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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查建筑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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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是朱声振。
朱声振是龙泉乡出了名的能人。他极富传奇色彩,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缘何发家?经营多年,他拿下沿湖国道边的一块地,竖起了一块巨大的招牌“月半湾”,在路边打起了巨幅广告,让路人皆知,也让他声名远扬。他的发迹史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将生意做到了省城,做得风生水起的;也有人说他挖到了龙泉的文物,贩出海外,赚了个盆满钵满的。消息不一而足,传得沸沸扬扬。只是神秘人物向来行踪不为外人熟知,朱声振极少露面,像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与当地人鲜有往来,为他多了一层神秘色彩,正如同他本人和他的企业一样,让很多人只闻其名、少见其人。他在众人心中,成了谜一般的存在。
不管如何,朱声振来了税务分局。
他开了一辆与史旭忠轿车可以媲美的“伏尔加”轿车,发头梳得一丝不乱,大奔头发型映衬着他的方脸大耳,多了派头;一身灰色西装,红领带鲜红,十足的派头中,多了喜庆。
车子开进税务分局停稳,朱声振下车,大摇大摆直奔分局长办公室。
稀客登门,张兴福以礼相待。
寒暄过后,朱声振来了一番自我介绍,不忘他的发迹史。说到高兴处,他大谈特谈近期进军饮米市场,正在研制各种饮料,生意风生水起。说到高兴处,他指着不知谁放在茶几中央的一瓶饮料,道:
“在饮料行当,我是在省商业厅挂了号的人。但凡饮料,不管它有多复杂的配方,只要给我拿上一瓶,尝上一口,我能知道它用了什么料、使上了哪种生产工艺!近几年不是有人说我们国人仿制能力强吗?要说仿制,只要给我一条生产线,我保证能生产各型、各号产品。包括健力宝啦、可口可乐啦这些响当当的大路货。这些年,我们当地缺资源,缺资金,缺人才,可以说是要啥没啥,我只能把生意做在外地,多年来两头在外。所以,我跟各位接触算是少了些。我今天来,是来跟各位交朋友的。都说税务局是我们生意人的朋友,这点我看一不假。只是第一次过来,你们对我这个人或许不了解。要说人缘,我在省城大大小小的头头脑脑,算是个个认识。不信你看,我有他们名片。我的饮料厂不是不能在本地生产,是我们这个地方小,装不了大生产线。没有办法的事。要怪,只能怪我们这个地方穷哇——穷得鸟不拉尿,你让我们这些生意人怎么在这个地方立足?”
炫耀,一上来就是赤裸裸的炫耀。
面对炫耀,张兴福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发火。人人看他脸色铁青,知道一声喝斥会象是山雨欲来一样,即将引来一场疾风暴雨。果然,朱声振一番自我介绍完了,张兴福一声冷笑,道:
“朱老板。听你的意思,你是大能人?可我怎么听说,你这个人光知道往外投钱,不来照顾一下咱父老乡亲?你自己吃肉,总该让家乡父老喝点汤不是?只会抱叹自己的家乡穷,就不知道‘狗不嫌穷,儿不嫌母丑’的道理?你这,叫不叫自私?你是不是‘吃家饭、屙野屎’?我想,大家既然吃着地方饭、喝地方水长大,总得为家乡做点贡献不是?”
整个办公室安静异常。所有人人被这话打动了,点头称是。
朱声振猛然一惊,这才下意识到,今天遇高人了!
