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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一念牵 ...

  •   急急忙忙穿过两条街道,裴淑停在了一间小医馆前,一边喘着气一边快速将里头的状况打量一番,待看清馆中没什么候诊的病患之后,果断闯了进去。
      “柔之?”药柜前的女子正清点着药材,听到动静回头一看,被裴淑这架势唬得一愣,心道莫不是她相熟的人又生了病,下意识便问道,“是伯父还是李刺史?”
      “都、都不是……”裴淑嗓子里又干又疼,来不及歇息就一手抓起柜台上的药箱,一手拉着她出了医馆往别苑奔去。
      许青葭第一次见她急成这样,知道事情多半不妙,便跟着她一路小跑起来。
      “是你曾经见过的、那个元御史……不对不对,现在该称呼元司马了!”
      听到这个名字,她蓦地停下脚步,瞪圆眼睛呆在原地,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谁?”

      她们赶到别苑后,见元稹已经被安顿好,无声无息地躺在榻上。
      真的是他。
      可……
      许青葭愣愣地望着他的脸,怎么也想不到再见面竟是这样一番狼狈景象。她还记得五年前梓州城外的年轻御史,那样璀璨夺目的一个人,她以为他回京后定然能一路顺遂、稳步高升,随后名垂国史,受万人景仰,而绝非像这样孤零零一个人在异乡病得昏迷不醒,眉间眼角刻尽了风霜。
      一滴眼泪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瞬间将她拉回现实。她一手搭上元稹的手腕,沉下心全神贯注思索着,裴淑在一旁万分紧张地揉搓着袖口,目光在大夫与病人之间不安地来回逡巡。
      “他们认识啊?”
      门外,李进贤好奇地朝里边不住张望,顺便向裴郧问出了一个重要问题。
      “不认识啊!”裴郧百思不得其解。
      “唔……这情况不对。”
      裴郧皱着眉头瞥了他一眼,也没问哪里不对,只示意他安静别打扰到里边许大夫诊脉,随后继续盯着屋内的一举一动,恨不得将女儿每一个微表情变化都拆解出十万八千种含义。
      “真的是瘴疟?”片刻过后,许青葭把元稹的手重新放回床上盖好被子,与裴淑简单交谈两句,后者稍微松了口气,“那就好……这个病在蜀地本就常见,我也得过,青葭你记不记得,当时就是你医好我的,不过三五天我就恢复如常了……”
      可许青葭的表情却愈发凝重,“他的情况和你不一样。寻常的瘴疟多因瘴毒而起,引卫邪相争,若本身气血足,能抵抗疟邪入体,治愈起来就容易一些,可他……不知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竟致风邪深入肺腑落成病根,本就气血两虚,如今又这被瘴疟一闹,即便能治愈,怕是少不了要吃些苦头……”
      “什么叫即便能治愈?”裴淑听得心惊肉跳,她与许青葭相交已久,也耳濡目染接触了不少医道,尽管能听明白病情如何,却不愿相信刚刚那番话的话外之音,“青葭,你向来不惧难关,我求你,救救他,你缺什么告诉我,我帮你!”
