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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花辞树 ...

  •   “阿嚏!”
      窗外风雨如晦,原本闷热难耐的长安城不出一刻便被浇了个透心凉。刘禹锡躲在裴度家的待客室内,饶是已经换掉了湿透的衣裳,仍旧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今天的事,不会被张扬出去的。他连召见我都只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口谕,不敢光明正大宣我进宫,又落得这样的局面,定然不会让外人知晓半分……”
      “他他他,他什么他!那是圣人,陛下!”裴度要疯了,到了这种时候,刘禹锡竟还没有半分服软的意思,李纯在他口中仿佛就是个轻佻的市井小儿,哪有半分对九五之尊的畏惧。
      他们谁都没有心情继续争论下去,俱是沉默不语。柳宗元靠在窗边,身上一阵一阵发冷,可心里的火气似乎仍未消,注视着刘禹锡半晌方才颤抖着开口道,“你若再像方才那样,我……我就恨你了。”
      他的双眼有些泛红。
      在永州的那些年岁里,他没有一日忘记过十年前落雁坡上血染的黄土,更没有忘记过他们所有人承受的冤屈。这十年间,王叔文、韦执谊先后亡故,两人的遗书也不约而同送到了柳宗元手里,他们把所知一切事情的经过、缘由、因果、疑点全盘托出,果然,让柳宗元知道了太多秘密。
      永州的烟瘴将他折磨得身心俱疲,那些秘密堆积在心头有如千钧之重,可却也支撑着他从一次又一次病痛中活下来。他要活着回到长安,活着去查清真相,哪怕再无任职中央的可能也要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他们自始至终不曾犯下半分罪孽。
      可就在刚才,刘禹锡竟要认罪,要为了自己,去认罪。
      “对不起,我真的……可是柳州……对不起……”
      他没想到柳宗元会发这么大的火,有些着急起来,语无伦次地带上了些许哽咽。
      “没有桃花诗,也会有柳叶诗,圣人打定主意不留我们,这本就不是你的过错。”柳宗元握住他的手,声音里已然带上了鼻音,“梦得,我们本就行得堂堂正正,将来无论到哪里,都不要自轻自弃,答应我。”
      他的眼中,有疲惫,有倦怠,有热血渐凉后的心冷,有历尽沧桑后的淡漠。但也有始终未改的、星芒一样的坚定。
      “好。”

      几日后,裴度应召进宫向李纯述职。
      他在短短的路途中被满腹心事闹得焦头烂额。远洲刺史的任命已成定局,没有丁点儿商量的余地,于是柳宗元在私下里又瞒着所有人找到自己,恳求自己向圣人进言,用他的任地柳州,去换刘禹锡的任地播州。
      仅仅只是因为,刘禹锡的阿娘年事已高,断不可能独留长安干等着至亲相诀,柳州的条件又比播州好一些,至少能让老人家不至于太过辛苦。
      这样的要求,闻所未闻。裴度万分不解,你就真的丝毫不为自己考虑吗?
      柳宗元摇了摇头。
      梦得啊,自小就是被爱护着长大的,少时父母健在,举家和睦,又有恩师授他教义,引他入朝。前半生的庇佑,将他养得如明珠般至纯至善,也令他比常人更易爱上这个世界。
      或许这样的人天生就有一种魔力,一种让人想要无条件帮他、爱他、护他的魔力?
      也或许是,自己的人生,已经被一次又一次带着血泪的梦魇搅得浑浊不堪,再不复少年时的意气与心性。可刘禹锡什么也不知道,他的未来要光明得多,也要广袤得多,既然如此,那就将自己的一线光明也送给他。他们二人,若仅有一人能拥有幸福,他希望是他。
      就这么简单。
      裴度无奈地应允了,可就李纯现在这恨不得将刘禹锡即刻处死的态度,又该怎么向他开口?
      “陛下万安,权尚书也在?”
      见到殿中仅有的两个人,他松了一口气。没有其他人插嘴倒是其次,关键是权德舆在场,没准儿还会帮着自己劝一劝。
      “以柳易播?”果不其然,李纯听完事情原委,只有讥笑嘲讽,“真是好一出手足情深的戏码。”
      裴度正欲辩解,权德舆却抢先一步,顺着李纯的意思应承道,“不过是困兽犹斗,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犯下那大不敬之过呢。还望陛下勿要手软,该严惩的,一个也别放过。”
      听闻此言,裴度不可思议瞪大了眼睛。权尚书你不是与杜佑的关系还不错吗?怎么也……
      没等问出口,又见他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当即向李纯建议道,“臣倒是想起来,前阵子连州起了一场疫病,至今未能全消,若陛下真要严惩刘刺史,不若将其……”
      李纯疑惑地抬头,“连州有疫病?”
