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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波澜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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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天来,杨柳染翠。
翰林院距离右银台门不远,又紧邻着左藏库,果真如乐天所说,出了那道院门就热闹非凡。
这天是元稹初来翰林院的日子,他凭着记忆中白居易详尽的介绍,轻车熟路穿过学士们宴语的西垣小楼,找到了那棵紫薇树,就好像已经来过千次万次一样。记得白居易曾和自己抱怨过,这棵紫薇树非但矮小,枝叶还稀疏,也不知是不是在吵吵嚷嚷的翰林院中不得清净,远不如中书省的那棵高大健壮、枝繁叶茂。
他假意嗔怪,若非在翰林院中把事情吵个明明白白,又何来丝纶阁下的紫薇郎们安安心心与笔墨为伴,独享黄昏胜景呢?
那在下从今往后的好日子,可就全仰仗元学士喽。白居易举着笏板朝他行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礼,偏生眉眼弯弯的,脸上的笑收也收不住,这个礼就无端显得不太正经,多出几丝旖旎的情调。
元稹望着眼前的紫薇树出神,心思已不知飞哪儿去了,也没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人。
“微之!”李绅出口一叫,跃上前一把勾住他的肩,“你这个人平日里对赏植的外观要求不知有多高,怎么现在倒被这棵平平无奇的紫薇抽了魂去?”
李德裕跟在他身后,虽不像他兴奋得如猿猱一般扑上去,可面对着新同僚的到来,那上扬的眉角与轻快的步调无不显露出他心中的喜悦。
两人上下打量他一番,不约而同赞叹地点点头。虽说寻常人靠衣装,元稹的形貌不算寻常人,对他而言通常是衣装靠人,可也不得不承认这身紫袍实在提人精气神,穿在他身上恰如璞玉镶上了金边,贵气却又内敛不张扬。
“公垂,文饶,”元稹也欣喜非常,“能与二位共事,幸甚幸甚。”
“观你气色不错,近来应是保养得当,可喜可贺啊。”
“我一切都好,多谢挂怀。”
“离开中书省到翰林院,想必还是有一丝小小的失落吧?嗯?不过也无妨,反正都在宫里隔得近,串门也方便,你们两个多病多灾的能借此多走走路也算强身健体了。”
“……公垂兄这算什么话,且不说微之作为承旨学士何其忙碌,白舍人在中书省同样身处要职,哪里能将皇宫当做坊间商市一样,说串门就串门?”
“哎呀文饶你别较真嘛,我开他俩玩笑都开多少年了……”
三人叽叽喳喳寒暄一阵,不知是谁提到了李恒,于是话题自然而然拐了个弯。
“微之你或许还不知道吧,”李绅变得愁眉苦脸起来,“就在你来之前,圣人曾把我们叫过去,说要再想几个新的租税名目。”
“新的?”
“对,在民间已然不堪重负的情况下,非但不减,还要新增。”
元稹眉头一皱,“简直胡闹。”
这个活祖宗,说他半点不明事理吧他还知道这件事不太能见人,得瞒着自己,说他稍懂一些吧又偏偏想了这么一个百害无一利的馊主意。
“国库空虚,看来咱们这位陛下也是真急了,也不知这样能不能令他改掉那些铺张浪费的毛病,从此节俭起来哦!”
“但愿吧。”
今年的入院试如期在二月举行,素有才子之名的元稹不出意料顺利通过了考试,可令人瞠目咋舌的,是李恒在听完白居易亲手拟好的制诰后并不满意,左思右想之际金口一张,在“翰林学士”前直接加上了“承旨”二字。
承旨翰林学士为众学士之首,真真正正的位高权重,一般情况下多由本官宰相的担任,即便元稹在此之前已经做了大半年的中书舍人知制诰,可他的本官也不过是个从五品的祠部郎中,于是这一看上去随随便便的任命便直接引得人群中一片哗然。
“承旨学士,我……哼!”杜元颖仰头囫囵咽下一杯酒,此刻远离了宫中的繁杂耳目,可算能露些真性情出来,“不就仗着有几分容貌、会写几首诗么?圣人还真是鬼迷了心窍!”
与他对饮的段文昌有些听不下去了,连忙劝阻道,“他人也就算了,怎么连陛下也不放过?一个人升任贬黜与否,陛下自有考量,我们为人臣的可莫要忘了本分。”
“就你是老好人。”他随口应道,心里却仍旧牢骚不断,这位段相国嘴上冠冕堂皇体面得很,不过是把不满强咽下去而已。
“好了,杜兄。”段文昌重新斟满酒杯,几度欲言又止后开口问道,“你说近来国库紧缺,陛下又广招开源之策,那今年的礼部试上会不会考与之相关的议题呢?”
“你在押题?”
