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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流年 ...

  •   《病·十八岁·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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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的午后,我的房间依然如往常般隐没在一片荒芜当中,缭绕不绝的《阿兰古斯协奏曲》的曲调里,有浓浓的化不开的愁。点上天价的薰香,看火光随着音乐舞动,然后带着些不舍的吹灭它,看透明的液体变作袅袅上升的白烟,消散在空气中。
      房间的光线有些昏暗,翻开那册不久之前还躺在箱底的书,手指比眼睛更快的找到了那个折角。就在那里,克利斯朵夫遇见了奥里维。
      “……在客厅的那一头,他遇到一对望着他而立刻闪开去的眼睛。跟全场那些迟钝的目光相比,这双眼睛有一种说不出的天真其实的气息使他大为惊奇。那是畏怯的,可是清朗的,明确的,法国式的眼睛,望起人来那么率直:它们自己既毫无掩饰,你的一切也无从隐遁。……”
      很久以前我就一遍遍的想象过那双眼睛,但每次都只能感觉一个大概。后来,这双眼睛里慢慢有了申心和庄逍逸的样子,而现在,我首先想到的是彼氏的眼睛。
      彼氏说,景煜,别独行侠似的,这样太孤单了,一起来吧。
      彼氏又说,我这个人别的不敢说,活跃气氛的本领绝对一流。
      彼氏最后说,不好意思,但我比较喜欢这个姿势。然后我就被他夹在胳膊下面,硬生生的矮了他一截。
      像这样阳光得有些强势的彼氏却有一双那样的眼睛,带些冷漠带些自嘲,却依然澄澈晴朗。我想,刚认识彼氏的时候,最早记住的便是这双眼睛。
      在冰冷放映厅里的那双在黑暗中闪烁光芒的眼睛。

      我坐在放映厅的最后一排。
      睁大眼睛望着前方不断变换的黑白画面。
      “砰”。有什么东西掉落在脚边,发出沉闷的声响。我伏下身捡起自己的矿泉水瓶,才忽然想起这是课堂,高一的选修课“中外影视欣赏”的课堂。
      我并不能算是个好学生,虽然读书读得勤勤恳恳,班级工作也完成的认认真真,却仍然不是个好学生。在我的心底不知何时根植了一分残虐,进入高中后日益见长。我欺负那些对我好的老师们,一次次看他们满怀期望的表情转为失望,就像对自己的父亲一样。
      我想,自己是个心里有病的人。因为一旦有人对我好一些,便会坐立不安、心惊肉跳。我害怕别人走近自己的生活,害怕着别人接触自己的隐秘。所以,我学会了放弃,学会不去好奇,因为别人的秘密总是由自己的秘密交换得来的。
      “砰”!矿泉水瓶又一次不客气的落下,滚到了一双蓝色的运动鞋旁。然后有一只手捡起瓶子,把它递给我。
      “谢谢。”我走过去接过瓶子,然后抬头看那个人,他坐在最后排的角落,看不清面貌,却有着双在黑暗中闪烁光芒的眼睛。
      回到自己的座位,我看了看夜光的手表,离下课还有一刻钟,屏幕上女主角正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接下来,茫茫雪原的镜头,有一个黑色的人影闪现。我知道这就是高潮了,我拎起书包拉开厚厚的大门,朝屏幕瞥了一眼后毫无依恋的离开了。
      屏幕上男女主角在满天大雪中相拥而泣。

      选修课上的迟到早退已经成了我的习惯,并不是不喜欢看电影,我只是刻意的不去看开头和结尾。我把这看成一场游戏,类似于探宝或者拼图,利用自己的想象去填补这两处空白。
      太多的电影让我感到乏味,我无法忍受那种虚假做作的happy ending,所以我开始自己想象结局,想象自认为最合理最真实的结局。就拿方才的那部电影来说,在我的故事当中,那个男主角紧紧抱着女主角,他的唇落在她的额头,她的眼睛,她的鼻子上,然后他用修长的手指缓缓滑过她的脸颊。
      我一直往这里赶,她说,我想见你,有些话我必须自己告诉你。
      我知道。他看着她,我也一样。
      他们拥抱着,仿佛永恒的石雕一般,然后,她往后退了一点,再见,还有我——
      他的手指轻轻点上她的唇,然后向她行了个礼,再见,我也是。
      两个人就这样朝着各自的方向走去,她不可能和他去那个国度,他也不可能去她的世界承受别样的目光。所以,一切就到此为止吧,只要没有说出那个字眼,他们就可以失去历经痛苦的理由。但之前的那一刻却会以最为美好的形态,永远的留在彼此的记忆深处。

      申心和以往一样待在图书馆的自修室里,我敲了敲玻璃墙,她却没有反应。走进去才发现她正在听音乐,不用猜就知道是John·Lennon 的歌。
      她看到我来了,收起东西和我一起走出去。走廊的尽头,是高高的玻璃窗,窗下是红色的灭火箱。我和申心经常坐在上面,看远处教堂后隐没的红日。
      回家的路上,她和我讲起今天收到的情书,选修课上偷偷看她的男生。我则告诉了她我看的那个电影,我想象的那个结局。
      申心说,景煜,其实你的结局很浪漫。你是个现实的浪漫主义者,真搞不懂,为什么心理测试上说你爱情观不正确呢。
      我不知道,我朝她笑笑,大概和你混在一起太久了吧。
      景煜,她突然抓住我的袖子,直勾勾的盯着我。
      别嫌弃我。她说。

      我总是坐在放映厅的最后一排,这是最方便进出的位置。开始放映十分钟后我带着一罐可乐姗姗来迟,彼氏坐在末排的角落里,把窗帘掀开了一个小角,透了一点光线进来。他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额头两侧的刘海有点长,从我这个角度,实在看不清他的样子。可不知为什么,我却依然记得双在黑暗中闪烁光芒的眼睛。
      就在我拉开易拉罐仰头要喝时,他突然走到了我的旁边。
      我看着他,有点不解。
      他则指了指我手中的拉环。同学,那个可以给我吗?
      我很自觉的递给他,交接的那一刹那,目光扫过拉环的表面——没有字,没有图案,什么都没有,很普通的拉环而已。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笑了。我没准备抽奖,谢谢你。
      他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忙碌自己未竟的事业。我则重又回到看了半截的电影上。
      那天,我又一次早退。

      申心几乎每天都在自修室等我,相对于我的迟到早退,她则是更为彻底的翘课。我知道很多人都奇怪,为什么这个一看就是好学生模样的美丽女孩选修课的出勤率竟然和许多体育特招生一样低。好在选修课的学分至多是个摆设,否则我真的会去劝劝她,真要翘至少也等老师点完了名再说。
      申心是个别致的女孩,遗传了她母亲的美貌,和她生父的智慧。这里我之所以用“生父”这个便扭的词,是为了区别于她现在的父亲——她母亲的结婚对象。这个成熟稳健的男人是高干子弟,是我们这片的区委书记,相对于他的背景,这个位子显然并不高,但他却甘之若贻。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如果当年不是他硬要娶申心的母亲,娶一个未婚先孕的乡村女教师,现在或许早已一飞冲天了。
      那罐可乐你后来喝了吗?一走出自修室她就问我。
      我点点头,忽然想起了那个问我要拉环的人。
      那最好了,以后都给你吧。我最不喜欢这种碳酸饮料,我都说不要了,那家伙还硬要塞给我。
      那你最好先帮我存着,然后礼拜三给我。看见申心眼底的疑惑,我满意的笑了。礼拜三我有影视欣赏课。

