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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县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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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五月,暑气的炽热已悄然笼罩住了整个关中大地。
盩厔的确算不上远,甚至比白居易自己的渭水居还要更靠近长安一些,赶着马车一路慢悠悠晃荡过去,还能在新住所赶上一轮落日晚霞。
第二天一早,他便抖擞起精神,前往官署报道。
“咱们盩厔原本应有两位县尉的,一掌兵法士,一掌功户仓,只是不巧,另一位前几日回家丁忧了,只好辛苦白少府独理这六曹,不过您放心,遇上什么困难尽管招呼兄弟几个,不必把咱们当外人!”
赵吏走在白居易前头,引着他四处熟悉官署的构造。他是应县丞之托来接应白居易的,为人豪爽不羁,三言两语的交谈就打消了白居易初来乍到的紧张感,若硬要找出一两个缺点,或许也就是面相看上去稍显凶悍了些。
白居易边走边看,闻言倍感心暖,“多谢郎君,那请问,眼下府中最要紧的事务是什么?”
“哎呀不必客气,您叫我小赵就成,”赵吏摆摆手笑道,“县尉事务虽杂,但好在此地还算安宁,几乎没什么盗匪贼寇……若说眼下的要紧事,那就是催收了。”
“催催催……催收?催收租税?”
得到了对方肯定的回答,白居易反倒有些不知所措。现在已临近六月,正是夏税的征税时节,县衙开始着手征税工作再正常不过了,只是……真的要去催啊?下地里,对劳作的农人说,麻溜点准备交税了?
这不是废话吗?这份工作,县尉不做谁来做?
白居易在脑海里自问自答,在得出“非做不可”这一答案后,眼前顿时浮现出自己凶神恶煞地领着一队佩刀府吏,面对几个哭天抢地、泣涕如雨的农人的画面。
不不不!
他猛地摇晃一阵脑袋,试图将那可怕的画面甩走。农人辛苦劳作承担税赋本就不易,怎能再承受来自地方父母官的恐吓,与其去做这种威胁百姓的事,还不如给自己发配走了算了。
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少府?白少府?”赵吏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一顿变化,有些不解,“是觉得有什么难处吗?”
“嗯……啊……没有……唔……”
“……这事儿也不必您亲自下地里去,不至于为难成这样吧?刚好我们兄弟几个马上就出门催收去,您要不先把问题想好,等回来了,我们一起给您解答?”
白居易眼前一亮,不用亲自去催?那不正好!
于是满口答应了。然而赵吏刚走没多久,他突然又一个激灵意识到,他们这一队人,是穿着官服走的吧?是带着刀走的吧?
那没来由的官逼民画面又悄然映在脑海中。
既然来到盩厔,就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在自己的治下发生!他顿时一阵战栗,炸毛似的冲出了官署,朝着赵吏他们远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你们打算怎么催啊喂!”
只可惜,他一双疏于锻炼的腿终究跑不过府吏们所骑的马驹,待白居易问着路找到他们最终停留的那块田地时,哪里还有什么带刀官员的身影?举目所见,唯有成熟的金色麦浪在南风里一阵一阵翻涌,时而有妇人领着稚童,携带水与箪食来到田间替农人们擦去汗水,田里顶着烈日劳作的农人们多为青壮年男子,头戴斗笠,赤着上身,即使隔得远远的,也能被他们黝黑脊背上所映照出的阳光灼得晃眼。
一大堆衣物、佩刀被堆放在田埂上,仔细一看,不正是县衙府吏们所穿戴的样式么?
“白少府!您怎么来啦!”
田间,一个手持镰刀正在割麦的身影忽然站起身,朝白居易挥挥手,大声打招呼道。
“赵兄,这位就是白少府吗?”
那一嗓子一下子吸引了十几人过来,待他们得到答复后,齐齐放下农具朝着白居易行礼。
“……小赵?”
回完礼,他便急忙寻了一条小陌跑到他们近前。小赵和他的一众兄弟们俱是一身泥渍,一幅幅年轻的面庞被暑气蒸得通红,他们身后有几个神情怯怯的人驻足观望,想来那才是真正的农人。
白居易顿时涨红了脸,原来这就是他们的催收方式,自己刚才,还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与其事后劳烦你们,倒不如我自己走几步来亲自看一看,这样明白得也快,哈哈。”他挠挠头,将自己的胡思乱想掩盖了过去,随手抽出腰间的折扇替他们扇风赔罪,问道,“你们平日里都是这样帮百姓干活的吗?”
“没有没有,我们也就是收成季节来帮忙收收麦子,”赵吏解释道,“他们有的家中能下地的人太少,根本忙不过来,与其等着麦子熟透掉地里既耽误征税又影响自家的口粮,倒不如让我们来分担点活计,这税能及时交上去,大家都有好处嘛是不是。”
“您是少府?”一个花白头发的驼背农人见白居易与他们亲近,壮着胆子颤颤巍巍走过来,似乎激动非常,“赵郎君是好人,您和他是朋友,那您一定也是好人,这是老身全家之幸啊……”
白居易一时语塞,不知该回答他什么。
“李伯你腿脚不好,累了就歇会吧,不要勉强!”
身后突然传来朗声应和,引来众人回头,只见来人身着青衫头戴纶巾,一副读书人的模样与气质,正提着两坛酒笑吟吟地走近人群。
“晌午还未到,就来寻王居士啦?”赵吏与那人似乎十分熟络,一见面就兴冲冲介绍起身旁的白居易来。
“你是白少府?那个十七人中最少年的白乐天?”不等白居易答话,那人随即板正身段自我介绍道,“在下陈鸿,永贞元年进士,若能争争气早几年考中,没准儿就能早些与阁下相识呢!”
