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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离别 ...

  •   不知不觉间,渭水之畔那间宅院里的九华菊已经开过了五个春秋,眼下虽然没到今年的花期,却仍在这小院中布下一片黛绿,浅黄色的木篱参差其间,倒真给人一种归园田居之感。
      白行简正懒洋洋地在自己那处院中晒着太阳。
      他尚在校书郎任上,正是最悠闲自在、无忧无虑的时日。白居易买下这套宅院后不久就忙了起来,很少有时间过来住,平时多半都由阿娘、素素姐妹俩还有自己在打理着。
      所以他在听到门外骤然响起阿兄与秋明的声音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阿兄!你怎么……哎呀!”
      他看着白居易背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横冲直撞闯进院内,吓得惊叫出声。
      “你去把我屋里门打开,素素小蛮去打盆清水再拿一身干净的衣裳,动作都快点!”
      白居易几乎从未用这样命令的语气同他们说话,一看就是真的急了。白行简小跑着抢在前面开了门,回头仔细一打量,惊得下巴都要掉了,“这这这这是微之?”
      “外头的门别关,一会秋明找了郎中直接带他来这里。”
      他把元稹放在床上躺好,直起身胡乱一擦自己额上的汗水。这一番折腾没能把元稹唤醒,他在高烧与伤痛中睡得不安稳,眉头仍微微蹙着,发红的脸已分不清是高烧所致还是被血迹染的。
      白居易一颗心似是被狠狠揪住,他捏起衣袖替元稹擦拭起脸上的血迹,根本没听到白行简问了什么。很快,秋明领着郎中回来了,房中开始忙碌起来,他这才慢慢退了出去。
      他正想向白行简解释,耳畔却又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一开门,竟是崔群。
      “你怎么不待在长安?还有闲心来度假?”饶是一副慢性子的他也难得显露出了急火攻心之态,见到白居易就是一声质问,可当他看到后者身上被蹭上的几处血印子时,脸色唰地一下就沉了下去。

      “事情就是这样,今早回来的那两人,口口声声说是微之主动寻衅,先动手的。”
      “微之主动寻衅?”白居易一听直接炸了,“就问这种鬼话他们自己信吗!”
      “放心吧根本没人信,你看我这不就立马找你来了。”崔群把他摁回座位上示意他冷静,回想起刚刚看到的元稹的惨状,声音颤抖着发问,“到底出什么事了啊?”
      白行简语带怒气开口道,“我都听明白了,定是仇士良那伙人碰巧在敷水驿中偶遇微之,将这些时日里碰过的钉子,全部发泄在他头上了!这其中没准儿还有他那位中尉师父的授意呢!”
      白居易低着头,指甲狠狠掐进了手心里。这些豺狼,明明已经得逞了,河北的无数人命已经是他们的掌中之物了,自己与翰林院的同僚们已然惨败,为什么还要对微之下毒手?
      还是说,微之近来弹劾的那些人那些事,都是与他们勾结在一处的党羽?
      他脑中嗡嗡作响,只觉得像是有无数张嘴在叽叽喳喳、无数只鬼魅在群魔乱舞。
      此时此刻日薄西山,云层在夕阳之上变幻出了美轮美奂的晚霞,只可惜这样的美景,根本没人有心情欣赏。
      “他们在长安,没有为难你们吧?”
      一道沙哑又虚弱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回头一看,只见元稹扶着门框,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他只着一层薄薄的单衣,头上、身上的伤处被悉数缠上了绷带,长发凌乱地散落着,垂在颊边将苍白的脸色愈发衬得毫无血色。
      “怎么起来了?”
      白居易连忙上前扶住他,伸手一探他额上的温度,没有早先那样滚烫了,可仍有些超乎寻常的热。他感到元稹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本想强硬地将他送回去躺着,谁知他却抵住门框,望着自己轻轻摇头。
      明明都已经这样了,还满脑子都在想着他人!
      一股浓烈的药味充斥着鼻尖,令白居易心头涌现阵阵酸意。他只好扶着元稹坐下,安慰他道,“我们一切都好。”
      崔群默默地别过脸去,有些不敢看他。当时元稹丁忧结束回朝,是自己和裴垍商量着将他推到了最前面,去直面那些风刀霜剑。本以为只要自己圆滑处事稳坐朝堂就能保友人平安,可事实偏偏狠狠给了他们所有人一耳光。
      “不用担心我,”元稹听到白居易说好,情不自禁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这件事他们毫不占理,去陛下面前恶人先告状就让他们去告,我相信陛下自有公断。”
      白居易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他不可信。”
      “乐天你说什么呢?”崔群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去关门,“你可真不把我当外人!”
      “敦诗怕不是早就意识到了,但一直不敢承认吧?”白居易冷言冷语道,“吐突承璀勾结王承宗上演这么一出戏,若没有他的默许,又如何能进展得这么顺利。”
      为了拿下河北,李纯放任吐突承璀去挑动王承宗作乱,连千万兵卒和百姓的命都不在乎,哪里会把一介小小御史的公道放在眼里?
      更何况,他本就不喜欢他们这一伙人。
      “无论如何,河北,”元稹反握住白居易的手,他眼前正一阵一阵发黑,可仍尽全力撑住了摇摇欲坠的身躯,近乎恳求地嘱咐他们二人,“早一日收兵,便能早一日结束河北的苦难……还请二位放下情绪,坚持向陛下谏言,我的事与此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好了。天色已晚,敦诗今夜就留在寒舍将就一下吧。”白居易担心着他的身体状况,转头吩咐白行简招待好客人,随后将元稹扶起来,不由分说往卧房走去。
      “微之,听话。”