张兴福滴水不漏,一连串的连珠炮,打得他无还手之力。在众人的目光中,朱声振理屈词穷,只有嗫嚅着道:
“张局长,不是我不想为当地做贡献,实在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你看,我的同乡史厂长刚把植化厂整活了,换了个车,就被你们查得要交罚款,我实在是有那个心,也不敢出那个力……”
这话一语曝出了朱声振前来的目的。顿时,他再次遭到了张兴福当天一顿棒喝:
“他史旭忠偷税漏税,胆敢以身试法,被我们捉贼拿了赃,难不成你还想跑来这儿为他鸣冤?他拿国家税法当儿戏,伸手被捉,你说他该不该?是,你们是我们这个地方最先富起来的一拨人。可你们想过没有,你们之所以能富,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要是没有国家和地方支持你们先富,你们凭什么先富起来的?我对你们,还是那句话。千万不能忘本。忘了本,你们连人都不是。作孽啊!没有人逼你们忘记本份,要你们连本份都不要了。本来,响鼓不用重搥。一个人自觉,是不用我来批评人的。有句话,叫做‘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你们本是当地一角人物,可现在竟然成了为富不仁。是不是全下富人都要像为富不仁,跑去做贼,你们才心甘!真想不通你们这些人。一有钱就变坏,忘恩负义,党和国家养这你们些人干什么?”
话同利剑,句句穿心,让朱声振万箭穿心、无地自容。一瞬间,他变得惭愧与后悔。他想要狠狠抽自己两个巴掌。他整个人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无地自容。身边的几人,全在捂着嘴,“哧哧”地笑,如同在嘲笑他、唾骂他。可张兴福的数落,像是一刻不愿停下来:
“父母把我们养大成人,我们该不该孝敬父母,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你这种做法,好吗?扪心自问。堂堂七尺男儿,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家乡父老,才是男人!你看你。你不手摸良心想想,可算愧对我们当地政府、对得起家乡父老,对得起祖辈乡亲!是,在这块土地上过日子,是得自己先发达了,兜里有了银子,才能回报社会,回报他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嘛!可你有没有想过,像你这种一心只管拿当地贷款到外面发展的人,不想着回乡办点实事,给当地政府增加点税收,你算什么汉子?身为企业家的良心,哪儿去了?被狗给吃啦?你看你,本身占了我们龙泉乡的风水宝地不说,口口声声,竟然大言惭,张口闭口只讲‘缺资源,缺资金,缺人才’,你是不是长别人威风、灭自己自己志气,只会崇洋媚外!竟然不想着为当地做点贡献,只顾一己之私,你对得起谁?还跑来这儿跟我瞎吹,说自己是角人物!你什么人?我看,你连个起码的良知都没有!都说‘千里烧香拜佛堂,不如孝敬爹和娘’,你呢?你倒是说说,你凭什么说我们这个地方太小,容不下你这尊神、贡不下你这尊佛?是当地政府对不起你,还是我们父老乡亲亏待了你?要是我说的不对,在座的给我评评,是不是这个理?”
朱声振一时说不出话来。
再为自己辩解,无异于自取其辱。朱声振低头了。在张兴福的声声质问下,朱声振悲从心来,最终像是小孩子一样,当着张兴福的面,流下了眼泪!
很快,张兴福舌战朱声振的事情,传开了。
“能人朱声振被税务所的张兴福骂哭了!”
此话一传十、十传百,传得妇孺皆知。
不得已,史旭忠一个人走进了乡政府。
他要找乡长、书记为他求情。
一听乡里的企业家、能人面前多了一道过不去的坎,乡长、书记顿感事态严重,想找张兴福,却担心碰了一鼻子灰,最终未能出面。
期限已满。
眼看石旭忠未如期前来,张兴福一个电话,向业文强作了汇报。
事情快速升级。县税务局稽查队开进植化厂。
一纸处理处罚决定书,让史旭忠彻底傻了眼。他四处举债,让徐在礼缴了税款和罚款。
徐在礼再次走进税务分局,已是寒心彻骨。他抖抖嗦嗦,再次找到董留成,对董留成道:
“董留成啊董留成,我临退休前,史旭忠答应过给我退休费的。如今史旭忠垮了,我怎么还好意思领他钱呢?三倍的罚款,让史旭忠倾家荡产。你于心何忍哪!”