      下一周的周三,为了等申心给我的那罐澄汁我迟到了十分钟。当我拉开易拉罐,彼氏又走过来问我要去了拉环。之后的几周,饮料的花色不断变化,却都是易拉罐,都有拉环。于是,我和彼氏似乎也总是进行着同样的对话,重复着相同的事情。如果是别人,几周的时间或许已经足够他们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了,然而,我什么都没有问,他也什么都没有说。
      那个冤大头终于决定放弃申心,我的免费饮料也至此结束。
      隔了这么久才说恐怕不会有人相信,我其实并不喜欢碳酸饮料,过分的甜腻在口腔里停留了一段时间后,味道变得不再重要,只余下那种可怕的黏稠。带着燥热的感觉爬过喉咙,一点一点的附着在上面,如同蜿蜒而下的破碎镜面上的鲜血。
      这个星期三我刷新了自己的纪录,迟了半节课才到。
      一进门,就迎上彼氏的目光。不会错的,那双眸子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我有些抱歉的朝他笑笑,晃了晃手里的矿泉水瓶。他却依然站起来,走到我的旁边坐下。
      今天没拉环,抱歉啦。我直直的看着前方的大屏幕。
      你为什么不问?
      嗯?我有点诧异的回头,问什么?
      问我为什么收集拉环啊。从近处看他的眼睛,感觉上带些冷漠带些自嘲,却依然澄澈清朗。他的嘴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的表情。对于这样的人,很多人称他们阳光,我却本能的想起了一种香的味道,申心曾经放在我台板里的“向日葵”。
      那是你的事吧。你要说当然会说,否则我问了也没用啊。
      话是这么说,但你居然可以忍住,真不简单啊。你难道没好奇心?他不可思议的看着我,眼睛瞪得很大,就差没在我脸上贴一张“怪胎”的标签了。有点意思呵你,叫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季景煜。

      “你大概不是巴黎人罢?”
      这是克利斯朵夫对奥里维说的第一句话。不懂得交际的他唐突的问了这个问题,笨拙的让人哑然失笑。他直接、单纯,情感的变化如同暴风一般迅速与激烈,所以,在那个客厅里,当他看到奥里维的与众不同时,便注定是要开口说些什么的。
      申心坐在我的旁边,瞥了一眼我正在翻的那页,然后默不作声的回到自己的作业上。
      景煜,她忽然开口,等会儿帮我个忙。
      我应了一声,没有问什么,这是我和她的默契,也是使我们的关系维系这么多年而不断的原因。光鲜的申心和默默无闻的季景煜在本质上其实是一类的。他们心中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总是害怕着,害怕接受别人的爱,害怕别人的走近,害怕别人触及心底的伤痛。我们的关系若即若离,没有爱,没有喜欢,有的只是一种同病相怜的心情,偶尔也会互相扶持一下。
      我们想方设法的让人对我们失望,老师,同学,父母。他们的感情之于我是一种负担,越浓烈,越令我感到将要窒息的恐怖。内心的痛苦时时刻刻的煎熬着自己,我在心里不断的祈祷着:对我坏一点,请对我坏一点。

      看到面前文质彬彬的男生时,我已经大概的知道了申心的用意。果然,在她挽着我的手和他说了几句后,那个人就一脸黯然的离开了。
      申心有点变了,以前她总是不去搭理那些追求者,就这样慢慢的吊着,慢慢磨着,直到对方的耐心和热情耗尽,一切就都结束了。
      其实你有点喜欢他吧。所以,才害怕。我说,观察着申心的反应,她应该会生气的,一向压抑自己好奇心的季景煜居然会问这么隐私的事情。
      申心放开我的手,低着头在后面慢慢的走,我不知道她的表情如何,只是许久才听见那声音从背后传来。
      景煜,你喜欢我吗?
      我想了一会儿,不知道。
      那你最好永远不要喜欢我,否则我会逃的。她拉住我的袖子,我回过头,多少次她都用那样的眼神直直的盯我,你这儿是我最后能待的地方了,不管发生什么,别嫌弃我。

      我和彼氏居然混得相当熟了,虽然每次都是他先凑过来。
      对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几班啊?
      高一(5)班。
      那不是和那个申家大小姐一个班?他颇为夸张的叫起来,惹得后排的几个人回头直看。
      嗯。
      我立时明白了申心在学校里的名号有多么响亮,以前我还一直以为她不过是让大家觉得脸熟罢了。
      听说她号称少男杀手,追过她的就有一堆,暗恋的更是不计其数。不过也有人说她最近突然名花有主了,到底真的假的?他笑着凑过来,活脱脱一副汉奸相。
      你想知道不会自己去问她?
      拜托啦,景煜,大不了兄弟请你吃饭。
      我没兴趣吃你请的饭,我看着彼氏跨下来的脸,心里觉得异常痛快,但如果你告诉我收集拉环的原因,我就告诉你申心的事情。我想这属于等价交换,谁也不会吃亏。
      彼氏转过头去看屏幕,有人告诉我,如果收集一千个拉环,就能向上天许一个愿望。我有一个朋友,得病了。我希望她能活下去。他说的轻描淡写,但在我却能感觉他话语中的痛。
      你真的相信吗?这种女孩子的玩意儿。
      彼氏有点像是在笑,可是我的朋友相信,就是她告诉我的。
      你朋友是个美女吧,你喜欢她。这个问题出口的那一刹那,我对自己说,季景煜,你完蛋了。最近究竟是怎么了,老是探听别人的隐私?
      不知道。我没见过她,她是我的网友。他满意的看着我,灿烂的笑起来。现在该说申心的事情了!

      我和申心在自修室里和作业奋战着,申心的md里总是播放着John·Lennon 的歌。我们一直都在听Lennon的歌,而不是Beatles的。越是听,越是能感受Lennon 和Yoko美丽梦想下的现实的脆弱。申心的md上明明可以插两副耳塞,我们却总是一人一只耳塞的分享着。当音乐播放到尽头也没有人动,就这样在寂静中感受时间如同手指般轻轻抚过内心伤口的痛。
      今天有人问我你的事。我出其不意的告诉申心,恭喜,你又捕获了一个人。
      你告诉他什么了?她的声音平静的听不出起伏。
      我夸你来着,我们申家大小姐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才气堪比黛玉清照。
      什么时候学得这么贫?申心的眉毛扬了起来,哪个混蛋把你带成这样的!
      我心想彼氏说话的方式在申心眼里怎么就成了贫嘴,他一向自认为是很有文学气质,很深奥,很“禅”的。
      那人问我你有没有男朋友。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大概有,不过我不知道。我想到那时彼氏说的话,忍不住笑了。他以同情的眼光看着我,以为我最近的不顺心是因为申心有了对象,所以失恋了。他还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放心吧景煜,改明儿兄弟帮你介绍一好的。
      幸好,否则就穿帮了。申心笑起来,带了点狡黠。很久以前她就告诉过我,要当一个恶作剧的高手,一个玩笑家,一个生活的冒险者。那时候我们刚看了江户川乱步的《骗子手和空气男》(《ぺてん師と空気男》),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
      对她来说,传出她名花有主的谣言或许只是恶作剧的一步,但我作为她的帮凶后来却理所当然的成了报复对象。

      我翘了周三的课,整天呆在家里。父亲是个工薪阶层,早早的就上班去了。临走时他一脸担心的望着我的伤说,景煜,学校里有事别瞒着,无论发生什么,家里都会原谅你的。
      都说了是摔的了,别东想西想的。我的不耐烦到了极点,父亲轻轻掩上了门。
      我站在阳台上目送父亲的背影远去,那苍老憔悴的样子把我的心揪得很痛,泪水也差点滚落下来,我当然知道自己那个雨天楼梯滑的借口是靠不住的,我当然知道他多么的担心,但我不想说。父亲和我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我却总是一次又一次的伤他的心,让他失望。
      我望着镜中的自己,满脸的淤青和擦伤,很久年以前,庄逍逸带着一脸的古怪对我说了什么,具体的记不清楚了,等我偶尔在梦境中重拾这个片断,却是一句令人心惊的:季景煜,你真恶心。他那时的表情也抽象成了一个名为“嫌恶”的词语。
      如果现在庄逍逸看到了这样的一张脸,他又会说什么呢?
      我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一下,然后带着嫌恶的口气说,季景煜,你真恶心。
      在家的这一整天里,大半时间我都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想母亲的事情,想庄逍逸的事情,想申心的事情。对于打我的那些学生,我倒几乎没有多想。我觉得那是自己的错,如果在他们问我是不是真心喜欢申心时,能够肯定的回答也就不会引起众怒了。
      可惜我说了实话,不知道。
      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仿佛我是晚间八点档电视剧里的负心汉,申心是注定要被抛弃的可怜女主角,他们则成了救女主角于危难的男主角。
      申心翘了下午的课来看我,看见我脸上的伤气得发抖,但很快又转成了恐惧。她歇斯底里的抓紧我的袖子,以近乎卑微的神情乞求我的原谅,要我别嫌弃她。我一下子慌神了,申心从来都没有表现过这种无助,她的眼神空洞的叫人害怕。我本能的想要抽回手,她却露出骇人的表情,紧紧的抱住了我,紧得令人窒息。
      我吓了一跳,睁开眼却发现只是场恶梦而已。拉开窗帘,发现申心正站在她家窗前看着这里,她的唇无声的动着,对不起。

