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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特别的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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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周末。
两人照例要骑行回家。
郭佳荷说自己要回老家帮父母上山干活,换了身更加宽大的衣服,素面朝天,一身下地干活的行头。
看着她一身宽大衣服,王志山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你家到底有多少田地,要天天去干活?”
郭佳荷以为她在笑自己土,不搭话,一个人上了车。
王志山急急忙忙跟上。
前方又是左营村。
郭佳荷再次停下车,戴上墨镜。即使将半边脸被遮,她依旧紧张。一连几次往前滑行,未能稳稳骑上她的邮政载重单车。索性,她换了姿势,伸出大长腿,一个飞燕上天的姿势,上了车。
王志山在前方等她,看她上来,正想要她说话,不想,郭佳荷一语不发,他只有慌忙去追。
两人一前一后骑行了一段路,郭佳荷回过头来:
“你怎么跟我写个信,还要贴邮票、花不该花的钱呢?”
王志山笑了:
“有郑小娇在,我怕她又跟你过不去。再说,为你花钱,我愿意。”
郭佳荷低头蹬车。
两人不声不响往前赶,江北很快甩在了身后。郭佳荷放慢速度,缓缓开了口:
“这几天老下雨,我家要赶节令上山,给喝足了水的包谷锄地施肥。我得去帮他们。你不知道我家里只有退休的老爸、腿脚不太利索的老妈。没有我,他们可不上了山。我要回家帮忙,明天一早上山。”
“上山干活?”王志山很是惊讶。他摇了头:
“你能干那样的山地活吗?”
郭佳荷不说话了。王志山心疼她刚上了一周的班,临到周末了,却要去干那么重的体力活,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她:
“你家里真有那么多田地活,等着你吗?”
提及田地活,郭佳荷打开了话匣子。
她说她家所在的前卫营乡,手工业企业多了,什么铸管厂、链条厂,甚至钉子厂,大大小小几十家,县里的广播、电视里随处多了新闻报道,让她的家乡张成了出名的利税大户乡镇,可她家却很穷,是那种一穷二白的普通农家。
她小时候的记忆,一出门,全是大片大片、一眼望不到头的农田;不远处,有着数不清的山地。她和小伙伴们最爱的,就撒开了脚丫子,是在田里疯,玩成泥孩子。
后来记忆清晰了。她的母亲在幼小的她面前,第一次抹着眼泪,说父亲在邮政所的工资,十多年雷打不动,也就三、四十元钱,全家超支。为此,全家只能跟着受苦,过上吃水煮白菜的日子。
她一时不明白母亲话里的意思?
初中快毕业的这一年,母亲拉上她的手,说家里就靠你爸的那点工资,也没攒下什么积蓄;如今你哥上高了,要供你哥,家里更难了。说完这话,母亲再次哽咽了,再次止住泪,成了近乎哀求的口气:
“娃啊,你学习不咋地,这书再读下去你也未必能考上大学,我看你读书也难,不如回家跟我盘田算了!”
她这时感觉自己长大了,不该让母亲一个人流泪。没有心有不甘,没有心存怨恨,她点点头,放下背怕了的书包,跟着母亲下了地。
母亲先是让她试着干一些手上的活。那样的活不用出多大气力,她能应付。比如收割蚕豆、收割麦子的劳动,她试着上了手,这些活计不难,她还算能适应。
后来,母亲试着往她肩上压了担子。
这天母亲要出粪。出粪是农村家庭家家有的重体力活。母亲节俭而珍惜诸如猪粪这样的农家肥,靠着自留地的菜叶养了猪,家里多了猪粪。猪粪在猪养大出栏后,猪粪和着粪草,积攒到次年开春。春风猛烈劲吹的时候,一家人得将猪圈里头的粪草往外搬。没有车,更没有其他省力的工具,全靠着两个肩头,一担一担,将粪草挑到责任田里去。
家里依旧没有爸爸和哥哥这样的壮劳力。母女俩起了个大早,顾不上吃一口东西垫底,上了工。母亲负责将粪草从猪圈一钉笆、一钉笆地搬到大门外的街心里,她不能闲着,开始动手去挑堆积成山的猪粪。
第一担猪粪,母亲上前,示范着为她将粪草扒进粪箕。接着,她低头将扁担担起,担子有点沉,晃晃悠悠,打着转。等人站稳了,可脚迈不开。好不容易左右平衡着,往前几步,肩头开始钻心疼痛,像是小牛犊子第一次被穿上鼻扣子一样。为了不让母亲担心,她咬牙挺上了。而一直身子,担子的两头跟着打弯。她得再次弯了身,降低重心。她像一颗虾米一样,跟着弯了腰,再不敢直起身来。
人没有出村,母亲在她后头大了声:
“你挺直腰,这样才能不会被担子压坏了身子!”