      烛影随着人的走动微微摇晃,窗棱上布满了斑驳的月光。元稹重新躺回了白居易的床榻上,这熟悉的感觉,令他恍惚间以为回到了昔年的华阳观。
      只可惜自己现在没有力气如往常一样,拉着他把酒夜话一整个通宵。
      “还疼不疼?”
      白居易拿着帕子,替他轻轻擦去脸上的薄汗。他真的憔悴了不少,一场东川之行本就劳累交加,随后夫人亡故更令他满心忧思,如今加上这样的变故,就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
      “陪我聊聊天就不疼了。”元稹无力地闭上眼睛,明明已经连说话的精神都没有,却仍想着开些轻松的玩笑,好让他不要太过忧心自己。
      “聊什么?”
      “随便。”
      白居易坐在床沿边望着窗外的夜色,还真的回忆起了一些趣事。
      “微之,你说,那年在西明寺,我到底为什么就挑中了那支平平无奇的素梅呢。”
      “哈哈,那当然是……鬼迷心窍、色令智昏……”
      “……你!”
      都什么时候了,嘴上还没个正经!白居易正想回头瞪他一眼,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或许是被病痛折磨得筋疲力尽,也或许是被满腹心事搅扰得心力交瘁,又或许是白居易身上那熟悉又令人心安的气息教他无所顾忌地懈怠下来,很快便进入梦乡。他那墨黑的眉睫在烛光里落下阴影,胸膛浅浅地起伏着,平日里的冷峻劲峭此刻全然掩藏了起来,整个人看上去柔和安逸了许多。
      白居易凝视着他许久,无奈地牵出一丝苦笑。
      至少此时此刻,他在自己身边,是如此安稳,如此宁静。

      这一觉的确睡得踏实。第二天一早,元稹在晨光中慢悠悠醒来,不发烧了,身上的伤痛也减轻不少。再偏头一看,见到白居易竟伏在床边沉沉睡着,自己的一只手,正被他紧紧握住。
      他就这样守着自己守了一整夜。
      “乐天?”
      白居易被他微小的动作蓦然惊醒,脸上清晰可见红红的衣褶印。他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又伸手摸上元稹的额头。
      “果然退烧了,”他面露喜色,连忙问道,“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元稹不忍心见他劳累,立刻就要起身以示自己恢复得不错,却被他摁回了床上。
      “我今天得回宫里值班呢。”他一边整理起衣冠一边提醒元稹,“好好照顾自己,陛下什么时候召见,我就同你一起去见他。”
      “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一起承担。”