      再见到彼氏,是在乒乓房里。脸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却眼尖,还是看出来了。什么都不说,先是大笑,等笑够了才问,景煜,你怎么成了这副德行?
      摔的!我疵牙瞪他,雨天楼梯滑!你少幸灾乐祸!否则当心和我一样。
      听见我的回答他却沉默了,静静的看着我,那种表情十分奇特。他说,景煜,我以为我们已经很熟了。然后他转身离开。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那些个事儿学校里面早就传遍了。那些学生全部被严重警告,为首的还记了过,我却安然无恙,申心的母亲在教育局里工作,听说她最近往学校跑得频繁了一些。
      申心说这是她的错,她会想办法不让我再被敌视了。
      说到做到是申心一贯的风格,很快,几乎所有人的矛头都掉转了方向,还有不少人看我的目光中居然包含着同情与自怜,就像看同样穷得脚碰脚的无产阶级兄弟。
      申心成功的转移众人目光的代价是和某人做了一场交易。
      申心说,那个人样子必须好看,否则大家会觉得不配,就像我和她那样。
      申心又说,那个人必须人缘广阔,善于交际,这样记恨的人才不会太多。
      申心最后说,那个人必须有能力保护自己,她不会让我的事情重演。
      接下去的几天后她就告诉我,这个人找到了。

      那个我所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空无一人的音乐教室里,窗外是棵血色的红枫,背后是一轮红色的落日。他的身体仿佛融入了夕阳的混沌之中,周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那一刻,我看不见申心,看不见教室,只知道彼氏在略带紫红的天空下,微微的扬起手,朝着我笑了。
      申心说彼氏是她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合适人选。
      他们两个相识的经历,说起来可以写一个言情小说的序曲。
      申心捡到了一本笔记,或许是随笔、日记什么的,她很好心的等着失主。然后,彼氏回来找自己的东西。
      申心有意刁难,你凭什么证明这是你的?
      彼氏说,扉页上写着:“缘起缘灭,只一瞬间”。
      一瞬能有多久?
      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短,一切都随人的心境而变化。
      那么“我欲花则现”罗?
      是啊,彼氏回答的很干脆,而且还很一本正经的样子。
      唯心主义,申心笑着骂了一句,终于认认真真的抬起头观察他,你这个人有点意思呵。

      接下去是一段孤独的日子。申心每天半真半假的拉着彼氏在学校里招摇过市,正如她自己所说,如果她旁边的那个相貌好、人缘好、又有能力保护自己,那大家的不满也就渐渐平息下来,公开承认他们是一对了。
      我开始习惯独自一人在自修室里做作业,用自己的walkman听Lennon的歌。和申心在一起时,我都会腾出一只耳朵听听她的声音,那是我们与外界维系的纽带。而现在已经不需要了,不必与人共享耳机的好处便是能制造出理想的音效,我在那个脆弱的理想世界中深陷不可自拔。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那天。
      我走出自修室,走廊的尽头是高大的玻璃窗,窗外是哥特式的教堂,尖而长的顶刺破红日,整个世界沉浸在一片如血的潮红中。窗下那个红色的灭火箱上坐着彼氏,他看到我,就跳下来。
      景煜,他把手伸给我,别独行侠似的,这样太孤单了,一起来吧。
      一起来?来那里?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想自己是被满世界的红色蛊惑了,于是在这样一个充斥着艳丽的诡异的傍晚,面对彼氏伸出的手,我反射似的应了声。好。
      彼氏笑了,眼睛亮亮的。

      我的学校是一所半寄宿制的高中,从各个区来的高材生们为了抓紧学习时间而住进了寝室,彼氏就是其中的一个。我和申心的家住得离学校不算近,却成了走读生。
      那个时候,为了说服家人,我列举了许许多多住宿的不便,例如没有电视看、例如寝室里太吵闹、例如学校饭菜不好等等,然而最重要的原因我却没有说出口,那便是恐惧。
      不是与人交往的恐惧,而是秘密暴露的恐惧。
      很多时候,只要想到室友可能从自己的梦呓中听去只言片语,就不禁感到一阵心悸。关于这一点,我和申心有着相当的默契。我们的房间晚上都会上锁,关住了可能泄露的隐秘,也关住了夜阑父母的关爱。
      我总是在害怕,每次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就忍不住要感到厌恶。我是如此的憎恶着自己,憎恶着攀附在灵魂深处黑色的污垢。所以我一直感到奇怪,像彼氏这样一个聪明又阳光,具备那种使我的龌龊无所遁形的特质的人,为什么我竟然没有在那个时候冷漠的拒绝他。
      如果说申心是为了她的恶作剧而要和他交易,那我又为什么要去淌这趟混水呢?我想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因为不知何时,我已经被彼氏夹在胳膊下拖出了图书馆。
      在那个看得见红枫的音乐教室里,申心正在等待,她面前的课桌上放了一个大口袋。
      试过啤酒吗?彼氏问。
      我犹豫了一下,点头。接着,一个易拉罐就从天而降的到了我的手中。
      庆祝我们三人正式建交!彼氏收集完每人手中的拉环,便这么举起易拉罐提议,你们运气真不好,我这个人别的不敢说,活跃气氛的本领绝对一流。景煜,碰到我注定你以后清静不起来了。
      我木讷的举罐回应,抬眼望去,申心正啜着手里的啤酒,有些漠然的望向枫树后的斜阳。

      高二的时候新来了一个化学老师,非常年轻,他的出现几乎在短时间内就捕获了全校女性的目光。她们说他不应该去教化学,而应该教文学。
      我坐在教室的后排,这几个月视力开始退步,连抄板书都要在同学的指点下完成,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得出大概的样子。
      他的声音却很好听,不是很阳刚的那种,沉稳的语调中带了一点近似阴柔的儒雅,丝毫不令人反感。他上的选修课上,有初中部的小女生问他以前是不是当过配音演员,因为在演职员表上曾经看到过同样的名字,他却只是笑而不答。
      他的发根很高,额头光洁而饱满,中分的刘海在脸颊两侧垂下,稍稍嫌长。入秋以来,他的衣着不曾有很大的变化,灰色的毛衣和那条长长的白色的围巾。
      我经常在我们的体育课上看见他,在那样的午后,太阳无力的隐没在浮云背后,天空中带着萧索和寂寥,我站在操场上,偶尔瞥向那幢大楼,他正站在图书馆的窗口眺望远方。
      他在上,我在下。
      有人说:人的眼睛会纪录死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我想,如果自己就此死去,那么留在我的眼中的一定满是他探出身的模样,扬起的发丝和白色的围巾交缠着,掩不住的寂寞。
      那么,深深印在他的眼中的又会是什么呢?

      彼氏说他很看不惯这个化学老师的时候,居然还是带着一贯阳光般的笑容,丝毫看不出怨气的存在。
      我说,你是因为最近订情信物的数量大大减少,所以嫉妒了吧。
      你这家伙!彼氏突然跑过来,咬牙切齿的把我夹在胳膊下面,让我硬生生的矮了他一大截。几天不见居然造反造到你师父头上了,不要命了是不是!
      自从我们三个正式建交以来,彼氏就一直履行着活跃气氛的承诺,一段日子后他终于发现,问题的结症在于我的寡言少语。彼氏当下决定承担起调教我的义务,也不征求我的意见就自说自话的成了我的师父。训练我成为“禅”话连篇的高手,虽然这在申心看来,不过是贫嘴而已。
      如果是在以往,申心一定不愿意我堕落成这样,但她最近自顾不暇,所以也就任由我被彼氏带坏了。
      折腾了一阵后彼氏继续说,我前面那傻女居然撂下话来,说什么不喜欢林梓晗的就不是女人!我想这下坏了,天下女人的数目岂不是要锐减?!
      听到这句话我终于放声大笑,我对彼氏说,你别伤心,我受到的打击不比你轻,我和申心在一起这么多年,现在才知道她不是女人——因为,她就不喜欢林梓晗。
      彼氏也笑起来,突然他想到了什么,问,申心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啊,神神秘秘的,老不见人?
      我想我脸上的笑容一定隐去了,因为我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说,不知道。那不是我们应该打听的事。
      我不知道你和申心在顾忌些什么,不过朋友不是这么当的吧。彼氏看着我的眼睛,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秘密,我也有,有些事情是再好的朋友也不能说的。但是,除了这以外的东西,我向你免费开放。
      景煜,我有的时候很羡慕你,因为你像神仙一样,无欲无求。但你是人,是人就应该要有好奇心。彼氏的眼睛闪着光,就像最初看到的那样,他说,景煜,我要把你的光环拉下来。
      那一刹那,他还是如往常一般的在笑,我却被他的气势镇住了,动弹不得。我忽略了最后那句显得有些恶意的句子,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或许,我有了一个朋友了!

