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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迷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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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释一下。”
杜佑表情不善,低头慢条斯理斟出一杯热茶。
一旁正放着自己不久之前递上的奏章,看样子它连宫门都没来得及进,就被截下来送到这里了。刘禹锡站得远,将这一切猜得分明,他虽然不理解,但知道自己接下来只要说错一句话,那杯热茶就有可能被泼到自己身上。
所以他尽可能站在了开阔的厅堂中央,方便躲闪和逃跑。
“王昌劼借职权之利篡改比部勾检账,捏造军府开销欺瞒朝廷,助长他人不臣之心……”
杜佑冷冷地打断,“谁的不臣之心?”
“韩弘,还有俱文珍……”
茶杯重重地磕在桌面上,发出的响动不算巨大,可无端就能慑得人喘不过气。一时间,就连架上的翠鸟也停下了啄食,满堂鸦雀无声。
“你所谓的证据,就是道听途说的一面之词?”
“那不是道听途说,那是子厚亲眼所见……”
“梦得,”杜佑眉头紧锁,“且不说你根本没有真凭实据,即便有,你可曾想过这样贸然对韩弘出手会造成什么后果?”
刘禹锡被多次打断后有些急了,“杜公您听我说,那天我在群玉阁确实亲耳听到韩弘财路来源多有不明,酒楼掌柜、内侍省的刘光琦都在替他经营,断然不会冤枉了他!”
杜佑这次没有打断他,脸色却越来越沉。
“我说东你扯西!”向来岳峙渊渟的老先生罕见地声色俱厉起来,“平日里学起财计兵政你皆能过目即成,可为何在这些事情上迟迟不开窍?”
“三年前徐州之乱平定后,你以为他们就安分了?就乖觉了?根本没有!可自徐州之后的三年间未有叛乱发生,你以为靠的是什么?我告诉你,莫说淮西,整个关东之地都要靠宣武那十万兵马来镇住!韩弘在其中的作用,别说你了,就是当今天子,都无法动他分毫!”
“你今天把折子递上去,明天就有人参你行捕风捉影之事,落个诬陷忠良的罪名都算是轻的!更何况,”随手一翻桌上的奏章,看了没两个字又重重合上,“王昌劼在刑部做了多少年,区区一个账务缺口,只要他想,就能圆得天衣无缝!”
这一番话里的意思再明朗不过,刘禹锡沉默着,手心的汗已然冰冷,可他仍有些不服,倔强地申辩,“宣武的十万兵马,是大唐的,不是他一个人的……他私通内侍省暗中谋财,确是铁打的事实啊!”
杜佑逼视着他的双眸,一字一顿,“那又如何?”
水榭内外再次一片寂静,似乎连风也被唬住了。
刘禹锡哑口无言,不可置信地望着杜佑,随即又低下头,目光游移,无处安定。
“……王昌劼他们的所作所为,您是不是早有耳闻?这样的事在朝中,都是心照不宣的吗?”不知沉默了多久,再开口时,他声如蚊蚋,虚浮得没有半分底气。
“梦得,坐。”面对眼前这个几乎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后辈,杜佑终归心软了,指了指一旁的坐榻,语气轻缓了许多。
“纠查百官、整肃朝纪,乃监察御史之本职,这没有错,”他推心置腹道,“可水至清则无鱼,很多事情你要习惯,毕竟,今时不同往昔。”
“与你交好的韩退之,调查旱灾一事可谓尽职尽责,那李京兆的品行德性更是无人不晓,这二人谁忠谁奸,谁清谁浊一目了然,韩御史弹劾他更是一心为公。可他二人最终落得的结果呢?”
刘禹锡默不作声。
“这就是现如今的世道,很多东西,不是你凭一己之力就能动摇得了的。过刚易折,你得先学会保全自己,再论其他,明白吗?”
