对方,她碧蓝色的双瞳中反射着早已不见流云的澄净碧空,衬得她整个人的气质宛如无害无辜的雪中小鹿。
最终还是这位婶子唇边溢出的白气宣告着她的松动态度:“……行吧。再怎么讲你也是小雪的姐姐,应该是得跟你说说。”她拧巴着自己晒衣右侧系紧垂下的布料,“本来背后说人家长短就不算个好事,当没看见不知道就成,可是原野那丫头,想不注意她都难。”
宁素商注意到对方的语气较她先前询问的两位本地人要缓和不少,大致明白她同原野的关系应该是更亲近些,果不其然,那婶子提到原野时并没流露出厌恶之色,只是将自己尘封多年的道听途说小声讲与宁素商听。
“原野那丫头,一副中原人的模样,也不知道为什么想不开跑到咱这个冻傻人的地方。”那婶子开了口之后语句就多了起来,看起来确实将这些事情憋在心里很久了,“俺从记事起就住在这儿,所以原野刚来的时候也瞅得明明白白,她那几身衣服看着挺素,那料子绝对跟咱身上的不一样。”
宁素商没有打断对方的话语,只是点点头示意自己在认真听。那婶子见她这副模样,接着讲道:“那丫头刚来的时候也阴沉得要命,路上跟她打个招呼都甩脸子给你看,大家伙本来看她一外国小姑娘,想多帮衬帮衬,被她这么一弄也没人愿意和她来往了。”
“这么一看,原小姐像是一位脾气有些清高的落魄小姐呢。”宁素商适时发表着自己的看法,“但听婶婶的语气,像是同她关系不算很差似的。”
那婶子叹了口气,她冲宁素商摆了摆手,有些无奈地道:“这不是因为原丫头后面被那个日格拉女人收养了之后性格收敛了许多嘛。”她低下头,避开与宁素商交错的视线,像是陷入了什么悠远的回忆中,“原野那段时间还是挺好的,她给那个日格拉女人起了正经的名字,俺和她们住得近,老头又走得早,原野平日里也帮衬了俺不少,俺倒是还都念着。”
宁素商低声附和着,脑中却在思量着别的事情。就这位婶婶的话说,原野的确称得上是一位性格比较特别的女子,可她也确实支撑着宁素尘在坝勒洽县长到五六岁。那么最后她们二人的分别与宁素尘孤身流浪到上京城,其中会否还暗藏着什么自己不曾知晓的隐情也未可知。
她想到昨日同那名老伯打探到原野亲手把宁素尘赶出家门的事情,轻轻出言询问道:“……那,原野真的将我妹妹赶出了家门吗?”
迎着对方明显怀疑自己的神情,宁素商有些不知所措地搓揉着自己晒衣的一角:“抱歉,那个,其实我昨日前来时遇到了一位老伯,他听说我是原雪的继姐,便将此事告知于我。”
也不知她的补充是否让对面的婶子信服,但最终对方还是松了口:“……对。小雪越长越大,开销花费变多不说,再加上小孩性子免不得活泼过头,原野就有些力不从心了。她的性格越来越像刚来坝勒洽的时候,整天阴阴沉沉神经兮兮的,最后有一天,她和小雪吵架时候说了很多登不上台面儿的话,指着小雪的鼻子骂她走,小雪那孩子性子倔,真就自己一个人偷跑出去再也没回来过。”
宁素商听着多年前的故事,面上也随着事情的走向浮上一层担忧,她听得对方话语将歇,连忙追问道:“原小姐当真是要赶我妹妹走吗?也未曾去寻过?”
“昂,”那婶子马马虎虎应了一声,“大家当时都劝原野去找找小雪服个软,哪能想到她一个字儿都听不进去,后来嫌我们唠叨就干脆一声不吭地搬走了。”
这倒是同昨日那名老伯说的能对应上,宁素商暗暗比对着。她在回忆并记录这名婶婶的话时突然又抓住了一个细节,眯了眯眼睛道出自己的疑惑:“对了,婶婶方才说原小姐家的开销变多了,不知原小姐是从事何等行当的呢?”