一句“于心何忍”,让董留成心下戚戚。
一连多天,税务分局里不见了董留成。
董留成闭门不出。
他惹得人人担心。
王志山去了董留成宿舍。一进门,又是满地烟头。茶几和床头到处是烟灰缸,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王志山前来,董留成半晌之后,走了出来。
面前的董留成,吓了王志山一跳。
他一头长头,胡子拉碴,像是大病一场。坐到王志山面前,极少吸水烟筒的他,找了只水烟筒,“啵啵”地吸了半天,两眼无神:
“唉,阿山啊阿山,我们造的什么孽哟!我怎么也想不到,兴福会是家长作风,搞一言堂。他根本不管我们想法,自己定了罚款!他这是干什么?人家老徐又没有要有意偷税,他硬定成偷税。以后我们怎么办?我实在想不通。想想老徐说的那句话,‘董留成,你于心何忍哪!’,我难受啊!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王志山一时不知如何安慰董留成,默默劝他到外头走走,尽快从阴影中走出来。
几公里开外的龙泉乡的建筑队在一连多天的歇伏过后,终于开了门。
董留成强打精神,带上张丽娟赶了过去。
到了建筑队,两人一查账发现,它没有如事前猜测的一样,步入江北建筑队的后尘,歇业了事。建筑队曾经独自完成了乡电影院、乡敬老院的建盖,在全县小有名气。几十年过去,曾经十几人的建筑小队长,一步一坎,坐上了上百人队长的位置。前不久,建筑队在外地拿到了一桩工地,队长带上会计,双双去了外地的一个工地,在工地一干就是近半个多月,错过了董留成的检查。
检查重新接上。
龙泉乡建筑队是龙泉乡唯一一家建筑队,建筑工地不仅覆盖本地,甚至做到了外地,账目庞杂。
两人一连几天下来,翻账审查,查了个透明。
一张收款白条子,引起了两人的注意。董留成细细打量,是一张不大的纸条。它附在发票背后,多了几个小字。字虽小,却没有逃过两人的眼睛。“收款:十万元”的一行小字,让董留成心下一惊。他紧急核查公司各项收款账目。细细甄别过后,一笔十万元未缴税的款子,很快浮出水面,数额不多不少,刚好与纸条上的备注吻合。
董留成心里有了底。
他当即发出通知,叫来负责人到建筑队接受盘问。
盘问这天,左等右等,等不来负责人。
张丽娟提出家里有事,先走一步。
留下董留成一人,等来了建筑队的负责人。
负责人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他个子高,长得壮实,一看就是那种凭实力爬上队长位置的人。从小伙子入队到人过中年,岁月及旧他佝偻了身子。如今,他的胳肢窝下夹了一个黑色的公文□□夹子,头上却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一看就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带头人。他一件干净的白衬衣,让他看上去是舞文弄墨,专拣轻巧活、明显不上工地干活的人。等他见过董留成,董留成让他在检查文书时签字时,一切变了。
建筑队负责人一伸手,露出了草帽下古铜的肤色,是那种泡在工地、风吹日晒,才让阳光在他脸上留下的沧桑。董留成拿捏不准,眼前负责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正在迟疑,负责人伸出了签字的字。他粗大的手指头拿上笔,却是粗手笨脚,全然手上的拿的,不是细小的笔,而是沉重的泥工或者铲子;松树皮一样的手背,以及粗大手指间多了老茧的手,让董留成明白了,这是一个每天在工地手握泥刀、不吝力气的人。
面对董留成问及的存疑账目,负责人渐渐脸色灰白。他故作镇定,身体却在实诚地晃动着。这是一种极度惊慌的下意识动作。所有的问题,在这一刻,全被他不由自主地暴露了。
很快,董留成直奔主题,问及款项的来龙去脉?刚开始,负责人吞吞吐吐,不说实情。等董留成亮出纸条,握在手中,负责人这才慌了神。一阵心头打颤过后,他呼吸急促、脸色惨白。他明显不是说假话的料,却又欲言又止。
财务室陷入了难堪的沉默。
这是一场艰苦的心理战。
许久,负责人支开了会计,请董留成移步他的总经理办公室,说是有要事相商。
董留成不知负责人让他到经理办公室做什么?可一想到或许负责人有话要说,进了经理室。
他前脚刚一踏入,后脚的负责人一看两头无人,当即“扑通”一声,跪下了!
