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父子 ...

  •   李适在侍宦的搀扶下跌跌撞撞闯进东宫,宫人、医官听闻通报,连忙跪了一地。
      “阿诵?”
      李诵见父亲到来,下意识想撑起身子下床行礼,可即便他奋力挣扎得额上青筋都凸起了,也只能徒劳无功地稍微抬起头。别说下床行走了,哪怕只是简简单单坐起身来,他也完全做不到。
      他想问父亲安,可喉咙里发出的呕哑怪声连自己都听不懂,全身上下似乎完全被禁锢了,没有一处听自己的意识使唤。
      “殿下他……几近瘫痪,如今只有上半身能勉强活动,如常人一般行走、言语……怕是不能了。”
      “什么?”李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前天明明才刚见过李诵,那时他步履稳健、谈笑风生,甚至与自己下棋都能赢上几局,怎么眨眼间就这样口不能言、瘫痪在床了?
      “朕养你们这些废物有何用!”
      天子暴怒,众人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寝殿内一时间雅雀无声,只余尘埃在默默翻飞浮沉。
      忽然他感到手上一阵温热的触动,回头一看,竟是李诵拉住了自己,他似是在恳求,不要迁怒无辜的人。
      李适的心如同被灼烧一般,可也明白,自己这样肆意发火起不到任何作用。他叫来侍宦,下令将太子送至大明宫中养病,东宫的一众内侍全部随行,他要亲眼看着医官们的所有行动,更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大唐的储君康复好转。
      自那天起,所有人的心头仿佛都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是你?”
      王叔文甫一回到家,便见到一个穿寻常布衣的身影等候在屋中,不必开口,他已将对方的来意猜得清楚。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韦执谊也直言不讳,“殿下的身体状况到底如何了?”
      三个医署中的医官们无一不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宫人们更是不可能向外透露半句,因此太子病重一事虽然已经在朝臣之间传开了,但个中具体因由却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王叔文略一迟疑,沙哑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中风。半身瘫痪,口不能言。”
      “没有好转迹象吗?”
      看着对方沉默地摇了摇头,韦执谊脸色都有些白了。他沉默一阵,缓缓叹出一口气,漆黑的眼眸里泛起阵阵森冷,“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年纪已经大了,近来为着殿下的事心力交瘁,身子骨已是一日不如一日。到时候,若能成功登基便罢了,若不能,可就万事皆空,功亏一篑了。”
      王叔文瞧他一眼,心头莫名烦躁。李诵是人,是他的朋友和知己,不是一个冷冰冰的助他们成就大事的筹码和工具。这韦执谊什么都好,就是在许多时候都太过冷静了,冷静得近乎没有半分人情。
      “即便如此,殿下的性命毕竟保住了,只要活着,就有治愈的希望。”他定了定心神继续道,“眼下也不必过度担忧,殿下的太子之位稳固,昔年舒王之祸重现的可能不大,即便真有人心怀不轨,于礼于法也是殿下占理,轻易便可破。”
      “还记得舒王的事就好。我在外,会多加留意民间医者的,你在殿下身边,要多费心了。”
      韦执谊行至门边,说罢便离开了。
      屋中归于寂静,王叔文无力地靠在门框边,只觉得周遭空气都是苦涩的。

      韦执谊一语成谶,李适在接连多日操劳之后,终于也病倒了。一个泱泱大国的皇帝与太子接连倒下,这在寒风乍起的时节里又添一道冰霜,整个长安城被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一时间人心惶惶,祈福祷告声不绝于耳。
      直到那天,被一道天降祥瑞打破。
      说是“天降”也不太准确,毕竟那知存亡、明吉凶的灵龟是在通王府中的池塘里被发现的。通王李谌片刻不敢耽搁,当即带着那灵龟入宫进献。
      “背甲玄纹交错,其首如蛇,其色如玉,常言道灵龟现世乃明君兴邦之象,臣恭贺陛下!”
      “灵龟本生于山海,如今却降世长安城内,真乃天佑我大唐啊!”