宁素商在发问前便已经先浅浅考虑过,居住在河岸边应是同河道有关的,再不济或许也是同坝勒洽相关的贸易有联系,但凭目前已知原野的这种性子,她似乎从事这两个行当都不太合宜。
“她,还行吧,天天给人家抄点东西啥的,还挺体面。”那婶子耸了耸肩,又有些不放心地小声同宁素商讲着,“行了,你打探这么多不就是想知道小雪跟那丫头怎么样吗,俺实话给你讲了,你就别跟小雪再提起她了。”
宁素商也知道追问过多只会显得刻意,在对方已经明确态度的情况下她也不好唱反调,只能顺着话往下说:“哦哦,谢谢婶婶,放心吧,小雪那边我一定不会多嘴的。”
她冲着这名村妇笑笑,眉目间流露的笑意充满了真诚。一番客套终于与对方挥手告别,宁素商在转身后似又有沉重感漫上心头。
元春宴那晚的记忆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宁素尘难得一见的脆弱模样和她口中下意识唤出的名字“拉斯卡维”都使得宁素商这位不知出身的继妹显得愈发神秘。
可惜她来到坝勒洽县已有四日有余,本以为“原野”或许就是拉斯卡维本人,但结合着这些邻居们的描述,这位性格古怪的中原小姐也不像是能让宁素尘在最没有防备时第一个想到的人。
宁素尘的生母兴许就是那位先王从日格拉带回的祭司一脉的女子瓦尔达·弥今勒,可这既无法解释宁素尘为何最终会被宁家旁系收养,也说不清她又是如何同宁家旁系的商队扯上关系的。
宁素商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缓了缓因为思考和归纳而有些疲倦的头。她想到商队,思忖着不若去途径坝勒洽县的官道附近观察一番。虽说自己还留在正行客栈处的行李中有记录下的宁家旁系商队行进的大致路线图,但亲身去看看兴许会同周边的百姓中获得什么与宁家旁系相关的额外消息。
她作出决定后便不敢耽搁时间,整理了一下晒衣和披风就朝着官道走去。
眼下还未开春,不论是斯尼尔克的人民还是平兰东齐的人民都大多在家中暂避寒风,但途径坝勒洽县的官道却不似宁素商设想的冷清。她前些日子便能在自己投宿的客栈中偶遇自称是中原商人的言予星,故今日在官道上带着车马状似行商的人比起先前自然只增不减。
宁素商拢了拢自己的披风,将别到耳后的鬓发用手指梳下,借随风之势遮掩自己的大半面容。
坝勒洽县的规模自然比不得它西北方向的利斯纳县,离官道略远的县中心与河道也使得坝勒洽与经贸往来的关系不算特别密切。官道上偶有来往的队伍,但比起她前些日子瞧见的利斯纳县官道的热闹模样还差得多。
宁素商在街边状若无事地漫步,她冷眼瞧着官道上来往的车队,从驾车者的外貌与行进方向判断他们的来处与去程。她本想再向周边商铺的主人打探些消息,然官道上有一阵吵嚷声传来。
从上京前去东南边境巡查的左济宣一行并未经过坝勒洽县,但其实他们从利斯纳县朝着东南方向来到坝勒洽行程更短,奈何商队往来更倾向于从利斯纳县径直向南,左济宣仍有考察商道的公务在身,姑且只能选择另一条行进路线。
可是宁素商此时却警觉地眯起了眼睛,她望着疾驰而过的队伍久久不语。这一队人马来得快去得也快,飞奔的动静与扬尘惹得不少人都驻足侧目。相较于他人对这支神秘队伍的好奇与疑惑,宁素商自认没有分辨错那名领头之人的面孔。
平远侯世子。宁素商寻了个偏僻的街角垂眸沉思,却因各种推断的结果而感到心下有些慌乱。她暗骂自己在坝勒洽县待了几天清闲日子反而丧失了对上京城那边的警惕,揉了揉冻得发红的脸颊理清自己的思绪。
平远侯与定南侯同属拥王一派的贵族,但职责相近,往年此刻的斯尼尔克东南边境巡查也会放给平远侯府去做。然今年王上已经亲自要求左济宣接任处理此事,平远侯世子怎的还会在此时出现在离上京城不近的坝勒洽县?思来想去,平远侯府也没有派一府世子堂而皇之前去的道理,只能是君桦的命令所为。
这一行人倏尔间就在官道上疾驰而去,留下街道两旁的窃窃私语声。宁素商此时接触不到上京城内的信息,只能暂且推测或许是上京城内有人揭发了什么,或许只是君桦对左济宣一行的临时安排,总之有什么公务让平远侯世子替代定南侯世子的确明面上也说得通。
她此时没了向官道旁的其他人打探有关于宁家旁系商队消息的心思,只是拢拢自己的披风快步朝着正行客栈走去,同时留意着街道旁驻足与来往的行人。
宁素商的警惕并没有错,就在她抬步转向投宿的客栈行进的那一瞬,官道对面酒楼二层本在观察着她的几道视线谨慎地收了回去。
那人收了方才望向宁素商的目光,转回头去正对着端坐的来人轻轻一笑:“有劳贺县令。”
他对面的人将狍皮帽子褪下小心放在一旁,抬手挽一头金色的发丝为辫,露出被散发遮掩着的翠色双眸。贺元恩扎完头发拍了拍落在晒衣上的发丝,朝对面之人回以一个微笑:“所以我便斗胆多要这个数,阁下意下如何?”
