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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旧友 ...

  •   他们骑马掠过开阔明亮的城市街道,将繁华与喧闹尽数抛在了脑后。
      在上元佳节里放着温柔乡里的花灯美酒不顾而跑来爬城楼,怎么看都不像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他们二人也忘了是谁临时起的意,总归是一人酒后忽发奇思妙想,另一人不假思索便答应下来。
      长安东南角的启夏门平时少有人至,不像春明门那样车马鼎沸,但在如此重要的节庆里也如其他城门一样被妆点上了无数个红纸灯笼,又破例向百姓们开放。即便如此,愿意大半夜登上百尺高楼吹冷风的十个人里找不出一两个,于是这广阔的一方天地,就成了独属于他们二人的风景。
      “慢点慢点,”看着白居易刚打完球又蹬蹬瞪一步三级地跑上台阶气都不带喘,元稹忍不住出声提醒,“高处风大,得走稳些。”
      “前方景致绝佳,我可等不了——”
      白居易登上城楼,看看北边,灯火通明的长安城尽收眼底,鳞次栉比的楼台轩阁缩小成了棋盘上的棋子;遥望南方,但见远处的秦岭在苍茫夜色中隐隐现出起伏的轮廓,似是关中大地的筋脉,每一个起落都是一次呼吸,覆载着这片土地上的万千生命。
      身处这样的高台,迎向塞外那不染俗尘的苍劲朔风,方觉天地莽莽、寰宇浩荡,一股凛然意气自胸中喷薄而出。
      “四海皇风波,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这曲《秦王破阵乐》在百年前由太宗文皇帝亲自编排乐舞,从此名声大振,经多人之手被反复改编。可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之下,唯有前朝乐师李龟年改编而成的秦王腔,才足以衬得起眼前这奇伟江山。
      不同于寻常的歌诗曲乐,这秦王腔没有婉转的调子与琅琅格律,最独具一格之处便是它的豪迈粗犷、直起直落,因此在演绎时不能称之为“唱”,而应称之为“吼”。这样的吼法对气息吞吐的掌控要求极高,白居易显然不得其要领,看上去只是将歌词喊了出来,声量虽然有了,但气势非但不激昂,还有些滑稽。
      “乐天,”元稹轻笑出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秦王腔,得用丹田之处来发力。”
      说罢便屏息凝气,随后倏然放声而唱,宛如鸿雁腾飞,有气冲霄汉之势。
      白居易连连称赞,“可以啊微之,你这秦王腔还有模有样的……哎别停啊,继续继续!”
      元稹却继续不下去了,他挠挠头,“我就只会这一句……”
      “……”
      “幼时在凤翔,有个民间老乐人时常在学堂附近的村子里献艺,”元稹双手撑在城墙上,望着秦岭回忆起了旧事,“他那嗓子就像是钢锻铜铸的,每次吼起这秦王腔,都颇有提神醒脑之功效,令人困意全消,可比先生的板子管用。”
      白居易嗤道,“看不出来,自律如你也会在学堂上打起瞌睡?”
      “哈哈,说来惭愧,不止如此,什么偷摘莲蓬啊、偷喝阿兄的酒啊、把树上的鸟窝抱回家自己养,诸如此类的事,在下都干过。”
      孩提时代的生活虽然过得艰苦,可元稹在说起这些往事时,是带着笑意的。见白居易长久没有吭声,他下意识回过头去,却看见对方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
      “咱们认识得太晚了,”他饶有兴致地将目光再元稹身上扫来扫去,“没能亲眼见到微之上树偷桃下河捞月的英姿,我深表遗憾。”
      “晚吗?我倒觉得刚刚好。”
      十五的夜幕之下月亮正圆,天上星河闪烁,与地上的明灯相望不相闻。
      “我们相识的时机,再好不过了。”
      “怎么,”白居易出其不意伸手朝他腰间一掐,掐完才想起来他根本不怕痒,“光天化日之下抢了我心爱的笔,你是不是感觉很自豪……”
      元稹尽管不怕痒,仍旧十分配合地躲来躲去,一边笑一边解释,也看不出来他话语里有几分认真,“除了那次以外,我们还见过的。”
      白居易疑惑了,再见面不就是在铨试后的曲江宴上吗?按元稹的意思,自己与他在那之前还见过一次?
      “是什么时候?”他拉着元稹好奇得连连催问,“提示一下嘛!”
      元稹却卖起关子顾左右而言他,“我看这城楼顶上还是有些冷……”
      说罢跑回到楼梯边开始下楼,对白居易的问题装傻充愣,就是不正面回答他。白居易紧追不舍,几乎要缠上去了,软硬兼施又是威胁又是引诱,可就是撬不开这小子的嘴。
      “给我站住!”他快走几步,整个人拦在元稹面前,“你今天要是不说,我就……我就……”
      “我就”了半天,实在想不出来还能威胁点什么。元稹噗嗤一笑,总算松了口,“你真的不记得了么?我的探花郎?”
      探花郎?
      两人不知不觉间已走下城墙,回到那烟火人间中。宽敞的街道两旁布满了形态各异的花灯,游人往来如织,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元稹扔下一句“探花郎”就又开始自顾自闲逛,看上去又像在卖关子,可实际上却有一丝莫名的情怯在里面——
      这段回忆,他既希望白居易想起来,又希望他想不起来。有些东西,似乎只要自己一个人记得,就能永远独属于自己一个人。