董留成心下一惊:
“怎么,绷不住了?”
负责人被董留成扶起身来,慌乱不已。总经理室的门被董留成关上了。狭小的空间,给了他安全感。他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将自己瞒下的已收款未缴税、欲将这笔十万元的建筑款项占为己有所做下的手脚,交待得事无巨细。
从他口中 ,董留成这才得知,这名负责人之所以如此再不敢心存侥幸,只因为亲眼目睹过史旭忠被税务分局查得一蹶不振的惨剧。寻思自己即使将款项补齐,仍不能逃脱税务制裁,他担心地一再恳求董留成,饶他这一回,让他躲过一劫?他的身后,可是有上百号子的建筑工人;而每个工人的背后,都有一个至少三到六口人的家庭。他怎么能因一时财迷心窃,让身后的每个家庭跟着他深受其害呀!
一个大男人的吴侬软语,让董留成心软了。虽说“法不容情”,但执法所不容的只是个人私情。有着多年执法经验的董留成犹豫了。并非人人能遭遇的税收执法。执法者最重要的,莫过于大爱精诚。这种大爱,是税收颗粒归仓的忠诚度,除此之外,则是所谓的精诚,即是有着清晰而明确的专业与精细。眼下事实明了。对方心生悔意。他不想保证了税收,却毁掉一个企业。那样冰冷的执法,无异于杀鸡取卵。要是在国家利益之下兼顾保护诚信,既给足了对方教训,又保护公平正义,那就得兼顾仁爱之心、怜悯之情以及责任感和正义感。这才是一名成熟执法者的根本。秉公执法所不可或缺的,正如人们憎恶邪恶、痛恨暴虐、同情无辜、怜恤弱小一样,执法者对弱者的保护与刚正执法并不矛盾,正是为执法者所维护和弘扬的。立法者有着美好的情感,让制定的法律在不断完善的过程中,更加合乎人情、顺乎民意,这才有了合乎人性的良法。到了执法,则须善治。立当与善治相比,二者相辅相成,互补尤为重要。眼下的冲突与考验,董留成要做的,是抛开狭隘的个人之情,用法律手段惩恶扬善,来体现执法的公正性。法与情、于理虽然有别,却并非完全对立、互不相容。法更多时候透着冰冷,却要求执法者带着人性,这才有了温和的一面。身为执法者所要掂量的,不能排斥感情和常理。感情和常理不能确保每位保证执法人员执法的公正性,但也不如一般人想象的那样无情无义的冷血。
他眼前晃动着徐在礼的老泪纵横。那样的惨剧,他不想再次上演。一阵苦苦思索过后,他缓缓地答应负责人道:
“只要你立即将款子退回建筑队,再赶紧让会计上税务分局缴清税款和滞纳金,我会既往不咎。我不想你再次步入史忠旭的后尘,让龙泉乡再次上演史忠旭的惨剧。”
建筑队负责人感激涕零。他怎么想没有想到,他一番掏心掏肺,会能换来如此宽大处理。一时间,他手足无措,感激之情难以言表。
董留成办完公事要走。负责人一看两头无人,拿出一个公文包,抽出一沓钞票,塞与董留成。
董留成愣住了。他心想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人,怎么一转脸,对方竟然天上地下,如同换了个人?他当即拉下脸来,一番严词拒绝后,郑重警告他,你再这样做,我会收回成命!
建筑队负责人愣住了。
董留成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