“贺县令好口气。”那人笑骂道,他换了个随意的姿势将手撑在下颌上,桃花一般的墨色双眸中含着慵懒之色,可他眼底却无半分松懈,“不过话又说回来,在下不过一介布衣,在贺县令的地界行事还是要讨好些贺县令的。”
贺元恩被他这么一讽刺倒也不恼,仍然好脾气地笑道:“阁下客气了。家妻很喜欢言公子的生意,我又怎会落得夫人口实呢。”
言予星并未答话,也不置可否,只是想到了前几日的中原来信。
与中原的方向相反,从坝勒洽往西北方向去,便是斯尼尔克的都城上京。上京城这几日似也没有什么异动,新月假后民众陆续准备着开春的工作,宁素尘从帕里卡县返回后最近也没什么安排,二月初七日便例行来到王殿中向君桦汇报元宵至今的工作。
君桦坐在上首位上,他的面前也摊开摆放着许多文件。宁素尘带着手中的纸张来到他身边时,见到的便是他阖眼揉着紧蹙的眉心的模样。
“此时来叨扰王上,倒是我的不是了。”宁素尘淡淡地出言道,她的话语中带着致歉的语句,唇边却勾起一个礼节性的微笑来。
君桦没有正眼看她,只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回到椅背上。他听得对方语气中的微微笑意,倒也不恼,只是双手交叠置于桌上,等着宁素尘汇报工作的语句。
宁素尘见自己的嘲讽无用,也没有再多纠缠。她拢了拢金色的发丝端正语气朝君桦说着整理好的资料,正午的日光洒落在她的发丝上,沐光的银饰衬得宁素尘更加夺目了些。此时的她,若是叫坝勒洽县的那些人瞧见了,怕是也不敢贸然相认。
君桦就这么随意地望着宁素尘那突兀的金发,在她话音落下后也不过低低应了一声。宁素尘感受到对方今日似是有他事要同自己商谈一般,便止了话头侧目看向君桦。
若是宁素商还在上京城,还在王殿内,她想必会被此刻二人间的相处方式所惊。宁素商承代行之位时,同君桦向来只有事务上的沟通,一举一动都遵着礼节,力求叫人挑不出错来。
可宁素尘的处事同她的继姐大有不同。她方才不待君桦回应便自顾自地落座,此刻汇报完工作还侧目瞧着上首的王上,她本就凌厉的长相更惹得君桦有些许愠怒之色。
可惜这位先前十分懂得看人眼色的二小姐好似全然不在意君桦的回应,她面上的笑意更深,身体稍一前倾,启唇便是更加冒犯无礼的话语:“昨日的贵族例会中,我不知怎的竟没瞧见平远侯家的世子,不知王上可有头绪?”
君桦眯了眯眼睛,他帽子上三叉的狍子角被日光拉下长长的投影来。听见宁素尘已经将攻击性摆到他面前的话语,他面上些许的怒意反而消弭下去。
“竟有此事,有趣。”君桦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连半分停顿都无。他轻声笑着,却只是提起了另一个话题:“都和代行虽是暂代,但工作完成得不错,孤很满意。”
宁素尘听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也不作一丝一毫的反应。她只是收拾着自己带过来的资料,面上仍是那副无懈可击的微笑。
不过这一切,远在坝勒洽县的宁素商并不知晓,甫才在斯尼尔克东南边境安定下来的左济宣更无探听到的可能。他招呼着程惊岚下马,趁着其他人支起帐子的空隙再清点一遍卸下的物什。
左济宣抬眸看向天空。今日天气尚佳,官道上也终于不是被积雪覆盖的模样。他踩着未被清理的雪发出“咯吱”的声响,看向安顿下来的巡边队伍,长舒了一口气。
宁素商则是紧赶慢赶地回到了正行客栈。她察觉到官道对面似有人在窥视她的一举一动,不觉打了个冷战,希冀着下意识的动作能协助将心底的凉意驱散一二。
她上楼回房,在进屋前多心留意了三壬字号的房门,发觉言予星应是还未回到客栈。宁素商松了口气,她抬手将自己的房门反锁,只觉哪怕是距上京百里之遥的坝勒洽也并不是那么安全。
明面上仍处于失踪状态的前任代行,各方未明立场选择的势力,共同在这个算不得偏僻的县里汇成了藏于浮冰下的暗流。
而她自己,只能站在一切暗流涌动之上。
宁素商压下这些使她焦虑的想法,将心思转回到平远侯世子这件事情上。平远侯世子前去的路线趋势明显与左济宣前去东南边境的方向一致,不论二者之间是否有联系,她都想先向左济宣说明情况。不知信笺送至驿站几日才能抵至对方的手中,不若还是寻加急的由头好了,宁素商暗暗思忖到。
想到那位将要收信之人,她的面上不觉也带了些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