她挺了挺,继续往前走。
第一担猪粪,母亲上前,示范着,为她将粪草扒进粪箕。她低头将扁担担起,担子有点沉,起身后晃晃悠悠,在她四周打转。人站稳了,脚迈不开。好不容易平衡了,往前几步,肩头开始钻心疼痛,像是小牛犊子第一次被穿上鼻扣子一样。为了不让母亲担心,她咬牙挺上了。而一直身子,担子的两头跟着打弯。她得再次弯了身,降低重心。她像一颗虾米一样,跟着弯了腰,再不敢直起身来。
人没有出村,母亲在她后头突然大了声:
“挺直腰!直起腰来才不会被担子压坏了!”
她挺了挺,往前走。
担子里猪粪极少,她小步快跑。人未走出村子,她弓腰的姿势,被人遇见了,有人笑个不停。口齿伶俐的,会换着法子羞她:
“你怎么长这么大个,只挑手提篓那么大点猪粪?”
笑声刺耳。
她满脸通红。人像受了羞辱,一点尊严也没有,太难受了!
她想跟大人们一样,不再佝偻身子,甩开手,迈开腿,大步流星。可肩头太嫩了,不争气,钻心地疼。为此,她试着挺直腰杆,可身子被压得不听使唤,摇摇晃晃,一个劲打哆嗦。肩头火辣辣地,她不会换肩头,只有咬牙硬撑。她骂自己笨,却劝自己说:能这么就这么着吧,动作难看就难看。逞强了更难受。
为了不被羞辱,她加快了步伐。
出了村,田里的风刮得呼呼响。她吹得摇摇晃晃。几十公斤的担子,成了千钧重担。脚上的鞋薄得硌得脚底板生疼。她红着脸、喘着粗气,拼命往前赶。
好不容易捱到了自家责任田,她挺不住了,一甩肩上的担子,坐在了田埂上。
整个人像是散了架。她坐到田埂上再不想站起来。
休息了半天,勉强缓过气来,整个人轻飘飘的。胸口堵得像是没了血液;喉咙里像是撒了把辣椒面,辣得要命;喘气像是抽风箱,全身软棉棉的。
想到母亲,她不得不再次往回赶。
一咬牙,她拼命挑起了第二担、第三担……
这一天她极力奔跑着。晚上炊烟袅袅的时候,她整个人不行了。眼前白茫茫一片,肩头一碰到扁担,钻心头痛,痛得她呲牙裂嘴。脚像是灌了铅一样,无法再提起来。
一天下来,她在床上一连躺了两天。
母亲没说什么,默默做好饭端给她。她给她端来热水,让她泡脚。饭全是最易消化的白菜米饭粥,热水在脚下暖暖的……
郭佳荷讲到这儿,王志山嘴巴张大了。
他全然不敢相信,一个邮政所的白领丽人,上了柜台能干业务,回到家能下地干农活,而且是男人们才能干的重体活!
他两眼直愣愣地,不相信她所说的。是的,这样的女孩,已经不多见。为此,他的脑海里满是疑问:你这样特别的女孩,当今还有多少?