      “有是有的,只是症状不似那般严重,传染性也稍弱一些,就没有报到中书,臣也是无意间听同僚提及才知。说来也巧,这连州,可是他十年前本该奉召前往的任地呢。”
      “既然如此,”他低头思索一阵,随即冷笑一声,“那就让刘刺史好好历练历练去吧。”
      裴度在一旁听着,默默对权德舆肃然起敬。连州哪里有什么瘟疫,倒是刺史之位正空缺着。那里比起播州可好多了,虽然离得也远,可好歹不至于那样荒蛮。
      “开春这么久了,你也催催中书省,让他们该走的赶紧走,长安可不养闲人。”
      权德舆顿了顿,可终归不好再劝些什么,只好答应下来告退了。

      元和十年的春末,是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度过的。
      天子轻飘飘一句“长安不养闲人”,落在“闲人”们的身上便重逾千钧,直接拉开了无数生离与死别的序幕。细论起来,早在二月便开始有人陆陆续续离开京城,调任潼关防御使的李绛就是其中之一。这一任命在许多人看来是军务需要,毕竟淮西战况还在继续,可结合后来的一系列人事调任来看,似乎就没那么简单了。
      原本朝中对淮西之战的持续与否一直有所争论,可如今,主张继续征讨的都已调走大半,所剩无几了。
      白居易是看着赴任通州司马的诏书被送到元稹手上的。彼时草色正青,燕子刚在梁上筑了新巢,曲江畔的杏林也落下白英纷纷,一池春水荡出流光似锦。
      明明前一日还约定好了几天后的出游计划。
      那告身上的字又不是不认得,可为什么要看清它们这么难?要理解它们也这么难?
      “我没事,没事的。”元稹从他手中拿回告身,只紧紧抱住他。饶是平日里再文思泉涌,此刻也词穷得只会道一句苍白无力的“没事”。
      “让我送送你。”
      一直沉默着的白居易开口说道。
      三月底那天,一辆马车自城西缓缓驶出。
      元稹坐在车内不安地觑着白居易,他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这样望着自己发呆,眉宇间阴云密布,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本是自己最不愿在他脸上看到的神情。
      他无奈地握住了白居易的手。
      手上蓦然传来一阵冰凉,冰得白居易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已经是三月末了,天气早已转暖,可即便披上了厚实的斗篷,元稹的手还是这样凉,凉得彻骨又不合时宜。再一看他的脸色与唇色,又变得和初回长安那阵子一样,褪尽了气血。也是,遭遇这样的变故,又有谁能吃好睡好?
      似是察觉到白居易又心生担忧,他悻悻地缩回了手。
      “通州偏远,路上也难行,你独自上路,我不放心。车夫与我相识已久,他会送你全程,不要拒绝。”
      说罢深叹一口气。
      等了五年,重逢不过两个月,就要再次眼睁睁看他走向山高水远的陌生旅途。原来得而复失的滋味,是这样不好受。
      马车走得很缓,窗外楼宇、杨柳、远山的倒影被依次落在身后,就像逝去的年华,或许终此一生都无法再次捡起。
      就在这时,有人拦下了他们。
      “是致用和晦叔,”白居易勉强挤出一丝笑解释道,“本来杓直也想来,但他这个京兆尹公务缠身,可没法像我们这样。”(1)
      “微之,乐天,快来!”
      李景俭和崔玄亮在沣水桥边的小亭里摆上了简单的瓜果酒水,就当作一场饯别宴。元稹同他们一一行礼拜过,望着友人们的心意与眼前的满目春光,格外眷恋不舍,“二位也算是在下的患难之交,只愿在长安各自安好,可千万不要像在江陵那样,又在通州相聚了。”
      “我有预感,咱们再见啊,必定是在长安!”李景俭迫不及待满饮一杯酒,随后拍拍元稹的肩,安慰他道,“不就是小小通州么,那么多人都去过,咱们人定胜天,有什么可怕的!好好照顾自己,多吃蔬果多晒太阳……”
      元稹笑着应了,“好。”
      “那是……”
      “阁下可是、可是……元御史?”