      这件事发酵得迅速,很快便如野火燎原一般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抢先一步回来告状的那两个小宦如丧考妣地控诉了一番,证词颠三倒四,毫无道理可言,更何况按照惯例,无论官职高低,馆驿里的厅房从来都是先到者先得,后来者退居其次,像仇士良这样明着去抢已经被人住下的房间,根本就是在行凶作恶。
      是非黑白一目了然,可旁观者所想的,绝非这么简单。这场冲突首先吸引来的就是藏在朝中的严砺余党,去年在元稹按覆东川时吃了大亏,这次借着这个由头怎么也要还回来,于是他们开始借机疯狂攻讦身为受害者的元稹,指责他独断专权频生事端;随后吐突承璀一党也参与进来,试图借此断掉裴垍身边的左膀右臂,为自己扫除障碍;再后来,元稹在东都所弹劾举奏的一干人等也纷纷出声,为着昔日在他那里摔过的跟头对他落井下石,全然不顾事态本身。
      这样一来,任凭中书省和御史台再怎么为他据理力争,也只是将场面僵持了下来。处在旋涡正中的元稹自然而然被李纯停职放假,闹事的真凶仇士良也始终没见有半分要被惩处的意思。
      李纯那显而易见的偏心很快就被人捕捉到,见势观望的朝臣不知在谁的带领下竟纷纷表态,直言元稹其人自打入朝之后就纷争不断、争议不断,实在不适合留在长安继续任职,李纯也当真就着这个台阶下了,开始思量着将他送往何地、任何职。
      可不是嘛,像他这种纷争不断的人,净知道给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事,真真是烦透了!
      “不可!”
      大殿里,李纯照例召见翰林学士们议事,在应付了好一阵苦口婆心的劝说之后,才刚刚抿上一口茶,便被一声骤然暴喝惊得差点呛着。
      他一抬头,发觉竟然是白居易。刚刚一直沉默不语的白居易,平日里向来温和恭谨的白居易,怎么敢用这样的语气同朕说话?
      “看来臣在奏章中所奏之事陛下尚未明了,那不妨让臣当面向您解释清楚,以免陛下一失足成千古恨。”
      白居易一撩衣袍跪下了,这强硬又冰冷的态度,把一旁的李绛也吓了一跳。
      “元稹左降之事断不可为!其人守官正直人所共知,自授御史以来举奏不避权势,今日之境地,皆因挟恨报私嫌所致,臣恐其左降后凡在位者每欲举事则先以其为戒,而再无人为陛下当官执法、再无人为陛下嫉恶绳愆,此其一!”
      李纯眯起眼睛,脸色一沉。
      “争厅一事,实乃前所未有之恶行,今中官有罪未见处置,御史无过却先贬官,臣恐从今往后中官出使纵暴益甚,朝官受辱必不敢言,如此一来实损圣德,此其二!”
      “乐天,停下!”李绛也跪下来,连连拉动他的衣角提醒道。
      “臣又闻元稹自去年以来举奏严砺在东川王法收没百姓资产八十余家,又奏王绍违法给券令监军灵柩及家口入驿,又奏裴玢违敕旨征粮草,又奏韩皋使军将封仗打杀县令,如此之事前后甚多,属朝廷法行皆有惩罚,计天下藩镇皆怒元稹守官!”他根本不理会李绛的动作,继续说着,已经有些哽咽了,“今左降他州,即是送与藩镇,臣恐此后藩镇有过无人敢言,如此则天下有不轨不法之事陛下无由得知,此其三!”
      说罢,深深叩首,额头触地的闷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殿中一时间沉默无言,御座之下的几个人站的站跪的跪,大气也不敢出。
      “说完了?”李纯颇有些玩味地看着他,“早就听说你二人私交不错,正所谓所合在方寸、心源无异端嘛。”
      他慢慢踱着步,声音陡然变得狠戾,“那朕是不是可以推知,你,白乐天,同他一样,也早已对朕有不臣之心?!”
      白居易蓦地抬起头,一时间忘了礼数,瞪大眼睛直直看着他,喉咙似是被一只手卡住,一个字也说不出。
      “你自己看!”
      李纯随手抄起桌上的一道劾章甩在他面前。
      展开一看,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元稹那首《永贞二年正月二日上御丹凤楼赦天下》。
      “春来饶梦慵朝起,不看千官拥御楼……”
      “你们,好啊,怕是眼中只有永贞年,没有元和年吧!”李纯近乎癫狂地笑了起来,听着几乎令人汗毛倒竖,“朕不杀他,已是网开一面了!”
      ……
      白居易耳畔响起了巨大的轰鸣,犹如有一根针,生生贯穿了他的脑海。他什么也听不到,只呆呆地望着金銮宝座之下的丹墀,眼前的金碧与赤红慢慢旋在了一起,最终变作一团刺目的泥淖。
      “走吧。”
      再次回过神来时,李纯已经走了,独留自己还跪在殿中。李绛神色黯然,已经毫无办法,只能拉起他,相互搀扶着回到翰林院。
      那是回天乏术之下的麻木与呆滞。