      “在归途中,克利斯朵夫在拥挤的巴黎街上走着,一无所见,一无所闻,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知觉。他好似一口湖,四周的山把它跟其余的世界隔离了。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骚动。只是一片和气宁静。他再三说着:
      ‘我有了一个朋友了。’”
      我合上书,把已经被翻烂的《约翰·克里斯朵夫》放回床头。我告诉自己要冷静,然而心中还是充斥着莫名的兴奋。
      我和申心很久以来一直处于若即若离的状态,我们不是朋友,更不可能是恋人,是比这更远,却又更近的一种关系。我们是同病相怜的,或者,我们原本就是一样的。
      光鲜的申心和默默无闻的季景煜在本质上其实是一类的。
      我了解申心,正如了解我自己一样,我懂得光华外表下的她的脆弱。我眼中的申心的心如同一片泥泞的沼泽,在沼泽的深处有一块更深更深的荒芜,那是她的禁忌,她对我张起的最后一道防线使我永远无法参透那是什么。我只知道申心总是在害怕,害怕每个走近她的人会去触摸这禁忌。
      我了解这种痛楚,我告诫自己不要好奇,我习惯于放弃,所以,她和我在一起,很安全。我们是共栖的生物,不是朋友,而是支撑彼此活下去的动力。
      彼氏却成了我的朋友。这样的人,从小到大也碰到了几个,但只有他真正的走近,伸出手,对着我说:
      景煜,别独行侠似的,这样太孤单了,一起来吧。
      有些事情是再好的朋友也不能说的。但是,除了这以外的东西,我向你免费开放。
      景煜,我要把你的光环拉下来。
      一个人真的可以在向别人袒露心声时却不对对方产生好奇吗?我想彼氏那个时候一定看出了我心中的疑惑。
      他说,那我们就试试吧,等哪天你受不了我了就赶快逃走!我绝对不会刨根问底为难你的。不过,在此之前当个正常的普通人吧!
      正常的普通人?我笑了,用手肘狠狠的戳了他的肋骨,痛得他直疵牙。

      我总是在发呆,站在图书馆走廊尽头的窗口,看带着昏黄色彩的风划过窗户,坠入苍茫的暮色之中。
      高大的玻璃窗下有个红色的灭火箱,彼氏第一次向我伸出手时,就坐在那上面。他的身影逆着光,表情模糊在融入了夕阳的混沌之中,周身仿佛镀上了一层艳丽的橙色,他的背后是哥特式的教堂,尖而长的顶刺破红日,整个世界沉浸在一片如血的潮红中。
      所以,当我第二次瞥见有人占据了那个位置时,便很习惯的叫出了彼氏的名字。
      那个人回头的刹那,我明白,自己搞错了。
      ……季景煜,对吧?他站起身,背略微显得有些驼,依然是那条长长的白色的围巾,他走到我的面前问,怎么到现在还没回家?
      啊是林老师,我……有点事。
      我心虚起来,身为化学老师的他当然不可能知道我和彼氏放学后,经常偷偷的跑到已经废弃的音乐教室,肆无忌惮的喝酒聊天。
      刚从外借处出来?他指了指我手里的《约翰·克里斯朵夫》。
      嗯。我点了点头,我是去续借的。
      我倒比较喜欢卡夫卡,那种冷艳的风格,带些自虐。他开始和我东拉西扯,而我则有种预感,似乎这一切都只是铺垫,我等待着他真正目的的出现。
      终于,他沉默了片刻,移开目光,有些心虚的问。
      你……认识申心……对吧?
      我想他这个问题问得实在不怎么高明,方便了我故意曲解他的意思。
      对,我们一个班。
      哦,那很好。嗯……化学上……以后有不懂的,尽管来问我。
      他仓皇逃跑的背影说不出的狼狈,我突然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后来,每次路过办公室,都可以从半敞的大门里捕捉到化学老师的身影。他坐在靠外面的位置上,很多时候都若有所思的模样。
      我总是远远的看他,觉得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最新的视力检查结果是我已经成了近视族,不假时日,便会成为浩浩荡荡的四眼哥哥中的一员,他的模样在我的记忆中愈发模糊了。
      申心明显的讨厌这个老师,每次和他不期而遇都没有半点尊师重道的意思,那些围着老师问问题的小女生们很早就看不惯她,这下她更难和女生相处了。
      我说,申心,别这样了,犯不着为了一个讨厌的人孤立了自己。
      申心说,景煜,难道你不知道,我们从来就没有真正融入过这个世界?
      我想了想,决定换一个话题,我觉得林梓晗有些眼熟,以前见过吗?
      见过的,申心说着,微微蹙起了眉头,景煜,你变了,以前的你不会这么问的。我有点后悔了,不应该让他接近我们的。
      我知道她指的那个人是彼氏,申心还不知道我和彼氏私底下已经成了朋友,真正的那种,否则的话,她的反应或许会很激烈。
      你是你,他是他,我说,我们的关系不会因为他而改变,你放心吧。
      景煜,喜欢我吗?她突然问。
      不知道。我依然是这个回答。
      你是不知道喜不喜欢我,还是不知道如何喜欢我呢?她直直的看我,眼神似乎和以往有些不同:我有点后悔了,景煜,你这儿是我最后能待的地方了,不管发生什么,别嫌弃我。

      申心和彼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曾经落单,独自享受了一阵宁静安逸的日子。后来,申心有段时间神神秘秘,老不见人影,彼氏这个她名义上的男朋友也就落了单。
      我们两个开始占据原本属于申心的地盘,窝在自修室做作业,不过多半是他很快的做完,接着就不停的瞟我的作业本,看到答错的地方迫不及待的告诉我,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高材生似的。
      高二下的时候学三角函数,每次做题就觉得一大堆转换公式在脑子里“嗡嗡”飞舞,都搅成了一锅粥。我在心里暗暗的发誓:只要过了高考这关,这辈子绝对不会再去碰那东西。可惜的是,后来进了大学学习法律,虽然逃过了高数的劫难,却还是要和几十条逻辑换质换位公式进行战斗,麻烦程度一点都不比三角函数逊色。
      当时,为了避免被他看到自己做错或做不出题的尴尬,我们定下了君子协定:首先,彼氏必须坐在我的对面,绝对不能坐到旁边的位子来;其次,做作业时不得对对方的正确与否产生质疑;最后,如果他做完了觉得无聊,可以去旁边的阅览室找些东西看,或者先回寝室,但绝对不能干扰我。
      听完这些条文,彼氏无可奈何的苦笑着,点点头答应了。
      除去在自修室里的不愉快,其他地方我们可谓相处融洽。尤其是在已经荒废的音乐教室里,彼氏总是能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穿越层层封锁,把啤酒带到这里。
      常听人说“酒后吐真言”,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但啤酒却实实在在的让我体会到了彼氏的口若悬河。说是说我们两个谈天说地,实际上差不多只有他一个人在滔滔不绝。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好像所有东西他都能说上几句,后来,话题很自然的就引到了那些女孩的身上。
      这个据说每次男生之间对话都会涉及的话题之于我却是陌生的。
      如果说一个人如果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害怕和人接触,如果时时刻刻都在防备着别人,那他自然无暇顾及怎么样去讨女孩子的欢欣。
      很多年以来,我身边唯一的女性便是申心,我想我在很多方面是了解她的,然而这种了解是基于对于自己的了解,而不是基于对女性的了解。更何况,在我的眼中,申心是如此的别致,如此的特立独行,将她归于普通女孩实非我所愿。
      于是,我很坦率的向彼氏承认自己的无知,彼氏则回报了一脸的同情。