      酒过一轮,几人心绪不佳,谁都没注意到一旁不知何时停下了一辆牛车,赶车的一对老夫妻似是等待了多时,忍不住远远询问起他们来。
      元稹回过头,见他们衣着简朴,全然是农人的装扮,可面貌实在陌生,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曾在哪里见过。
      不过,时至今日仍称呼自己为元御史的,难道是……
      老农似是领会到他的难处,连忙解释道,“我和我家婆娘是从东川来的!东川您还记得吗?梓州!我那邻居,就那许老头还有他家丫头,是您救的,还有东川千千万万父老乡亲,都是您救的!您回去那一天,我们在城郊远远看过您一眼,所以您不认得我们……”
      听到东川,元稹心头一处弦似被大力拨起,连忙迎上前询问道,“在那之后你们过得可还好吗?”
      老妇下意识面露苦相,正欲开口,被老农一把拽住。
      “好好好,我们都好!他们那些当官的,该罚的不都罚了嘛,当然也不会欺负咱们了哈哈哈……我们这趟来长安投奔亲戚,可巧不巧,竟碰上您了,您的大恩大德,我们……”
      话音未落,他们便急急忙忙想要跪下。
      元稹一惊,伸手扶住二人连声劝止。
      “不过是尽到本分而已,二位何须行此大礼?”
      可二人仍执拗地行完了礼,拽都拽不住。
      “那我们这便赶路去了,不打扰元御史了。”老农激动得眼中含泪,匆匆道别后连忙拉上老妇赶着牛车走了。
      元稹神情恍惚地望着牛车远去,全然忘了白居易是何时站到了自己身后。
      “乐天,他说他们在那之后过得很好。”他像是在喃喃自语,“这是真的吗?”
      白居易也望着那背影出神,“怎么会呢。那样轻的惩戒,根本撼动不了严砺余党的根基,即便东川各州之长换了人,根基未动,对寻常百姓来说,不过是照旧度日。”
      照旧备受欺压地度日。
      所以自己的东川之行到底给他们带来了什么?是替天行道吗?是为民请命吗?还是只逞了一时的英雄,事后却将更加疯狂的报复与反扑引到他们身上?
      你救了几个人?你救得了谁?你又害了几个人?你又害了谁?
      你没用啊,元微之!
      脑中响起的诘问像是一记记重锤,那声音有些耳熟,像是老师的,像是亡妻的,像是岳父的,像是阿娘的,也像是……阿耶的。
      这诘问声愈演愈烈,绞在他胸腔里隐隐作痛,一股铁锈味的甜腥自肺腑深处传来,似要喷薄而出。
      白居易察觉到他的异样时已经晚了,惊呼一声,一把扶住他。
      “微之!”
      凉亭中的两人吓了一跳,纷纷回头一看,只见一滩鲜血落在元稹脚下,他的衣襟、他的袖口、还有他的嘴角,皆挂上了触目惊心的鲜红。
      “都怪我,跟你说那些做什么……”白居易慌乱得手足无措,他见元稹俯下身捂着胸口,手指尖都发白了,只得牢牢地扶着他唯恐他倒下,“这通州我们不去了,先去看大夫……”
      元稹就着他的搀扶缓了好一会,这才慢慢抬起头,顺手擦掉嘴角边的血迹,“这就是在开玩笑了,哪里能说不去就不去呢。”
      他连声音都变虚、变哑了,那血印子留在惨白的脸上,像是刀子一样,直刺在白居易心里。
      “多谢几位相送,请回吧,我上路了。”
      说罢,最后看白居易一眼,随后轻轻掰开他的手,转过身上了马车。
      车轴轻轻转动,“吱呀吱呀”地朝着晚霞落日的方向渐行渐远。白居易动也不动地站在道旁,直到那影子彻底消失不见,这才惊觉,自己已经第二次告别他了,他就这样在自己眼前不见踪影,前路未定,归期未定,生死也未定。
      他的手上还沾着他的血。
      他呆愣愣地望着手上的血,眼泪不住滴落在上头,干脆也不再坚持了,蹲下身放声呜咽起来。这些天里压抑了太久的苦果,尽数化作了泪水,任它翻天覆地、汹涌肆虐。
      这种时候了,仍要袖手旁观吗?
      该怎么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花辞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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