      他如坐针毡地度过了这一天。
      隔天,白居易强作镇定,如往常一样例行公事,随后在下值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元稹。
      就在永乐坊南边的街上,他看到元稹带着简单的行装单人独骑,似是将要远行,而他的身后,正跟着两个金吾卫。
      他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等到那些伤痕结痂、脱落,这件事在世人心中便再不值一提,不像留在心头的伤痕那样,反复流血、撕裂。
      元稹也看见了他。他回头看向那两个金吾卫,“友人相送,于行程无碍,还请二位多加通融。”
      那两人对望一眼,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白居易趁机策马上前与他并肩而行。他注视着元稹的行装,又回头看看跟在身后的金吾卫,有些恍惚,也有些手足无措。
      “不是岭南,不是崖州,区区一个江陵,倒也不是太为难人。”
      元稹反倒开始安慰起他。
      “……到襄阳……再到江陵……一千七百多里……”白居易喃喃自语着,不知不觉间已越走越慢。
      一千七百里。
      从前赴百里开外的盩厔就任,尚且觉得路程太远、相见不易,可如今,一千七百里的距离就这么横亘在自己和元稹面前,叫他该如何接受这个现实?
      今日一别,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是我没用。”他知道这次的离别不再像之前那样小打小闹,心里越来越乱,全然停止了思考,只余无尽的悔恨与失落,“忝为翰林学士,可到头来,莫说兼济天下,我连你的清白、你的公道,都护不住。”
      “乐天,不要这样,”元稹伸手替他抹去脸上一滴滑落的泪,温言劝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可……”
      “好了,不要哭丧着脸为我送行嘛。你明知道,我更喜欢见你安乐无忧。”
      自永乐坊到新昌坊的这条街道,不算短也不算长,他们这样走着,就像平日里结伴去听一曲教坊名乐一样。
      “回家吧,前边就是城门,不必再送了,我看着你进门。”
      白居易点点头,顺从地按照他的意思,回到了新昌坊家中。元稹看着院门阖上,重重抿了抿嘴,回过头,再不看那院门一眼,决然地朝着城门走去。
      可白居易终究没有听他的话。他听着门外的动静,待他们一行人走远后,再次打开院门,躲躲闪闪地跟了上去。元稹不让自己远送,那就躲起来,不让他发现。
      他说,今日的结果是他的选择,与旁人无关,那自己这番阳奉阴违,也是自己的选择,与他无关。
      他就这样隔着远远一段距离,跟着他们出了城,一直跟到了灞桥边。

      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
      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
      我向秦人问路歧,云是王粲南登之古道。
      古道连绵走西京,紫阙落日浮云生;
      正当今夕断肠处,骊歌愁绝不忍听。

      天色已晚,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
      河畔杨柳依依,飞絮漫天,暮春时节水正碧,山正青。白居易揉揉鼻尖,无意中瞥见远处一丛丛开得热烈、宛如白云落凡间的梨花。
      是啊,现在恰逢惊蛰二候,可不就是梨花花期么。
      梨者,离也。停留在桥边,尚且有杨柳相伴,柳,不就是“留”么,可若再往前几步,便不见杨柳,只余离恨了。
      他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人们在送别之时,总爱止步于灞桥边。
      视线的尽头,元稹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与那广袤天地间的草木融为一体,消失不见。白居易久久停留在原地,直到自己的影子被夕阳斜斜地拉长,鸟雀归巢,昏星初现。
      在这场真正的离别面前,任何语言都变得贫瘠,千万言语的珍重,道不出心中万分之一的牵挂。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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