      李适见如此祥瑞自然欢喜非常,当场重赏整个通王府上下。灵龟的消息瞬间一传十十传百,连带着发现它的李谌,成为了当之无愧的焦点。
      自从皇帝和太子双双病倒后,整个朝野内外就被一股低落的情绪笼罩着,人们不敢欢歌不敢笑语,甚至于酒肉荤腥也一并戒了。如今天降祥瑞,就像是火星子落入了干涸已久的木柴,自然而然就一发不可收拾地燃烧了起来。
      只是这言论的发散速度似乎也令人始料未及,最开始时大家只关注灵龟本身,随后开始谈论到李谌家的池塘,再然后聊到了通王府,最后将目光集中在了李谌身上。
      灵龟是在李谌家中出现的,那不正说明李谌是更大的祥瑞吗!
      更离谱的是,不少人声称自己曾亲眼见到通王府中紫光频现,在夜间宛如旭日东升之景,活脱脱的紫气东来之象。
      “什么紫气东来房子冒紫光,坟头都还能冒青光呢!”
      刘禹锡气呼呼地将手上的案卷一甩,毫不忌讳地骂道。对于足够敏感的人而言,早在灵龟之说愈演愈烈的时候就足以引起警觉了,眼下皇帝太子皆未病愈,一个亲王这样为自己造势祥瑞,令人不得不多想。
      “……人家毕竟是皇子,在确凿证据到手之前,你还是嘴下留情比较好。”柳宗元收拾起那无辜的案卷,语气神态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子厚,那可是灵龟和紫气东来,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民间祥瑞,”他面露忧色,“这样下去,殿下怕是要危险了。”
      “还是那句话,证据到手之前,说什么都是猜测。”
      “证据?”刘禹锡心头一动,“你……做什么了?”
      柳宗元神秘一笑,“等着吧。最迟午时,人就来了。”
      说话间,果然有一人提着一个包裹来到院落里,刘禹锡一看,是金吾卫小张。
      这个小张算得上柳宗元的同乡,早年间受过柳家的接济,因此一直将柳宗元视作恩人,只要他开口就会不辞千难万险相助。
      “柳御史,照您吩咐,从通王府中拿到的。”小张打开包裹,只见里面是一块块岩石一样的东西,上面有斑驳的灼烧痕迹。
      柳宗元拿起一块端详起来,“果然是长石。梦得,你看,这就是紫气东来的源头。”
      “啊?”刘禹锡诧异道,“你是说,所谓紫光都是烧这石头发出的?”
      “是啊,”他将石头扔进炭盆,点起一道炬火伸进石头底,只见火焰尖端果然泛起了紫色光焰,“那些所谓的祥瑞,不是牵强附会就是刻意为之,一点就破的事,却偏偏屡试不爽,最是管用。”
      刘禹锡转身便走,“我弹劾他去。”
      “回来!”柳宗元扯着他的衣摆重重一拉,给刘禹锡拉得一个趔趄,“有更好的办法,何必去公然树敌?”
      他招呼小张道,“烦请你,抽空再跑一趟通王府,顺便带去一样东西。”
      这一夜晴朗无云,天干,有风。通王府的仆从们照例将装有长石的火盆放在高处的架子上,加足了助燃的木屑,可这次甫一点燃,便窜起了冲天的火苗。
      这变故令在场所有人始料未及,那些长石根本点不着,平日里总要费好大功夫才能点起紫色的火,怎么今天这一下突然就着了?
      紧接着,阵阵刺鼻浓烟随之而起,火势越来越大,再加上风一吹,竟有火苗飘到了灯笼上、房梁上、屋顶上。
      “这哪儿来的硫磺!”
      “要走水了!赶紧叫人来扑救啊!”