      那是贞元十六年的春季,碧影幢幢,香风盈袖。
      他带着远道而来的表亲来西明寺赏花,有意避开了那场惊动大半个长安城的新科进士游宴庆典。听说中有一人俊雅无双,可那又关自己什么事?区区明经出身,前程未卜,消不净的烦闷忧愁,何苦还要去看那风光无限的新科进士给自己平白添堵?
      无意间瞥见地上一枝零落的白梅,也不知它在昨夜经受了怎样的风雨摧折,被如此弃若敝履打落在地上?他于心不忍地将白梅捡起,轻轻吹去沾染其上的尘埃。梅花素有风骨,即便枯萎也断然不可这样泯灭于泥淖间。
      表兄却笑他,放着满园争奇斗艳的牡丹不顾,竟对一枝残梅如此珍爱。
      他只是笑笑,轻嗅着手中那一缕暗香。
      忽然,有马蹄声隐隐在耳畔响起,随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他下意识回头,却见一人神采飞扬策马而来,一手捧花,一手执缰,阵阵轻快的马蹄,踏碎了一地斑驳春光。
      那人在自己跟前勒马,一双多情目顾盼生辉,眼角下一颗黑痣,落在眼中仿佛在心头荡起了一圈涟漪。
      “在下冒昧,不知可否向公子讨要这枝素梅?”
      他呆愣在原地,直到表兄出声提醒——
      “微之,快给他!这是新科进士中的探花郎,讨个好彩头!”
      是他,竟是他。
      春草绿茸,白云垂天,踏花归去马蹄香。
      这一幕,永远烙在了元稹心里,成为他此后余生中磨灭不去的记忆。

      “微之,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白居易一脸悔不该当初,抓着元稹夸张地念叨诉苦,“你说说,我当年好不容易考上进士,被选做探花郎,可我怎么就鬼迷了心窍,放着满园的牡丹不管跑去采那枝平平无奇的白梅呢?就是因为这枝白梅,我把探花宴都输掉了!我好悔啊!”
      ……这家伙满脑子都是自己输掉了采花比赛?
      元稹蓦地站住,神色古怪,他手心出了些汗,似是在竭力压抑着某个即将喷薄而出的莫名情绪。
      “你说那枝白梅到底有什么好的?我怎么就偏偏看上它了呢?……微之?”白居易那夸张的独角戏瘾还没过,突然注意到元稹正无声地盯着他,眼神有种自己从未见过的强烈感,似乎要穿透一切,牢牢扎进自己心里。
      他被盯得心虚,“你你你别生气,我早就想起来了,我刚刚逗你玩的……”
      不会真生气了吧?白居易腹诽,明明平日里多过分的玩笑都开过,怎么今天变得这么小心眼?这还能哄好吗?
      “……我们当初在街上碰到,连半面之缘都不算,你是怎么记得我的?”
      元稹看着他慌慌张张地解释,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摸上了白居易的左脸颊——
      他的指腹轻抚着那颗眼角下的黑痣,似是在贪恋一个珍宝,久久流连,不愿放手。
      白居易惊得闭了嘴,大气也不敢出。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元稹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微微发颤。
      “我心则降。”
      那双浅褐色的眸子里,街道、灯火、行人被无限缩小,唯有眼前之人的身影是如此清晰,几乎占据了满心满眼。
      咚,咚,咚。
      听不见喧闹的人群,看不到绚烂的灯火,甚至连风都静止了,冥冥之间只余那阵阵心跳,和手心处火热的温度。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一声骏马的嘶鸣忽然传来,赶车的车夫挥动着马鞭,大声喊叫着“让一让”示意路中间的人闪避。
      元稹瞬间回了神,下意识揽住白居易的腰快速往路边退去,不知是速度太快还是力气太大,白居易被带得步履不稳,几乎扑在了他的身上。
      他心跳如擂鼓,手脚都忘了如何使用,即便是喝过的再烈的酒,也不曾令自己如此失态过。
      元稹反倒恢复如常。
      “你问我是如何记得的?”他狡黠一笑,随意地伸了伸懒腰,“那自然是因为——我对这世间的锦绣文章,皆过目不忘。”
      周遭的景象重新归入他的眼中。他似是被一个扛着糖葫芦桩的小贩吸引了,连忙跟上去买下一串。
      白居易脸上仍有些发烫,他不由自主摸上左脸颊,方才那奇异的触感始终盘桓在心上久久不去。自己和微之,明明相识才不到一年的时间,可为何总觉得,与他做朋友已经是相当久远之前的事了?
      他快步跟了上去,无意去探究方才的异样感觉,那不重要。
      他只知道,佳节难得,良辰易逝,何况挚友在侧,不去尽享万千繁华更待何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旧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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