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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此间聚散 ...

  •   出了皇城就是繁华热闹的坊市,大街小巷满是过路行人的吆喝、嬉笑与争辩,这烟火缭绕的人间就像一剂良药,只看一眼、听一听、嗅一嗅,就能重振在大明宫中遭受摧残的精气神。
      “是什么样的曲子,余音绕梁五年不绝,元大才子可一定要让在下涨涨见识!”
      白居易难得这样阴阳怪气,听得元稹心头微微荡漾,脸上却仍一本正经,“再好的曲,若无白学士填词相配,也是不成调的,不如乐天……”
      “要我填词,润笔费可不少呢,元才子想清楚了?”
      “凭我们的交情,白学士就打个折,给个友情价吧?”
      “哼哼。”白居易凑上前去朝他衣襟戳两下,“若是你,翻倍。”
      “要钱没有,要人有一个,”元稹不依不饶嬉皮笑脸道,“不巧在下囊中羞涩,不如让在下以身相偿?”
      他二人动作大声量也大,此话一出,已有路过的行人开始神色古怪地指指点点起来。白居易回过神来一时窘迫,暗道这兔崽子真是十年如一日死性不改,抬手捶他一下,“大庭广众的,要点脸吧元大才子!”
      “好了好了不气你了,”元稹笑得够了,半个时辰前在思政殿经历的一切都被抛掷脑后,“在江陵的那五年里我可没什么心情作新曲,想来那晚所吹奏的一定是你曾听过的……无妨,只要你愿意,我们今夜就可以寻个地方,把酒闻笛到天明。”
      “差不多了啊打住打住。”
      白居易终是招架不住他一副殷勤模样,连忙示意这个话题到此为止,随后收敛了笑容,复又有些凝重起来。
      “我问过李御史了,是陈少卿把两件案子的原委告诉他的。”
      “陈少卿?”元稹诧异,“又是他?”
      先是在大理寺帮自己解刘禹锡的围,随后安顿寺正免去了潜在的麻烦,现在又把事情告诉御史台,以致皇甫镈被当众弹劾,一发不可收拾。
      “按照他的说法,梦得现在无官无职,要对付皇甫镈只能从坊市到长安县,一步一步告起,远不如由御史直接弹劾来得快,与狠。”
      元稹看他一眼,旋即挪开目光,欲言又止。
      “嗯?”
      “本想问你,猜想他用意如何。”
      “那怎么又不问了?”
      “因为你不喜欢,”元稹与他并肩走在街上,“揣测人心,从来不是一件舒心畅快的事。”
      料峭春寒时节,暖意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日之中唯有这晴朗的午后最是热闹。白居易望着满眼忙碌的人影出了神,眼中泛起温热,随后又变得湿润。是啊,他天生洞悉每一分人心与人性,他的慧眼使他总能在一颦一笑之间看透眼前任何人的所念所想,可这样,真的太累了。
      元稹懂他,即使一些事情他从未开口,也是这世上最知他、懂他、念他的人。
      “可身在长安这个富贵乡,又能有几次随心而为呢。”他抓着他的手不由得紧了又紧,“微之,那个陈少卿终归意图不明,无论如何,我们还是与他保持距离得好。”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于是在新帝热火朝天地拔擢官员、举行制诰试的同时,皇甫镈的失势便理所当然成了新朝最合适的祭品。
      他出贬为崖州司户参军的那一天,恰逢一场春雨。
      浸泡了雨水的土地变得格外松软,马蹄一步一打滑,连带着身后简陋的马车也寸步难行。皇甫镈几乎什么也没来得及准备就被驱赶上路了,此时此刻身边只有一个老仆,正拼着一把老骨头竭力驱赶那马匹拉动陷在泥里的车,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他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哪里忍得了这等处境,可就在一筹莫展之际,他忽然望见前方道路上有一个人。
      那人不知从几时起就在那里等着了,似乎正专程等着自己。他一身素衣,神情淡漠,一把唐刀在他手上,隐隐可见出鞘半寸的刀锋处掠过一丝寒光。
      崖州,哈哈。
      这不正是当年韦执谊去的地方么?
      “你……你是何人?”