      她慌张地抓住她的手,竟有些红了眼眶。
      “行了行了,我说你俩要是再聊下去,能喘气的都能给耗没气儿了!”李进贤猝不及防一嗓子将她们打断,随后大大咧咧迈进屋,伸手探了探元稹的鼻息,“丫头你放心,这小子可死不了,将来他还要在我手底下替我干活儿呢……”
      “……”
      是啊。
      他只是一个新到任的司马,与自己半句话也没说过,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这个人的存在,为一个陌生人失态成这样,也太荒唐了。
      裴淑面露窘迫,道一声帮忙抓药去就走了,余下几人也纷纷离开屋子带上门,留元稹独自沉睡下去。

      白日的时光悄然溜走,点点星光伴着草丛中的虫鸣攀上树梢,沉沉夜幕便有了颜色。
      许青葭行医多年从来不惧难关,无论施针还是用药都胆大心细,照她的说法,喝过药后若能顺利退烧,人也就会醒了,于是裴淑每隔一会就要来试试元稹额头上的温度,后来干脆就守在他身边不走了,整夜都没怎么休息。
      可他仍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
      “你……快些好起来吧,我、我想与你相识……”
      裴淑不由自主说出这句话后,愣了愣,又失落地别过脸去,不忍再去看他那俊美无双却了无生机的脸。
      她很早就知道他,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他的诗,想象过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的缱绻绮丽,也嗟叹过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缘浅情深。诗是个好东西,即使素不相识,即使隔了山海,也能从字里行间知晓诗家的善恶喜怒,知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就比如,她在曾轰动一时的《新乐府》里,看到了满纸的悲悯。
      “你知道吗,五年前青葭和许伯父从梓州回到家乡,她把你在东川查案的故事,当成话本一样讲得绘声绘色,”裴淑忆起往事,脸上情不自禁带上了笑意,“从那时起我便知道,你不仅善良,还很勇敢。”
      烛光暗淡,落下一层浅浅的薄影,灯下的元稹依旧无知无觉地闭着双眼,气息微弱却平稳。寒热交替是瘴疟最煎熬的症状,发病时高烧不退,身上的感觉却寒冷得可怕,几个时辰前的元稹就是这样,哪怕被子捂得再严实也冷得颤抖不止。好在喝了药过后缓解了一些,不再烧得那么厉害,这才安稳下来,静静地睡着仿佛沉在了梦乡里。
      “……你这样听不到,也好,若你醒着,这些话我反倒说不出口了。”
      裴淑忍不住又望向他,望得久了,脸上不由得有些发烫。曾经想象过无数次的人蓦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甚至比想象中的还要好看,只可惜,竟染上一身这样棘手的病。
      她低低地叹息,走到窗下取出了自己的琴,伴着月光轻轻弹奏起来。那是一曲《阳关》,琴音绵绵宛如丝丝细雨,似能荡去蒙在心头上的尘埃。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阳关》之曲,意在送别和思念,”她一边弹着琴,一边絮絮地诉说,“你的故友,定然也在想你,如今你们,可是在梦里相会么?”
      “说起你的朋友……他的诗在这蜀中小城里也很盛行呢!乐馆里许多歌伎娘子,都以能颂得你朋友的《长恨歌》为荣,哈哈。”
      “可我每每听到那《长恨歌》,就会不由想到《上阳白发人》……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你说,玄宗陛下与杨妃那场惹得宫内宫外无数人流血、流泪、一生不幸的爱,真的算是爱么?这个问题,我同她们争辩了好多次呢。”
      “比起王侯君妃,你们或许更爱众生草木吧?即使得不到他们的唱和,也有那样多的诗是为他们而写,”她的琴音低低的、缓缓的,“你们真的很善良。”
      不知不觉间,远远的天际,一丝曙光划破夜幕。
      “因为、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
      她被这声回应惊得一愣,连忙扔下琴几步跑到床榻边。
      元稹迷迷糊糊缓了好一会才慢慢睁开眼睛,此时此刻他身上极虚,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晃动,晃得他半分思考和回忆的力气也没有。
      “你醒了?”裴淑激动不已,再次摸上他的额头,尽管仍有些低烧,可只要醒了就代表着好转。
      眼前模糊的影子变得清晰起来,元稹这才意识到,自己当时刚见到李刺史,随后不知怎么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如今眼前的这位……
      他忽然就惊醒了,下意识猛地一起身往后退去,谁知全身上下虚浮无力,根本撑不住,又倒回到床上。看这姑娘的衣着打扮明显是良家女,怎么竟和自己一个陌生男子离得这么近?
      裴淑也反应过来了。昨天一下午加一晚上,在他昏迷时没感觉到什么,如今被这样一双清醒着的琥珀色双眸诧异地望着,她脸上顿时一热,火燎般的羞赧直冲脑门,变得比床上的元稹还要惊恐。
      她不知该怎么解释,慌不择路地逃出了房门,碰巧与赶来探病的许青葭撞了满怀。
      “他、他他他醒了,你快去看看……”
      说罢,连好友的脸都不敢看,一溜烟跑远了,裙角留下一道淡黄色残影。
      许青葭不解地挠挠头,任由她去了,眼下还是病人比较重要。
      “元公子,是我,”她来到床边打量一番元稹的脸色,笑着自我介绍道,“许青葭,五年前在梓州,你救过我和家父。”
      这名字、相貌、声音都有些耳熟……他思绪混沌,回忆了半晌,五年前使东川的一幕幕这才浮现在脑海。
      “……许娘子?”