      彼氏说,乖徒儿,让师父好好训练你吧,什么时候成了少女杀手可别忘了为师的一份功劳啊!
      我有点不屑一顾的笑了,心想,就算你把什么都教给了我,如果我不主动出击,还是没有用啊。而要我主动接近什么人,那可就遥遥无期了。
      彼氏当然不知道我的偏激想法,还在对面绽放阳光到白痴的笑容。
      男人并不一定要长得帅才能吸引女人,有魅力的男人往往具备一方面的专长。彼氏说,景煜,你长得不算矮,篮球打得如何?
      不会。我朝他撇了撇嘴。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朋友,初中虽然有几个关系还不错的同学,但仅仅也就到同学为止了。体育课上资源紧缺,二十多个男生却只有两个篮球架,我无意和别人争夺上场的机会,我早就习惯了放弃。
      那钢琴呢?彼氏看着我的手问,这样长的手指应该会什么乐器吧。
      我说,我会吹口琴,还有竖笛。初中那个晚娘面孔的音乐老师曾经罚我站了半节课,只因为我是全班唯一一个忘了练习口琴的,我想自己大概是很难把她忘掉了。
      结果彼氏狂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败给你了,景煜。
      回家以后躺在床上,细细的回想起今天的谈话,我才赫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当中,已经回答了那么多问题。可是,却一点都不惊慌,不害怕。
      我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根本就不惧怕和人近距离的接触,仿佛彼氏已经是我许多年的旧友了。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开始信任他了。
      彼氏说,等哪天你受不了我了就赶快逃走!我绝对不会刨根问底为难你的。
      正是这句话,让我的心不再那么防备,一个人太过小心,活得是很累的。我想,我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让自己好好喘口气的地方了。

      春日的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废弃的音乐教室,照亮我面前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这样的太阳前所未有的可爱,不再刺目的白光为这本书渲染上了一分圣洁的色彩。我想自己大概是在爱屋及乌,我的心情好得出奇,在故事里,克里斯朵夫正在经历他人生最快乐的时光。
      “……朋友看朋友是透明的;他们彼此交换生命。双方的声音笑貌在那里互相摹仿,心灵也在那里互相摹仿,——直要等到那股深邃的力,那个民族的本性,有一天突然抬起头来把他们友谊的联系扯断了的时候才会显出裂痕。
      克利斯朵夫放低了声音说话,放轻了脚步走路,唯恐扰乱了隔壁屋子里幽静的奥里维;友谊把他改变了:他有种从来没有的快乐、信赖、年轻的表情。……”
      已经看了很久,我却依然无法详细描述克里斯朵夫这一生的经历,只有第七卷《户内》的情节还略微熟悉些,那是有奥里维的日子,单纯而幸福。
      如果没有克里斯朵夫,奥里维只能是个颇为神经质的怯懦的人,然而那次邂逅,使得他终于成为了春风化雨般的人物,长久的留在了我的心底。
      听见走廊里轻快的脚步声,我知道彼氏终于来了,于是放下书,做好接他抛过来的啤酒的准备。
      易拉罐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被抛过来,彼氏站在教室门口,表情好像有些恍惚。
      干嘛坐在那里?他问。
      我从窗台上跳下来,说,那棵红枫好像常年不败。
      彼氏对我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苦笑了一下,忽然说,景煜,我知道了,你可以去当文学青年,或者是自闭症少年,最近流行这种忧郁的气质。女生都自认为很有母爱,你扮失落扮自闭肯定受欢迎。
      你还真是了解她们啊!我揶揄的说。不过我没这种兴趣,要扮你自己扮,我还宁可学学怎么打篮球。

      五楼的楼梯,我爬了将近两年,发现这是一项艰巨的工作却是头次。原本一两分钟解决的事,因为肩膀上的一个彼氏而显得遥遥无期了。
      彼氏其实高不了我多少,但他喜欢处处摆出一副老前辈的样子,一有不顺意就把我夹在胳膊下面,拼命往下压,让我硬生生的矮了他一截。
      彼氏说,不好意思,但我比较喜欢这个姿势。
      我白了他一眼,心里想,知道不好意思就不要做。正要发作,彼氏又说,景煜,你这动作忒地道,以前就经常帮困扶残吧。
      他特地把“残”的音拖得很长,唯恐我听不出弦外之音。
      我瞟了瞟他脚上厚厚的石膏,只能放弃挣扎,在众目睽睽之下继续自己艰难的行程。
      认识彼氏的学生目光如刀,扎了我一路。好在以前初中时和申心“出双入对”,受到这般礼遇是家常便饭,现在更加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不过以前男生们的眼中多是露骨的嫉妒,现在却成了仇恨。在他们班级的篮球主力重伤之后,我已经被理所当然的看成了高二(5)班派遣的间谍,还是喜搞恐怖活动的莫萨德型的。夺冠心切,这个我可以理解,但女生们竟然也不依不饶,仿佛我干了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后来才知道,我和彼氏的事情经过N个人的不懈努力,终于加工成了一场血腥的报复与暗算,至于作为凶手的我的动机则是因为彼氏和申心的双宿双栖。
      我承认,彼氏受伤的确和我有关,可是仔细想来也不能全都赖在我的头上,那天中午明明是他说要看看自己调教徒弟的结果,冒着得阑尾炎的危险,硬要和我在篮下one on one。我的耐力很差,弹跳性却尚可,又没矮他多少,当然不会让他轻松取胜。
      没有想到的是,伴随他一记漂亮的盖火锅的是错误的着地姿势。鞋子有些滑,左脚外侧撑地。回忆起当时的情况,彼氏说开始时也没怎么样,他和我就回了各自的教室上下午的课。没想到后来整个脚都重了起来,等到他去医院检查,才发现自己居然骨折了。
      彼氏后来很感慨的说,这件事情让他彻底认识到了生命的脆弱,随随便便的就能骨折,怪不得每天死得奇形怪状的人多得不胜枚举。
      我在心里暗暗的发笑,我说,你现在才有这种感觉吗?我早在小学里就知道了,那个时候自然常识课的课本割破了我的手指,看到红色的血流出来,我就想,这个世界是多么危险,连最不起眼的纸也能成为凶器。
      弗洛伊德认为,童年的阴影会影响人的一生。原来你草木皆兵的性格是那个时候养成的啊。彼氏侦探似的摸摸下巴,煞有其事的总结道。
      我的脸色想必很不好看,抬头看彼氏。他灿烂的笑容却绽放依然。

      彼氏的笑容总是很温暖,而且安全。他的五官当中,最令我羡慕的是薄薄的唇,总是上扬的嘴角,勾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却是眼睛,像彼氏这样阳光得有些强势的人有双那样的眼睛,带些冷漠带些自嘲,却依然澄澈清朗。在黑暗中闪烁光芒,好像可以看穿一切的秘密。
      我是一个没有自信的人,和别人说话时总是避免对视。时间长了,大家都以为这是顾作清高,所以故意疏远我,却不知道那是心虚的表现。和彼氏在一起时尤其如此。彼氏很聪明也很阳光,我从以前开始就不擅长和这一类型的人打交道。却总是不自觉的会被吸引,他们有我永远也无法启及的开朗、活力、无所顾忌,他们自信,他们热情,他们燃烧整个生命。彼氏是这类人中的典范,而在这之前,则是庄逍逸。
      很多年以前,这个人带着一脸的古怪对我说了什么,具体的记不清楚了,等我偶尔在梦境中重拾这个片断,却是一句令人心惊的:季景煜,你真恶心。
      庄逍逸那时的表情也抽象成了一个名为“嫌恶”的词语。
      喂!彼氏在我耳边大叫,还不忘用手拍我的头,发什么呆啊!莫非是少年痴呆症发作了?本来就不聪明了,再痴呆就没美眉要啦!
      要痴呆也是拜你所赐。我捂着头恨恨的回敬道。
      乖徒儿,今天师父不吃泡面了,就吃盖浇饭吧!彼氏只掏了五块钱给我,那口气却活像高级饭店里的VIP。
      这个家伙,尊称他一声“师父”,他还真的把我当成学徒来剥削劳动力了!我很无奈的叹着气,同时告诉自己,这里不是自家地盘当然只能忍下来。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是在高二(5)班的教室里,情况又真的会比现在好多少呢?我很清楚自己在班中是个可有可无,无足轻重的存在。
      于是只能很勤快的跑到学校外面,去买他钦点的蚝油牛肉盖浇饭。
      师父大人,拜托你快点好起来吧。否则徒弟我迟早要死无葬身之地的,你是没看见你们班级那些女生的表情,好像要吃人一样。我边说边瞟了一眼在对面埋头苦吃的某人。
      彼氏说,怎么会,她们其实巴不得我一直受伤,这样才好借着帮忙捡橡皮捡钢笔交作业什么的凑过来,谁叫我那不负责的女朋友对我漠不关心呢。
      申心进入高二下半学期后愈发的神秘了,每周总有一两天很晚回家,不过凭她的手段,轻易的就将家人的疑虑摆平了。
      彼氏没有容我继续想下去,他朝我钩钩手指,非常灿烂的笑着说,扶我去world cup!
      天晓得了,我和彼氏又不是一个班级的,他住宿我走读,就算受伤和我有关,也不一定偏要我来照顾他。早上去他寝室报到,把他送到教学大楼,中午替他买饭,放学再把他送回去,简直就像日课一样。现在居然连厕所也……我跨着脸一边架起彼氏在走廊里走,一边用他教我的话在心里好好的“问候”了他一遍。
      景煜,生气啦?彼氏看到我突然停下脚步,便这样问道。
      我想这不是明摆的事嘛,可是,以为这样我就会把伤病员丢在走廊里也实在是太小看我了,这种事情不符合我的原则。我一声不响的蹲下,把彼氏右脚松开的鞋带重新系牢。
      景煜……彼氏的声音在上空响起。
      喂,大恩不言谢,你要说感动什么的下次吧。
      不,我是想说,你刚才那样儿,忒像受气的小媳妇。
      这小子!!!等着吧,等你好了就有的好受的了!我咬牙切齿的想。