      明黄色的火焰腾空而起,非但给通王府上下打了个措手不及,也令王府外准备欣赏紫气东来的围观群众大跌眼镜。
      如果说紫气东来是天降祥瑞,那这无端走水,便是天罚了。坊间的人们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二者在通王李谌身上仅仅只在一夕之间就来了个转换,甚至于差点烧了房子,但李谌本人却足够明白,当即上疏请罪,称自己德行有亏以致引起天火,还望圣人能给自己一个机会修身养性,广积善德。
      至于这火到底是不是天火、以及那硫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李谌也只能让其彻底烂在心里,若是细纠,自己以长石冒充紫光的事只会第一个被抖出来。
      这件事尽管被有惊无险地解决,但也给王叔文等人提了个醒,太子登基之前的种种潜在危机,怕是比想象中要多得多。
      可李诵的病情却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整个冬季都要过去了,李诵在大明宫里用着最名贵的药材和最精妙的针石技法,却仍旧无法恢复得和常人一样。他自腰部以下根本无知无觉,上半身也几乎没什么力气,寻常的读书写字在他身上变得异常艰辛,喉咙里仍旧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低吟与嘶吼,连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都变成了奢望。
      但他还能看见,还能思考,还有记忆。
      正月初一的大朝会上有包括吐蕃在内的一众他国使臣朝贺,是大唐天子无论如何都必须出席的邦交盛会。李适强撑着身子完成了朝会上的全部流程,当晚便发起了高烧,一连数天不省人事,病情已然恶化到极致,在京的皇亲国戚皆被召进宫中侍医侍药。李适勉强辨认着眼前一张张不甚熟悉的面庞,却没见到心里最牵挂的那个身影。
      “阿诵……阿诵为何不来?……朕忘了,他身子也不好,那你就好生歇着,阿耶来看你……”
      他口齿不清地喃喃自语,说着便要挣扎着起身去看他的阿诵。
      “大家!”侍宦泣不成声地跪下央求,“您现在受不得一点风,去不得啊!”
      “做父亲的去看自己的儿郎,你也要阻拦?”李适心里激动,可随即袭来的一阵眩晕令他眼前发黑,根本没有半分力气起身下床。
      “太医,太医快来!”
      侍宦慌慌张张招呼医师,留下李适独自瘫软在床上,满心的思念无处可诉。
      阿耶错了,是阿耶对你太过严苛……你还有大好年华,整个大唐都是你的,将来你还要开创盛世,做万代明君,阿耶等不到那个时候,只想现在能见见你……
      李诵一个激灵,自迷梦间猛然惊醒。
      守在一旁的王叔文见状,连忙倒出一杯热茶上前,“殿下醒了?”
      李诵猛地抓住他的手,眼神中一反常态满是恳求与悲戚,不断发出枯朽凄厉的呜咽声。
      “殿下想去哪里?外面天寒,臣代为跑一趟如何?”
      他摇摇头,拼尽全力抓住王叔文,一面剧烈挣扎着一面伸手指向门外的方向,反复张嘴似是在诉说一件天大的事。
      阿耶,先生,你带我去见阿耶!
      他从来没有如此凄惶无助过。
      王叔文当然知道李适病重这件事,可外头天寒地冻的,李诵如今的状况如何受得了?他望着李诵焦急不已的面容,再也于心不忍,咬咬牙轻声安慰他。
      好,臣带你去找阿耶。
      “来人,备辇!”
      天色阴沉得似乎随时都能滴下水来,寒风裹挟着阵阵湿气,扑在身上瞬间便能带走所有温热。李诵的住所距离皇帝的会宁殿原本不远,可脚下的街道在此时此刻却显得无比漫长,每走一步,便有冰冷的锈味灌进口鼻,令人不得不掩面而行。
      王叔文将裹在李诵身上的貂裘紧了又紧,但也不敢耽误片刻,连声催促抬辇的侍从快些,再快一些。
      就在这时,钟声响起。
      王叔文心头霎时变得冰冷,脑子里空空一片。
      天子崩,丧钟鸣。
      远处有哭喊声渐起,宫人们放下轿辇,朝着会宁殿的方向齐齐跪地拜倒。
      “阿耶……阿耶……”
      李诵双目赤红,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扶着轿辇勉强站起了身,可他根本站不稳,又重重摔倒在前方的地上。
      王叔文跪着,听到身旁的动静,自己却不能有半分动作,一颗心被攥得透不过气。
      “阿耶……”
      李诵伏在地上,竭力撑起双臂,朝着前方爬去,任由地上的泥泞沾满了锦衣,碎石划破了双手。北风拂过,他额上的汗瞬间变得冰凉刺骨,冻得他几乎失去知觉,可他仍不知停歇,依旧向前爬着。
      不远了,只要再走几步,就能见到阿耶了。他这样想着,竟然笑了,可笑着笑着,他脸上突然涨得通红,青筋悉数暴起,随后“噗”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
      他垂下头,失去了意识。
      他终是没能见到他的阿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父子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