      “我是通州人,这里是我的家乡,刚刚跑出去的娘子你应该见过了吧?她是裴明府的女儿,自幼同我相识,为人古道热肠却也有些不拘小节,莫要见怪。”
      她一边说着,一边示意他伸出手来诊脉。
      裴明府应当就是李进贤身边的那个通川令了。元稹环顾四周,这处屋子宽敞别致,应当还是在自己来时的院落里,那李刺史……
      “李刺史在旁边的刺史府,这个点多半还在梦中呢。”许青葭看出他的疑惑,同他聊着天解释道,“他呀,虽然看着凶悍了些,私底下却铁了心要做个文雅君子,裴明府就是他的第一讨教对象,这间别苑,就是他为了充文人调子置办起来的,把裴家父女拉过来小住不说,时不时还举行几场诗会呢哈哈……”
      她摸着他的脉象,话音渐渐沉了下去。
      “还请元公子说实话,过往年间,是否时常通宵不眠、三餐不顾、长期过度劳累且忧虑过甚?”
      “……有些时候的确如此,”元稹尽力靠着身后的枕头半坐起来,骨子里那没来由的倔强令他本能地想在外人面前掩饰自己的狼狈与脆弱,“其实我自小就这样,遇到换季总免不了病几场,习惯了。”
      “通州缺医少药,不比长安,可以任由你们不顾惜身子胡来。”许青葭有些无奈,可也不好说重了话,“既然来到这里,那就听我的,我想公子你也明白,只有平平安安回长安去,那些致君尧舜的宏愿才不会落得一纸空谈,是么。”
      元稹偏过脸,闭上眼点点头。说也奇怪,他自来到通州后与身边这些人不过一面之缘,却不由得对他们心生信任,就好像多年的老友,与亲人。

      隔了一座墙的院落中,裴淑正拖着腮坐在小石凳上,望着药炉下的火苗发呆。许青葭见状也不打扰她,只观察着药炉的火候,时不时扇一下风。
      “柔之,一会药煎好了,你帮我去送给元公子吧。”
      “……你自己去。”
      “哎,”许青葭凑到她眼前意味深长一笑,“怎么,裴小姐是嫌弃我这个乡野郎中,不愿帮忙?”
      裴淑心知这是玩笑话,抬起头看着她认真道,“青葭,我知道你心里仰慕他,从你对我讲起东川故事的时候就知道了,如今难得再见,你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抓紧时间同他相处,是吗?”
      她一双坦然的目光,倒叫裴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你觉得,我的医术如何?”
      “堪称妙手。”
      “哈哈,多谢。”许青葭站起身来,遥望着湛湛青空上的片片白云,似是沉浸在哪段回忆里,“那时得他相救,我惊喜于这世间竟真有他这样的人,风华绝代不说,偏偏又侠肝义胆,为一群不认识的陌生人孤身犯险,如此正人君子,试问哪个女子在见识过后,能抵挡得住呢?”
      鸟雀掠过枝叶,沙沙地拂上心弦。
      “他于我,恩重如山,可哪怕再喜欢他,我首先是个大夫。假使向他表明心意,他若无意,不过徒增尴尬难堪,若有意,后果便是成为一房妾室,终生困于深宅大院。这两种结果,我不接受,也绝非他所愿。”
      “所以啊,我只有离他远远的,远到天涯海角,凭这一身医术一路治死扶伤,救更多人的命,才对得起他大义相救换来的自由,才是在真正报答他。柔之,你明白吗?”
      裴淑久久无言,习惯性地揉搓起衣角,心里全然不是滋味。
      “说了这么多,到底帮不帮忙,”许青葭端起陶釜把药倒在碗里,不由分说递到她手上,“你若真想认识他,了解他,就抓住机会,快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也不管不顾了,重重一抿唇,朝好友点点头,端着药碗朝客房方向走去。
      许青葭总算松了一口气。她放松地伸伸胳膊与懒腰,正要收拾东西回医馆,忽然间听到一阵吵嚷声,似是从门口那里传来。
      她停下动作,连忙循声赶了过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一念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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