      彼氏的石膏后来绑了足足两个半月才取下来,就要入夏了,那段日子显得格外难熬。我和申心是乘车上下学的,回去的时候正好是高峰时段,公交车里人群密度太高,简直没法忍受。于是申心和我约好了,等到六点再一起回去。
      彼氏为了和我们统一行动,也窝在自修室做功课。其实我很想说这样对我们没什么好处,只会增加我的负担罢了,因为把彼氏从教学大楼搬运到图书馆还得由我负责。
      彼氏的胆子越来越大,原本只带进音乐教室的啤酒,居然也在自修室出现了几次,害得我脸色大变。申心却相当冷静,从长桌下面接过来,趁着别人不注意,就是一口。
      结果为了对彼氏表示感谢,申心出针,我出力。在他脚痒难耐的时候穿洞挠痒。
      彼氏看着我很小心的转动长针,总忍不住要问,你说我拆石膏的时候会不会把护士给熏晕掉啊。
      后来事实证明,他的脚非但没有把护士熏倒,反而因为长期不见阳光而惨白,比起右脚居然干净了许多。
      彼氏说通过这次经历,他得到了一个启发,女生如果要美白,无需整天涂这个霜抹那个液,只要浑身打上石膏过个一年半载,保证像刷过石灰一样,比杰克逊漂白有效多了。
      随着骨折事件的结束,我们的高二生涯也就此落下帷幕。学期的最后一天宣布了分班结果,在历史班的角落里,我赫然看到了彼氏的身影。
      你不是和申心一样选的物理吗!
      彼氏伸出手,把我夹在胳膊下面,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知道我的脚怎么受得伤吗?
      不是那天摔的?
      其实,是诅咒。彼氏用很玄乎的口气说,你知道吗?凡是我们班级当过数学课代表的都伤过脚,我已经是第三个啦。
      那又怎么样?
      要是我进了物理班,教数学的还是我们以前的那个老师,我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连任课代表,也就是说还要再伤一次。
      不要告诉我你为了逃避诅咒只能躲进历史班哦。
      彼氏突然很灿烂的笑起来,不愧是我徒弟,就是了解为师的良苦用心。
      去死吧!我一下捶在他的肋骨上。
      结果除了我以外,其余两人的志愿都有所更改,本应读物理的彼氏和我一起进了历史班,同样明明已经填了物理的申心临时变卦,去了化学班。

      高三的那个秋天,就在其他学生拼命往外搬的时候,我终于住进了寝室。我对父亲说,在学校里有复习的气氛,还可以节约往来的时间。但其实我是受不了家庭的沉闷了。父亲总是对我很好,越是这样,我就越发厌恶自己。
      为什么解题不能快些?为什么背书不能牢一点?为什么不能当个班级中的佼佼者?我一遍遍的责问自己。
      父亲给我的感觉是温和的,儒雅的,他如同电视剧中的教书先生,理应穿着旧式的长衫,单手捧书在灯下细品,然而,事实上他的工作却与之背道相驰。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对我很好,然而感情之于我却是一种负担,越浓烈,越令我感到将要窒息的恐怖。内心的痛苦时时刻刻的煎熬着自己,我在心里不断的祈祷着:对我坏一点,请对我坏一点。
      这样的话你就不会那么爱我,就不会对我有太高的期望,也就不会因为失望而难过。
      我在家中时常会发脾气,那种惊人的气势是学校里的季景煜想也不敢想的,学会了彼氏的用辞后,发现自己果然很有吵架的天赋。但无论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父亲总是平静的看着我,眼中满是包容。
      景煜,爸爸相信你,你一定可以的,你是爸爸的骄傲。
      不是的,其实我一无是处!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好!我在心里呐喊着,如果继续住在家里,终有一天我会因为愧疚而崩溃。
      我知道自己歇斯底里的本质,我看到过那种病症发作时的样子,很久以前,隔着铁栅栏,那个女人木楞的眼神,苍白的表情,牢牢地烙印在我的脑海当中。

      彼氏的一个室友搬出去了,我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了彼氏上铺的阶级兄弟。学校的宿管会除了熄灯、卫生、访客管理严格之外,其余时候便是摆设。多少次看到彼氏和其余两个室友在那里吞云吐雾,整个房间仿佛陷入迷蒙当中。
      时间长了我也有些跃跃欲试,结果就试了一次,也只有一次。眼泪都被呛了出来,一连串的咳嗽,接着就听见自己的呼吸发出了拉风箱似的声音。彼氏那次是真的被吓倒了,非常惊慌的帮我顺气,他说我那时脸色苍白如鬼,抓着胸口,痛苦异常。我心里也是懊恼得不行,因为从此以后彼氏就再也没当着我的面抽烟,而我几次表示愿意再次尝试时,他便会气冲冲跑过来大骂:你这白痴不要命啦!
      我当然是要命的,但自觉还不至于那么脆弱。之前那次意外是因为第一口吸得太猛,又是洋烟,不呛到才怪!彼氏却是那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货色,说什么都不肯让步。