王志山的思绪,回到了自己身上。是的,他出生于七十年代,确有不少在田地里泡大的女性,挥舞锄头、镰刀,干着上男壮力能干的活,见怪不怪。这其中,不乏他的大姐、二姐。再后来,农村能下地干活的少了。比他小几岁的妹妹,没有干过那样的活、吃过那样的苦。眼前的郭佳荷,小他几岁,大不了妹妹几岁,竟然有着不一样的天!他满是惊奇:
“你的意思,田地里的活,挖的挑的,你都会干?”
郭佳荷抬了头,看了看他的将信将疑,揶揄道:
“肯定啊!只要是庄稼活,挖田、锄地,还有撸烟墒、打谷子,挑蚕秸秆,我什么都干。要不然,你说,没有被扁担压过、捏过锄头把,我哪来这么大一个骨帮?”
看着她,王志山信了。人的肢体和器官,哪样不是用则进、不用则退。她略显富实的身体,令王志山不由地点点头:
“这个我信。”
郭佳荷头甩了甩,斜瞟着:
“说真的。你们这些男人,是不是只喜欢那些打扮花枝招展、腰比碗还细、腿跟棍子差不粗的?就看不上我这种粗手大脚的?”
王志山摇摇头:
“腌菜鲊末,各有所好。你也不能一棍子打死一大片。人家鲁迅说过,贾府里的焦大是不会爱上林妹妹的。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审美观、世界观和爱情观。”
郭佳荷一脸不信:
“我不信。你别哄我。我可没有读过多少书,只读到初中,初中文凭还是我爹给我找老师要的!要不,是不是你们这些文化人,净蒙我们这些读书少的!”
王志山摇头,心疼她:
“你看看你,跟我说话夹枪带棒的!好像我们多读几年书的,全是骗子!我说真心话,骗你干什么?读书是为了过日子,干活也是为了过日子。都是为了过日子,有什么呢!”
郭佳荷问:
“那,农活你家里有吗?”
王志山道:
“有。”
郭佳荷看着他,问:
“那,你干农活吗?”
王志山道:
“干,干得还不少。跟我比,你恐怕没的比。”
郭佳荷一脸不相信:
“可能吗?”
王志山点点头:
“肯定,一百个肯定。”
郭佳荷摇头:
“我不信。我问你,你们老家是平坝,有山地吗?”
王志山回忆着,道:
“以前有,现在没有了。”
郭佳荷笑了:
“可我家现在还有啊。你们在平坝,哪能跟我们半山区的比啊!你看我明天一早,还要挑着肥料上山呢!”
挑肥料上山?那样的记忆,在王志山脑海中一点点打转。
看着郭佳荷,他想到了他的姐。
那是生产队时期。和郭佳荷母亲一样,王志山母亲一人包揽下了全家人挣工分的活;王志山记事的这一年,大姐甩下书包不上学了,要上山抢工分。
第一天上山,大姐回到家满手血泡,晚饭不吃,只哭鼻子。
上山的辛劳,在王志山幼小的心里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迹。
如今听郭佳荷讲她要干劳动的场景,王志山一下子想到了他上小学时,同村同学刘玉琼。
那是小学未毕业,刘玉琼跟他姐一样,上了山。
刘玉琼一家人,姐妹四人是女孩;家里缺乏男壮力,父亲骂骂咧咧,让女孩当男孩使,让她跟着村里劳动力上山,抢工分。
刘玉琼以她的小身板,去爬上生产队的大拖拉机。她的小手小脚很是费劲。是拖拉机手和叔叔们,又又拽又拉,将她拖上了大拖机。
收工时,刘玉琼爹妈没有等来她回家,而是等来了拖拉机手带来的噩耗:
“刘玉琼摔了。”
一家人呼天抢地,去了医院。
在医院,他们看到了病床的刘玉琼。刘玉琼不知是饿的,还是咋地,在干活时摔下了水箐沟。水箐沟足有几丈高,沟底有蛇!