他已年近七十,一生出将入相,勤勉为政,修身治学,在整个唐帝国中不可不谓德高望重,此刻却平坐在刘禹锡身旁,同他推心置腹,与寻常人家牵挂子女的老人别无二致。刘禹锡不愿这样的长辈为了自己愁眉不展,可在此刻,杜公所提出的要求,自己根本做不到。
“杜公,”再抬头时,他的眼眶已有些略微发红,“少时教我不为穷变节,不为贱易志的,是您,现在教我要学会眼里揉得进沙子的,也是您。”
“这本就不冲突。为什么人在少时要修习君子之道?立言、立身是其一,其二,便是在日后身不由己之时,保你初心不灭。”
刘禹锡无奈苦笑。自己辛苦忙碌数日,还害得两个好友饿着肚子一同奔波,却不得不止步于今日,落个不了了之的结果。
他告别杜佑,离开时,在院墙外遇到了孙谅,因着心情不好,简简单单行了礼就准备走,一句话也不愿多说。
可孙谅却叫住了他。
“那本勾检账,刘御史还是尽快还回去得好。”
刘禹锡愣了愣,一股无名火突然从心头冒起,“既然怕我捅出篓子,怎么又有胆量引我去看你们的杰作?”
孙谅一如既往波澜不惊,只淡淡道,“杜公让我对你多加关照,我自当尽心竭力,带你去见识真正的比部司。”
刘禹锡冷哼一声。
“韩弘到底有多少敛财门路?”
“怎么?方才杜公没告诉你么?”
说罢,也不再继续刺激他,草草告别后扣响了杜佑的院门。
身后一串远去的脚步声怒意未消。
寒蝉鸣泣,蛰虫坯户。
柳宗元推门而入时,见一个刘家仆从正捧着一条干净的汗巾躲在门边无所适从,院中舞剑的人势如狂风荡平原一般,巨大的力道将枝条细叶打落满院,带起的阵阵剑风几乎能扫到自己脸上。
与其说练剑,倒不如说他更像在撒气。
“给我吧。”
柳宗元从仆从手中接过汗巾,气定神闲走到小院旁寻了处台阶坐下,也不打断他,只静静欣赏着这无甚章法的剑术。
刘禹锡似乎有些累了,干脆停了下来,反手握住剑柄狠狠往下一掷将剑插在了地上,走到柳宗元身旁坐下。他气息不匀地喘息着,脸上、身上大汗淋漓,整个人像是在冒着烟。
“赶紧把汗擦擦,一会起风了当心受凉。”柳宗元递过汗巾,看着他满头胡乱一擦后把脸埋在了巾子里不肯出来。
“一个人折腾花花草草有什么意思,不如去找韩七,你们好好来一场。”
“可别,我又打不过他。”
抬起头,剧烈活动后通红的脸色已恢复如常。
“你勇闯刑部的壮举,微之都和我说了。”柳宗元笑着凑近道,“不管结果如何,这始终是你亲手追查出的结果。”
“子厚,”刘禹锡双手撑地,两眼空空地望着天,“我真的操之过急了吗?也是,人家是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平时多贪点儿、多拿点儿无可厚非,我一个稳坐长安的文人,享受着人家守边带来的和平,又有什么理由去挑他的刺……”
柳宗元微微蹙眉。
“杜公年岁已高,难免多些顾虑。”
“可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刘禹锡越说越激动,“百年前开国之初,替大唐护国守疆的,可是李靖那样功成益谦的正人君子!再近一点,五十年前力挽狂澜救大唐于水火的,也是如郭子仪一般进退有节的贤臣!可如今呢?”
“如今我们身在御史台,却对他们不端、不检、居心莫测的行径束手无策!不求他们个个活成李靖郭子仪,但求他们讲规矩不生事端,难道这很过分吗?很难做到吗?”