      在寝室里住的时间久了,才发现自己欠缺许多作为男生应有的自觉。比如学习泡美眉的技巧,比如抄机,比如抽烟。初中的时候当惯了空气男,和同学的关系总是点到为止。那个时候,经常会觉得委屈,太多的事情自己不了解,然后莫名其妙的得罪了别人。和庄逍逸之间的不愉快虽然来得突兀,却还是点醒了我,自己并不适合与这样的人近距离的接触。
      高三的上半学期整个楼层都弥漫着硝烟的味道,彼氏却在这样的环境当中尽显其不务正业的本质。综合课上老不见人影了,自修课是堂堂睡觉。脸上经常留下衣服上的纹路,头发也乱糟糟的,可是一到中午就神勇无比,拖着我四处觅食。
      彼氏说学校的盒饭是垃圾,连带着我也失去了吃的机会,只能和他到学校附近的小店里吃。那里是高一高二学生的地盘,他们多的是闲工夫等上半天,像彼氏这样到了高三还在外面晃的是少之又少。一来二去,彼氏的面孔混熟了,就出了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那个女生是高一的,据说学校原本有条不成文的规矩,高一高二的不准对高三出手,怕影响他们学习。这话其实是彼氏告诉我的,我朝他皱了皱眉头,说,高三内部成双成对的多的是,这就不影响学习了?
      彼氏神秘的笑笑,这你就不懂了吧,高三拍拖是缓解压力,是共同进步。
      那那个女生干吗还追你?她不是高一的吗?
      我听说她初中是女校,饥渴了那么多年,我们下面几届帅哥又正好青黄不接,不看上我还能看上谁?彼氏边说边摆了一个自认为很养眼的pose,差点没害我吐出来。
      我本来还准备揶揄他几句,忽然想到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也就不再说话。可那个女生的确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迈阿密汉堡店里,彼氏和我刚要进店,她正好和两个男生拎着汉堡出来,与彼氏擦肩而过。我走在后面,突然看见她把刚买好的东西往旁边男生的手里一塞,说了声“要再去买”就跟着彼氏进店了。剩下的男生只好苦笑着看看另一个同伴,无奈的叹了口气。
      第二次邂逅经历是彼氏转述的,那天我窝在寝室里吃泡面,他去外面吃晚饭却下了雨,没办法只能把室友准备扔掉的破伞先拿起来用。吃盖浇饭的时候,女生坐在他的旁边。女生说下雨了,自己没有办法回家,硬是把那把很破很烂的伞借了去,害得彼氏哭笑不得。第二天我到了学校,正好看到白蛇传里借伞还伞的现代演绎版。
      后来就总是可以看见这个女生围在彼氏身边转,大家都传说申心和彼氏已经和平分手,她则是彼氏的新欢。班级里的女生大概都恨得牙痒痒的,对自己居然没有利用“近水楼台”的优势而追悔莫及。
      过去有人追申心的时候,她总是把别人给她的礼物扔给我,即使是对我来说再没有用的东西我也照单全收,全当替她保管。申心不在乎这种东西,如果我不拿,这些精美的礼物便只有垃圾箱这一个去处。许多年以来,我和父亲相依为命,有所缺憾的家庭让我深深的体会到节俭的重要。我也很想分担家中的负担,但我什么也不会,打工是毫无希望的,得到奖学金更是没有可能。
      后来彼氏也秉承了这一优良传统,女生们送的东西最起码有一半是落在了我的手里。

      放学后,彼氏出去溜达了一圈。回来时才发现他手里多了个礼品袋。我想,大概又是值得他吹嘘一阵的“定情信物”吧。这一阵因为申心退出的缘故,彼氏的人气高涨,三天两头的拿到东西。
      彼氏说,我拆啦!
      我想,你拆就拆,干吗要向我报到。但他还是不死心,又问了一遍。我懒懒的应了一声,才想到他是要引起我的注意,故意要我看见别人送他的东西。
      打开袋子,发现里面是一大玻璃瓶的幸运星,还有一块巧克力,上面有个烫金的数字,是“1848”还是别的日期什么的记不清楚了。
      彼氏说,景煜,吃吧!说着就拆开包装递给我。
      我摇摇头,你自己吃好了。刚说完,就有什么东西撞上了我的牙齿。我抬起头愤怒的看着彼氏,他却嬉笑着把被我的牙嗑外了形的巧克力塞到我手里。
      不吃我扔了啊!我不喜欢吃甜的,再说,上面也沾了你的口水了。彼氏说。
      彼氏不吃甜的当然知道,和他一起吃饭时从没看过他碰番茄炒蛋。但要说口水,巧克力只是碰了我的牙齿而已,犯不着这样就扔了吧。我想了又想,最后终于咬了一口。
      软软的香草的味道,中间还有细小的可可团。这样的东西会让人联想起挑选它的人,柔软娇小的可爱女生。
      彼氏看我吃完,忽然笑了,俗话说,吃人家的口软,拿人家的手软。景煜,帮个忙吧!
      我在心里大呼上当,就知道他无事献殷情一定没什么好结果。接下去,便很无奈的和他一起坐在了学校旁边的小饭店里,等候两碗面的大架光临。
      依照我的习惯,晚上一般是不吃面的。面消化得快,容易饿肚子,在学校里没有人准点嘘寒问暖到水送夜宵什么的,所以还是吃米饭的好。彼氏却坚持要我请他吃面,没办法,全是我自找的,早知如此就是让他扔掉我也绝对不去碰那块巧克力。

      彼氏说他想去图书馆的楼顶看那个教堂,我曾经无数次的在三楼的窗口向那里眺望,站在楼顶却是第一次。
      已经入秋了,风里带着丝丝凉意。我站在厚重的云层下,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倾听风从脸庞从指尖掠过的声音。哥特式的教堂有尖而长的顶,如同剑一般笔直的刺向天空。刺破饱满圆润的红日,漫天的血在空中流淌,将天空蓝白的棉絮染成一片紫色。红日的鲜血却并没有干涸,她在已经僵硬的紫色的硬块后面抬起头来,挣扎着融入夜的色彩之中。
      铁丝网孤零零的响了一下,转过头,才发现彼氏拎着塑料袋攀在网上。
      这里也很漂亮吧?彼氏说,我第一次看到教堂的斜阳就是去找你的那天。后来听说你们总是在那个窗口看落日,我很羡慕。所以就想看看楼顶的景色是不是和那个窗口一样的漂亮,却没想到会比那更美。
      后来我就一直想要带人过来看,但又怕知道的人多了会破坏这种静谧的感觉。彼氏说着就地坐下。
      原来你是知道我没什么朋友,才带我过来的啊?我故意曲解他的话,和彼氏在一起混了这么久,连这点功力都没有就太痴呆了。
      彼氏没有理会我的刁难,打开塑料袋扔了罐啤酒给我。他对这种酒异常执著,我却是可有可无。拉开易拉罐,我很习惯的把拉环递给他。彼氏接过来,小心的把两个拉环放进口袋。
      我说,你到现在还在收集吗?两年多了还没到一千个?
      彼氏说,大概还差两百多个。
      你那个网友后来怎么样了?
      她说明年可能还要动手术,不过成功希望不是很大。彼氏说,我见过她了,人瘦得脱了形,戴着帽子,估计头发也已经掉光了。
      没办法,化疗的人都是这样。我觉得自己的话说得过于轻松,于是非常愧疚的住了口。偷偷的看了看彼氏,他正握着易拉罐发呆。
      我突然跳起来说,你这家伙!明明有钱买酒,为什么要骗我说没钱,要我请你吃晚饭!
      彼氏阳光灿烂的笑起来,一扫之前的阴霾,我想,这才是我所认识的彼氏。
      其实我是为了你好,我都送了你礼物了,你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彼氏说,请吃长寿面是人之常情,寿星公!
      我大概是傻了,过了很久才问,你怎么知道今天我生日?
      申心让我把礼物给你,我当然就知道了。
      申心的礼物?
      就是那块外国巧克力和幸运星啊!你都吃了还不知道啊。彼氏一脸的不可思议。
      那个,不是别人给你的吗?不是你的为什么你拆得那么勤快!
      我不是问你可不可以拆嘛,还问了两次。拆巧克力也是啊,而且都是你自己吃的,我可是丝毫没有沾边啊。
      仔细回想彼氏当时的言行的确是无懈可击,我瞪着彼氏问,那你的礼物呢,别告诉我你的礼物就是这几罐啤酒啊!
      当然不是。彼氏的笑容隐没在暗紫的夜色中,我的礼物就是这教堂的斜阳。

      很多年以后的这个晚上赵燕语曾经暗示着要把自己作为礼物送给我,我却轻笑着叉开了话题,我说,你知道我这辈子收到过的最美丽的礼物吗?
      她面露羞涩,八成是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则有点抱歉的在她开口之前粉碎了这种想法。
      十七岁的生日,有人送了我一幅画,那是教堂下的斜阳,迷蒙梦幻一般,美丽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赵燕语睁大眼睛,显出一副可爱的样子说,那幅画真的那么漂亮?景煜,什么时候也让我看看。
      我轻轻的笑着,摇头,不可能的,那幅画已经没有了,我已经失掉了。
      即使是同样的教堂,即使是同样的楼顶,即使是同样的季节,那美景也不可能会重现。十七岁的我,和二十一岁的我,中间隔了四年,那是永远无法逾越的深壑。
      其实,在这四年中,我失掉的又何止是这一幅画。

      我找到申心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听着John·Lennon 的歌。看到我来了,她关了md,对我笑了一下。
      我说,谢谢你的礼物。那瓶幸运星很费时间吧。
      申心笑了,那是外面买的,不关我的事。
      我沉默了一会儿,听见申心的声音幽幽的响起。景煜,明年我过生日,你准备送什么呢?
      不知道,还没有想过。我很坦白的回答。
      那就送花吧。申心看着我说,只是千万不要送玫瑰,我家的垃圾箱已经塞满了。
      那你喜欢什么花?
      百合。洁白的那种。