等到众人七脚八手,将她送进医院,幸好老天眷顾,人并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
学期开学,刘玉琼坐进了教室。有了这次遭遇,她发狂似地读书,没有再像郭佳荷一样,辍学务农,而是读过了初中、高中,最后上了大学。
和刘玉琼相比,王志山没有在生产队干过田地活。直到包产到户,他才下了自家责任田。
这一年过后,他成了家里的劳动力。每逢上山耕种、抢收,他会骑上单车,载上姐姐,一口气蹬上车,上了连村里壮劳力也不能轻言的山坡头。
上山回到家,全家夸他小男子汉,王志山多了男子汉气势。
从那时起,他开始干活。他的脚手变得粗大。人人当面或者背地里叫他“大力气”。初中毕业,他上了基建队。在基建队,他干上了只有成年人才能干的重体力活。他的成长,招来了同学和玩伴羡慕的目光。他懂得了利用身体劳动创造价值。就连他的三年中专,也是不时到学校附近的同学家中干农活。他不再为自己的身体粗壮不安,甚至引以为傲。
后来,青春懵懂的他开始谈恋爱。他想象的恋爱对象,是能和他一样既能和书本作伴,又能下地并肩干活的女孩。像郭佳荷一样的,对他这种农村长大的男孩子,有共同语言,他会心动。只是上天跟他开玩笑,他被命运狠狠捉弄过,倍受打击。看着郭佳荷,满心渴望。
和郭佳荷近距离之下,他想着能与她携手,在情感上引发共鸣。他想释放情感,这是他人生最幸福的事:能遇上一个和自己同频、有共同语言,有喜爱农村田地的人。
王志山又惊又喜。
相比满心欢喜的王志山,郭佳荷却是兴致不高。
她快速蹬着单车,闷闷不乐。
傍晚时分,又到了要说再见的路口。
郭佳荷没有停车,只是轻轻挥手了手,一个人骑车拐了弯。她的身后,只留下一句简单的道别:
“再见。”
她的满怀心事,令王志山不安。他想着是不是冷落了她?他拐了弯,再次跟上了她。
郭佳荷没有注意到他,一个人低头前行。
夕阳刺眼,她举手遮了遮阳光。
恍惚间,她似乎在伤心落泪。
王志山心里一阵刺痛。
郭佳荷一回头,看到了王志山。
只一眼,她被吓到了,下了车,看着王志山:
“你怎么没有回去?”
王志山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看着她,不住地恳求:
“佳荷,让我跟你上你家吧。我有的是力气,能帮你干活,不会让你丢脸的。”
郭佳荷不说话。
她脸上阴晴不定。是王志山误会了她。说也难怪,这一路上她低头赶路,很少答话,让他心里不安。
钻心的刺痛,让郭佳荷一语不发,怔怔地。
傍晚的太阳落了山。没了金黄的阳光,郭佳荷虽然一脸潮红,却失了光泽的,变得疲倦、风尘仆仆,却无法遮挡她干净的脸庞、精致的五官。她的脸上,连最简单的口红也没有。些许冒汗的肌肤,身影优雅,像是雕塑家手中一件随意而作的作品,不做作、不作态,在黄昏中矗立,令人沉醉。
王志山期待着。
稍许,她缓缓道:
“你不要误会。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怪我。陪我骑这么远的路,没有跟你好好说话。”
王志山不想她一个人干那么重的活,却木讷了,喃喃地,一遍一遍重复着恳求:
“我行的,真的,我行的。”
他的执着,郭佳荷读到了真忱。心动瞬间,带着温暖,她的情感在升温。王志山值得她珍惜。可难得的体验,令她心痛!
两人伫立路边,郭佳荷的眼角湿润了。
喜欢一个人,会忍不住想要关心对方,照顾对方。有王志山相帮,毫不犹豫的表情,带着细腻的关心与呵护,有他喜欢自己的真挚。
只是她不愿看到既有的伤痛,唯有柔声相劝:
“不用。我家的山地活,我能行的。真的。你回吧。等我干完了活,明天我们在这个时间,在上一个岔路口遇。不见不散,啊!”
王志山不忍离去,用车子围着郭佳荷,划了一个又一个圆。
如此像小孩子似的动作,带着不依不舍,全是俏皮。郭佳荷被逗笑了,笑盈盈地。
黄昏中,王志山久久不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