      刘禹锡见皇甫镈一下子如临大敌,只觉得世事荒谬,未免滑稽可笑。他抽刀出鞘,身形快得根本看不清,眨眼间便来到他们近前,那凛冽的锋刃带起一阵劲风,直扑皇甫镈的面门——
      后者腿下瘫软,根本来不及叫喊出声,瞬间吓得跪倒在地。
      刀尖下,皇甫镈束发的皂巾碎裂成了一块一块,连带着一缕发丝也被斩落下来。他的头发就这样乱糟糟散落在脸上,蓬头垢面,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刘禹锡忍了又忍,两只手青筋凸起,最终缓缓收刀入鞘,眼中一滴行将欲出的泪倒流进心底。
      “你的血,太脏了。”
      他撇下一句话,随后走入蔼蔼浓雾,留下皇甫镈仍跪在原地,惊魂不定。

      阳春好时节,可在一日赛过一日的繁忙中总是太过步履匆匆,只短暂停留片刻,便有了离去的念头。很快,谷雨到了。
      花烛动,新娥描,元家女儿出嫁这一日,天空碧澄澄如洗练过的丝缎,靖安坊两处宅院皆换上了红妆,飞来的喜鹊与彩蝶似乎也被这喜悦感染,停在树梢不愿离去。
      已成为知制诰的元稹家中门庭若市,不远处韦绚的宅院同样人声鼎沸,除了两家平日里交往频繁的好友外,许多邻里也上门道贺,于是热闹之余谁也没有发现,一个所有人都相熟的老朋友始终躲在街对面一个不起眼的阴影里,没有进门。
      刘禹锡默默地望着满目红绡。
      才子佳人,如花美眷,真美好。
      他看了许久,嘴角终于牵出一丝欣慰的弧度,随后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锦盒。那盒中是一双连璧,一个雕凤,一个雕凰,两个形状合起来,正是一个和和美美的满月。
      相似的玉璧,他原本也是有一块的。
      他悄悄靠近门口的石墩,趁人们忙碌不暇,飞快地将锦盒放在一堆贺礼中,随后又无声无息离开,拐入了一旁的小巷。
      时间可过得真快,他想,那样小的孩子,如今也成家立业,将为人夫为人妇了,他们穿上华丽吉服的样子,一定很俊、很美吧?韦执谊这个做父亲的若能亲眼见证儿子的婚礼,想必会欢喜得连飞百盏,一醉到天明。他深叹一口气,打算加快步伐离开,谁知没走几步,就被身后来人出声叫住了。
      “老师?”
      刘禹锡下意识一愣,听出这是韦绚的声音,强忍着没有回头,谁知韦绚快跑几步,硬是拦在了他跟前。
      “您怎么不入内就坐……”
      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刘禹锡眼眶有些湿润了,情不自禁抚上他的肩,“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老师祝福你们,快回去吧。”
      “那、那请老师随我一同回去,”韦绚见他态度坚决、神色却凄凉,忽地一下跪下了,“家父去得太早,是老师不辞辛苦,教我读书、育我成才,无论如何,您也应当在高堂之位上,受我一拜!只是老师身处孝期,学生与新妇自会另寻一僻静之处,以清茶代酒,替您免去吉宴……”
      可一个心里装满伤心事的人,如何再能冲撞了他人的良辰吉日呢?尽管不忍,可刘禹锡仍旧狠下心道,“文明,让我走吧。”
      “刘伯父!”
      就在这时,身后又传一声呼唤,一回头,只见阿保不知什么时候也出门来了,豆蔻年华的少女一身嫁衣光彩照人,几欲与三月春花争辉。
      元稹就站在她身后的巷口,阳光镀了满身。
      “毕竟孝期未满,强行留下,实在容易遭人口舌。梦得,缘分来之不易,至少在这里,接受他们的一番心意吧。”
      说罢,他朝女儿女婿点一点头。
      阿保同韦绚一起跪了下来。
      一叩首,敬师长,立身于天地,赤心忠肠。
      二叩首,谢师长,扶孤于微末,至诚尽节。
      三叩首,愿师长,来日之岁月,清欢尽享。
      刘禹锡背过身去,眼泪再也止不住,潸然如雨下。

      就这样,元和十五年夏季的农忙季节,在先帝下葬于景陵后,来临了。有关李纯的一切前朝旧事,似乎都随着那道墓室门的应声而下戛然而止,这其中除了一干朝臣任免以外,也包括先帝旧侍吐突承璀和澧王李恽被秘密处决。
      也没什么奇怪的,代代皆如此。
      李恒登基半年,正是兴致最盛的时候,可这兴致似乎用错了力,短短半年就已经引起了朝中众多老臣的一致不满,论其缘由,正是太重享乐。而其中最令人瞠目的一件事,莫过于他在先帝崩逝一月还未到的时候,就堂而皇之在丹凤楼陈俳优,赏百戏。
      这在孝大过天的大唐,属于相当放肆的行径了,引得不少人当面进谏,可李恒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甚至当场认错,可没过多久,便像无事发生似的再次享起乐来。然而贪玩归贪玩,朝会他是一次不落的,奏折他也是批的,朝政上的建议他也是听的,于是大家劝谏的言辞也不好太过激烈,只要辅政大臣靠谱,这样下去也应当能维持政通人和,不会出现太大岔子。
      可偏偏,人不怎么和。
      在皇甫镈由盛转衰的全过程中,曾经与他好得几乎穿一条裤子的令狐楚始终一语不发,冷眼看他一朝倾颓。说来令狐楚也的确是个有手段的,当初被皇甫镈拉上宰相位置后,又不知用了什么路数,令他主动将度支大权让给了自己,将好友的价值榨得一点不剩。
      也不知是他心机正如此,还是受了哪位高人的指点?