“实不相瞒,族中几个子侄即将赴试,在下心里着实替他们紧张……”
杜元颖诧异道,“这有何紧张的,是他们考,又不是你考。实在不行叫他们将各自的诗文拿给钱侍郎看看摸个底,今年他知贡举。”
“可……唉,算了。”
段文昌不知思索了些什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随后摇摇头,举起酒杯再与杜元颖一碰,“不日我就要赴西川了,你今后可留心一些,今天同我说过的那些牢骚话,可千万别在宫里一时失言了,尤其你还与白居易共事。”
“他?他怎么了……”
“他怎么了?”这漫不经心的态度几乎要将段文昌激出个白眼,“你以为,他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吗?”
若说段文昌为人处世堪称八面玲珑滴水不漏,那白居易其人,更是天衣无缝,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元和初年先是以新乐府彰名于朝堂,随后一曲长恨歌又直接令白居易这三个字传遍民间,于是乎,不论在田畴垄亩,还是寻常巷陌,亦或高堂大院,总能听到一两句吟诵白诗的声音。
可偏偏,他在最声名鹊起的时候离开了京城,这就致使如今仍在朝的许多人,只闻其诗,不见其人。后来他回来了,在回长安后的这一年里,他对慕名而来找上门的访者、诗会与游宴邀请皆来者不拒,无论对方身份尊卑贵贱,统统以礼相待。
见过他的人,无一不赞他端方如玉,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可也有不少人心存戒备——真的会有人能得上至天子、下至万民的青眼么?他所表现出的一切,几分真几分假?他志在哪个位置?是中书令?承旨学士?还是宰相?
如今朝中党派林立,若想爬上这些高位都是要站队的——可他与所有人都交游过,相当于没有站队。
疑虑归疑虑,但他的诗还是要传抄的,人也是要好好相与的,无论如何,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还是这么个才情兼备的妙人。
这天,恰逢礼部南院放榜的日子,段文昌在家中简单摆了个宴,邀请了几个平日里相善的同僚,算是在去西川前同众人最后告个别。就在酒酣之际,原本其乐融融的气氛却随着家丁偶然带来的一个消息瞬间冷了下来。
“一个都没考上?”
尽管段文昌的声音压得很低,可却是个藏不住事的,与他隔了一个人的白居易一下子就注意到他骤变的脸色。
“毕竟是进士试,十考九落,墨卿兄也不必太过苛责小辈了,大不了来年再考嘛。”
“不是……不对!”段文昌不理会他的话,脸上怒意更甚。段氏家中富足,养一大家子人更是绰绰有余,若说仅仅只为小辈学艺不精未能一举中第而生气,这反应未免有些夸张了。
“哎哎?怎么了?”
他丢下众人,简单道了个歉就跑出门去,待几个宾客反应过来时,人已不见了踪影。
“这是……”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白居易摆摆手,同样一脸迷茫。
谁知只隔了一天,就有人对这次中举的名单提出异议,直指礼部侍郎钱徽收受贿赂、取士不公。
“要不是我逼问,那小子还打算一直瞒着我!”翰林院小楼里,李绅气呼呼地走来走去,“敢在这种事上收好处,他钱徽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李德裕望向元稹,见后者也有些懵。可刚刚李绅突然推门而入,自顾自骂骂咧咧好一阵,火气上头得始终道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还在生你学生的气?”他忍不住问道,“落榜不是什么大事,批评一下来年再考就是了,若没有证据,还是不要轻易迁怒钱侍郎……”
“这不是迁怒!”李绅听闻此言反倒冷静下来,“那次拜访钱侍郎是他自己去的,具体情形我也没管,谁知他不久前亲口承认,钱徽收了什么……行卷费?微之,他平日里作的文章你和乐天都曾看过,若正常发挥,应当是不成问题的。”
两人异口同声,“行卷费?”
行卷这回事,人人都干,也有不少人选择直接找上当年的知贡举,可一般来说知贡举是不会收任何礼的,毕竟这太容易擦边落人口实了。
“这样看来,那些录取的人八成给的多。文饶说得对,没有证据不能胡乱指控,我这就找其他人问去。”
说罢,又风风火火走了,与来时一样急。
“你怎么看?”
待人走后好一阵,李德裕才回过神来,扭头问道。
“若属实,自当严惩不贷,行卷费这种东西,与卖官何异?”元稹略一思索,沉声道,“可即便是公垂,他单方面的证词也不可全信。牵涉其中的人,只会说对自己有利的话,谁也不例外。”
“你倒是铁面无私。”随口揶揄一句后,李德裕忽然眼珠一转,突发奇想,“倘若有一天白舍人也陷入这样的境况,你会信他还是不信?”
元稹愣了愣,慢条斯理放下手中的笔,托起腮意味深长地冲他挑挑眉,“乐天根本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处境。”
“……”
“我看文饶似乎对乐天颇有兴趣,要不哪天我做个东,请你俩过来秉烛夜话,不醉不归?”
“别别别,”李德裕打了个寒颤,一口回绝了,“我可没有熬夜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