他情难自抑,声音颤抖得厉害,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像是在冲着好友发火,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再次将脸埋在掌心不住地深呼吸,耸动的双肩令整个人看上去像是在抽泣。
柳宗元什么都没说,只轻轻抚上他的背。
“杜公说得对,如今我们什么筹码都没有,若是保全不了自己,又何谈一展宏愿。”刘禹锡再次抬起头时,表情淡淡的,似是冷静了不少。
“你这不是都明白么。”
“可是子厚,你知道吗,”他望着柳宗元的脸,“我不怕任何明枪暗箭,我只怕……那些错的、乱的、谬的,已经全部代替了那些对的,成为所有人眼中的理所当然。”
一阵风吹过,将地上被打落的小叶荡至空中,蝴蝶一般飞舞起来。
“闻到没有?这阵风里,有菊花香。”
柳宗元随手抓住一片飞至手边的叶子往刘禹锡身上一扔,“你这一句所有人,可真是冤枉了太多人。”
“梦得,”他的声音沉重而有力,“往昔的清明盛世虽好,可终归逝者如斯夫,不可追,不可留。既然身逢此世,那就请务必相信,我们生来就是要匡扶社稷、舍身卫道的。”
“如果那些人、那些事已蔚然成风,我们就去把这起风的源头,掰正了。”
他眼中的寒芒,像是九天的星辰一样,在刘禹锡心里刻下了一辈子的烙印。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遥望鸿雁南归,俯首可见草木黄落、天地肃然。一年的时间,竟过得这样快。
常乐坊白家宅院的一处书房内,白行简正埋头聚精会神地忙活着,他一会拿起桌上各式各样的书册翻动起来,似是在做参考,一会提起笔唰唰在纸上写动着,时不时拿起来读上一读。
突然间,房门被一人大力推开,那人一边往里走一边念念有词:“行简,你来帮我看一下头顶上是不是又有白头发了,若有的话就拔了……”
白行简慌慌张张把桌上的书册纸张一股脑合上扫到一边。
“……写什么见不得人的呢?”
“没什么,一些话本而已。”他的心砰砰跳着,虽说白家家风不严,但自己也着实没胆量将正在研究的东西大大方方拿给白居易看,尤其是那两本花样百出的春宫图。
好在白居易现在的注意力都在自己的头发上。
“是有那么几根……奇怪,阿兄近来怎么这么关注白发的问题,我记得你以前对此浑不在意啊。”
“微之青春年少的,我在他身边也不能显得太老态,对不对?哎哟你轻点……”
“在微之面前连白头发都这么在意,”白行简无语地拔下一根,“怎么在小弟面前就动不动被发跣足?”
白居易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那能一样吗,交友如娶亲,自然要以礼相待;你嘛……反正更不修边幅的样子都见过,被发跣足又怎么了……”
“等等,”白行简忽地抓住了破绽,“既要以礼待友,那你见微之的时候头发自然都是裹好的啊,即便有白发也看不见吧?难不成你和微之在一起时还拆头发玩?”
“……少废话!”
白居易一巴掌拍在白行简手背上。
“等微之从洛阳回来,见了面,记得管好自己的嘴,乖。”
白行简阴阳怪气应了一声。
韦夏卿在今秋任东都留守,举家迁往洛阳,元稹念及自己爱妻与他父女情深割舍不下,于是也带着妻子一同去往洛阳安家。就这样,他开始频繁地来往长安、洛阳两地,练出了一身越发精湛的骑术——
比如,两地相隔将近八百里的距离,在两天之内跑完。
听得白居易心惊肉跳。
“又不是急行军,跑那么快作甚,摔了怎么办?掉沟里怎么办?撞树上怎么办?”他一拳捶在元稹胳膊上,似乎真的有些生气,“以后若是不走个三天以上,就别来见我了!”
“……好了,我答应你就是。”元稹可怜巴巴认错道。
岁末的时光过得波澜不惊,嘲哳的鸟雀在这片城市上空渐渐没了踪迹。
水始冰,地始冻;虹藏不见,天气上腾,地气下降,闭塞而成冬。短暂的秋天与大地打了个照面后匆匆离去,年关便悄然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