白居易心中一动。
他说的是永贞元年,而非贞元二十一年。
“大亮,今天来得好早!”几人说话间,又有一人放下镰刀,将刚刚收好的麦子放在脚边理了理,随手抹去脸上的汗加入进来。
“这位就是王居士,王质夫,同在下一样,山野耕夫一个,全靠赵兄分派些文笔活计养活哈哈哈……”
“若非二位文采出众,这活计恐怕也出不了县衙,”赵吏瞧着陈鸿手中的酒坛子,惋惜道,“只是我队中规矩,上工日禁酒,就不陪几位畅饮了,改日再回请诸位!”
随即招招手继续回田中收麦子了。
白居易望向陈鸿、王质夫二人,候鸟觅得新林一般的喜悦在不知不觉间攀上眉梢。
京中少水,比之城郊更热上几分。
杜佑在房中听仆从说着外头的情状,即使屋内四面透风,在七轮扇的作用下早已满是凉意,仍无法平抚他越听越烦躁的心情。
“……元拾遗的那份口供,据说出自于当时跟在田胤身边的亲卫,现在人和东西都已经在刑部了,说是……真伪随时可验……”
杜佑眉头紧蹙,不耐烦地挥挥手,仆从知会,当即悄声退下了。
又是元稹!
如今川蜀战事正胶着,田胤作为高崇文身边的副将,正出身入死效命沙场,元稹现在翻出五六年前的旧事咬住他不放,是要做什么?
说什么田胤在当年徐州叛乱时趁机出逃,途中又纵容手下官兵劫掠符离村庄,真是笑话,自己当时就在徐州平乱,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他一个毛头小子也不知从哪道听途说的!
他一个徐州兵将,若不想跟着张愔一起反,直接来向自己请降就是了,怎会多此一举地出逃?
朝廷正缺精兵良将,田胤又深得高崇文器重,凭自己与高崇文的交情,若他班师回朝就被陛下要人,自己在他面前又该如何自处?
元稹前不久以杜兼任苏州刺史半途改任郎署一事来诘问自己,自己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与他计较了,怎么还没完没了地找起麻烦来?
他脑中一阵眩晕,自从刘禹锡走了以后,他的精神状况就始终不大好。
冷静下来沉思一阵,他铺开笔墨,开始写起奏疏来。
比起杜佑,李纯的心烦气躁并没有好多少。
他将平日里的一应事务搬到了临近太液池的含凉殿,可即便有水气挡住部分暑热,殿中又盛放有冰块降温,他依旧燥热难耐,眼前书册上的字,一个都没看进去。
立于他案前的元稹反倒镇定非常,看不出什么波澜起伏。
当皇帝的这大半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要效仿太宗文皇帝甘于纳谏的作风,可自从元稹就任左拾遗以来,他忽然发现,这样当皇帝未免太累不过。
这人明明年岁不大,可事儿怎么就这么多?他要扩谏官之职权,朕答应了,他说诏令既下不得轻易更改,朕也将追制都召回了,他说边地将帅多有养寇自重之嫌,朕又答应他择日必将整改,后来又说什么教太子、封宗王、出宫人……还有什么,禁朕的非时贡献、省朕的出入畋游?
现在,他又要弹劾什么……高崇文的部将?
他以为他是谁啊?
不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吗?他一介小小的左拾遗,凭什么对朕要求这要求那?国家不是还好好的吗?朝中说话好听又精干的人才多得是,他有什么理由觉得,如今这个位子非他不可?
尽管心里堵满了气,可李纯表面上仍表现得心平气和,对元稹说道,“爱卿所言田胤所犯之罪,朕会派人核实。如今西南战事要紧,无论前线将帅过去都做过什么,也须等到战事平定再议,你能明白么?”
元稹颔首行礼。他知道,李纯表面上是在让步,实际上是想等他们回朝后,把田胤的麻烦事丢给高崇文来处理。
纵容部将劫掠村户,在经安史之乱洗劫之后的大唐已经算不得稀罕事了,即使将人抓着,怎么处置也是可大可小,尤其战时的武将只受军令所限,律法什么的,对他们根本没什么约束。如果真像他所说的等叛乱平定之后回朝再议,军功傍身加上高崇文的力保,恐怕田胤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惩罚。
不行,绝对不行。其他人暂且不论,可田胤,不行。
“为将者,掌士卒边民之生杀存亡,非有德之士,断不可充任。徐州本为上州,符离又是谷粮生产重镇,田氏不顾社稷之安危,仅为一己之私利毁田地、劫村庄,致使十户九空,实非为人之道。”
他的喉尖有些酸涩,平复一下心绪继续说道,“陛下圣断,臣不敢质疑,但请陛下念在生民无辜的份上,严惩凶徒。”
李纯挥挥手,“朕自有公断,你先退下吧。”
元稹行过礼,退出了宫殿。
一出门,热浪便劈头盖脸笼罩了全身。他手心冷汗涔涔,此刻被这炽烈的大太阳一照,却也没什么酷热的感觉。
按理来说了却了一桩非做不可的事,本应感到轻松愉悦,可相反,他的心头没来由地沉重起来,仿佛被浸泡在了冰冷的湖底。
是感到了圣人的言不由心吗?是为了苦难的众生而悲怆吗?
他也说不清。
唯一说得清的,或许只有在远望西天的云彩时,涌上来的丝丝想念。
乐天,此刻的你,在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