      但现在琢磨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夏税征期在即,农人们手中尚有余粮,却要忍受饥贫之苦。这烂摊子归根结底还属皇甫镈一份功劳:前些年淮西战事吃紧,朝中急需大量钱粮维系军费开支,而常规的征税方式是农人收获谷物后应和籴之法(1)换做钱帛,再以钱充税,因此造成物愈多而钱愈少、物愈贱而钱愈贵的局面;与此同时朝廷又大量铸造兵器致使铜铁消耗猛增,无暇发行更多新币,于是令本就不妙的民生状况雪上加霜。
      皇甫镈判财政总度支时,安排了一大波人充任和籴粮官,这些人以低价从民间买粮,又以高价卖给各路讨逆军,两头吃得盆满钵满。随着皇甫镈的失势,这桩罪恶自然而然也被掀了个底朝天,可再怎样处置这些粮官,哪怕将他们全部吃干抹净,也变不出多少钱以解当前之困。
      “令狐公你就答应老夫吧,”户部尚书杨於陵已在廷议中争辩得出了一脑门子汗,眼见首座的令狐楚依旧不动如山,更是气急,“以物充税,这是唯一的办法了!阁下到底在顾忌什么!”
      “可如此一来,和籴之法岂不尽废?永贞年王、韦等人欲废宫市之法,杨尚书莫不是已忘了他们的下场?”令狐楚沉思许久,方才慢悠悠开口说道。
      “在下何曾说过要废和籴?明明是……”
      “好了,休要再言!如此冒险之事,我绝不认同。”
      令狐楚撇下一声回绝,干脆告了退,走了。
      “……就这么走了?”时以右拾遗充任翰林学士的李绅诧异于他的我行我素,随后一拍大腿愤而说道,“这样强词夺理,若说他没借度支之权在和籴中得利,我可不信!”
      “公垂!”
      一旁的段文昌小声喝止了他的出言不逊,李绅只好闭嘴。虽然同在相位,可段文昌年纪轻又入朝晚,在令狐楚面前始终不敢强势起来,但好在他人与李绅等人同龄,又好说话得多,因此同他们还算合得来。
      就在这时,以监察御史充任翰林学士的李德裕开口道,“要不我们绕过令狐相国,直接去请陛下下诏?民生大事何等重要,要是因他一人拖着,岂不荒唐可笑!”
      “可事涉度支,杨尚书所言之法若要实施,终究绕不过令狐相国这一关呐!”
      “那我就顺带上书,奏请废了他的度支大权!”
      李绅朝段文昌眨眨眼,这位可比我大胆,你怎么不制止他了?
      “我看可行。”坐在后排的知制诰、中书舍人杜元颖第一个表示认同,可沉吟一阵,复又开口道,“只是这件事,依在下拙见,不宜由李御史出面。”
      “那换谁来?”
      杜元颖笑着望向了自己身侧、半月前刚刚升任祠部郎中知制诰、自廷议开始便沉默至今的元稹。
      “元舍人。”
      “……杜十四你没事吧?”李绅再次忍不住了,出口质问,“平时动不动和微之呛声也就罢了,怎么轮到这得罪人的事,你反倒对他谦让起来?”
      “李学士莫急,”杜元颖拖长音调,顺手摇起了扇子,“谁不知道微之深受陛下宠信,由他出面劝说,不是更有胜算一些嘛。”
      “你……”
      “好了,公垂。”
      一道清冽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在这燥热的天气里反倒沉静如水。
      元稹叹口气,终于开口道,“我去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此间聚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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