      我的数学成绩连续好几周都在七十分左右徘徊,满分一百五十分的卷子九十分才刚及格。所幸每周测验的成绩不会登记在联系册上,所以父亲看不到。
      周末回家的时候他总是早早的坐在饭桌边,温和的笑着,大筷大筷的往我碗里夹菜。面对一桌丰盛的饭菜,我却如同嚼蜡。心里被愧疚与自责占得满满的,痛苦得几乎不能呼吸了。
      父亲问,最近在学校里怎么样?
      我说,还好。
      父亲又问,学习什么的还习惯吧。
      我说,还好。
      父亲最后问,你的数学上去了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还好。
      我不知道父亲会相信我的谎言几成,我一边心虚的作答,一边恨不得他跳起来把我大骂一通,说我不争气,说我脑袋笨,说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要再这么温和的对待我了。
      可是我也知道,父亲他不会这么做的,从我记事起就没有看见过他发火的样子。他总是温和的笑,但目光却忧心忡忡,他在顾虑着什么。
      长大以后我终于明白,那是因为我的母亲,我是母亲的孩子,父亲害怕我终有一天会步母亲的后尘。

      彼氏说,景煜,你的数学包在我身上。然后,那段地狱般的日子就开始了。
      为了恶补三角函数,彼氏实践了“糖和鞭子”的教学方法。说出来真的够无聊的,彼氏拿出一只牙膏般的软管,绿色的,后来才知道是芥末。
      彼氏说,我来考你,背错一条公式,你就给我吃一条。
      早就听闻芥末的杀伤力之大,虽然没有吃过却还是忍不住紧张。结果一上来就错了。
      彼氏人畜无害的微笑着,却挤了一截手指那么长。我想横竖一个死,干脆一次就全部放进嘴里。几秒钟后,那种排山倒海的感觉,如同发射火箭般从鼻腔直冲脑髓深处。眼泪,口水,鼻涕,全都不受控制。
      起码过了五分钟我才好容易缓过来,我哀怨的瞪他,他却好像有点失神。
      彼氏说,不好意思,我出去一下。他刚走出自修室,我就听见走廊上传来一片惊天动地的大笑声。
      王八蛋!总有一天要你连本带利的还给我!我恶狠狠的在心里想。
      很快报复的机会就到了。彼氏学习其实很有一套,长长的古文背不出来,就配了音乐来唱,Rap风格的曲调,饶舌的功力和周杰伦有的一拚。政治要背的东西太多,就把所有的参考书和学习资料汇总起来,把其中交集再缩减成条条框框,考试时只要随意发挥把字数填满就可以了。数学是他的强项,自然不在话下。历史他知道的野史比正史还多,但七拼八凑的还倒真的就把时间线索理顺了。理科在综合卷面中占的分数不大,他的基础本来就好,毫无后顾之忧。
      只有英语,投机取巧是没有希望了,只好老老实实的从头复习。彼氏其他科目的成绩大都比我好,尤其是数学,经常甩我在三十到六十分不等。只有英语暴烂无比,经常在这上面被我反扑。我主动承担帮他复习英语的重任,早早的就带着上次还没吃完的芥末等他了。
      高中英语词汇手册和四六级手册比起来,不知道要薄掉多少,可是其中的词汇数量再怎么少,也还是三角函数公式的几百倍。背错一个吃一次的话,我盘算着是不是应该再去买几只芥末来。
      连日来彼氏就这样被我折磨得怨声载道,按照他的个性想必不会善罢甘休。果然,放学的时候彼氏使出了他的杀手锏。
      彼氏说,乖徒儿,你知不知道今年体育会加试?他见我摇头,又说,体锻测试不达标的话,你就甭想毕业参加高考了。还没等我回答,他就拍拍我的肩膀,一脸“包在我身上”的表情说,放心,为师一定会好好训练你的!

      事情的发生其实是很突然的,那天彼氏为了实践训练我的诺言,硬拖我跑了很久,直到到了教堂才停下来休息。从我们的学校就可以看见的教堂其实距离很远,骑车的话大概也需要刻把钟。我坐在外面的花坛上,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等待跑去买水的彼氏。
      已经入冬,大片的白汽从口鼻涌出,我的目光跟随着它袅袅上升的动作。整个世界好像都融化了,朦朦胧胧的给人一种不真实感。
      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凌空响起,季景煜?
      我抬起头,看到来人的脸,反射似的猛地站起来。动作太快的结果便是眼前一片漆黑,我僵硬的站着,眼睛瞪得很大,却什么也看不见,手也腾在空中无所附着。
      傻站着干吗!彼氏的声音远远的从右前方传来,接着!
      他大概把水抛向了我,我却看不见,双手胡乱的在空中抓了一阵。“碰!”的一声瓶子正中胸口,撞得我脚下不稳,差点摔倒。
      关键时刻,有人从面前拉住了我。
      黑色渐渐退去,我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上带着一种名为关切的表情,那表情陌生极了。我捡起地上的瓶子,想到温热的乌龙茶就这样成了谋杀凶器,不禁为它掬把同情泪。
      然后,我抬起头对他笑一下,没事。庄逍逸,谢了。
      那种感觉好像突然间又回到了刚和他成为同桌的时候,那时他看我不顺眼,我则尽量不搭理他,我们总是硬梆梆的称呼彼此的名字。后来时间长了大家熟悉了些,我便知道他是一个很阳光的人,大度、热情,之所以看我不顺眼,只是因为看不惯我一个男生却老是跟在申心后面。他开始帮我取绰号,公开的叫我“金鱼”,语调当中却不带一丝恶意。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认为这是种拉近关系的好办法。我则学会了象其他同学那样用“小姨”来回敬他。
      他在我旁边坐下来,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的彼氏说,和同学一起来玩?
      我想了一下,点头,你呢?
      我来画画的,他指了指背上绿色的画夹说,我要参加艺术类考试。说着,把画夹拿下来打开。
      你为什么一直不参加同学聚会?
      呃?我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稍微想了一下回答,没有人通知我。……而且初三一年我都在一班读,大概他们已经不把我当四班的了。
      哦。他低低应了一声,问,那时候你换班是不是因为……
      我抢先一步说,申心在一班读,而且全年级只有一班是重点班,不是吗?否则的话,我现在也进不了市重点。
      也对。吞吞吐吐的庄逍逸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
      我回头看了一眼,彼氏正站在远处等我,才刚跑完步的他,从头顶蒸腾出热气,仿佛整个人都被氤氲的白汽包围。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便问庄逍逸,认识一个叫林梓晗的老师吗?教化学的。然后还把他的长相特点都详细形容了一遍。
      ……啊!我想起来了。那是以前来我们学校实习的老师。他教一班的,经常和教我们班的女老师走在一起,那时候都在传他们两个是一对。
      我也想起来了,初二下半学期来实习的那两个老师。那个时候我们就经常拿两人的关系来开女老师的玩笑。我和申心一起回家,有时会在走廊里和那个男老师擦肩而过,依稀记得他儒雅的样子和沉稳的语调。
      原来这个人就是林老师,所以那个时候在图书馆,他才会向我问起有关申心的事情,他早就认识申心,而申心也一定原本就认识这个老师。但是她为什么会讨厌他呢?这似乎不是我所能了解的了。
      庄逍逸已经开始画了,我站在他的身后看了一会儿,想起彼氏还在等我。
      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了,再见。
      我转过身,听见庄逍逸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好像在说,再见……景煜。

      我和彼氏最后走着回了寝室,一路上我们几乎没有说话。然后将近八点的时候我去了图书馆,一个人坐在阅览室的角落里,翻开《和风景对话》。
      这是庄逍逸很喜欢的一本书,以前我们几乎把它当成画册来看。
      庄逍逸自己的画也画得很好,尤其是风景画。他喜欢描绘若隐若现的校园,我不止一次的在他的速写本上看到上了淡彩的树荫下的长廊。那样静谧、优雅的建筑物,和现实中的学校几乎挂不上钩。除这以外,他还很喜欢画漫画,寥寥几笔就能勾勒出人的特征,让人不得不佩服。
      我是初一的时候和他成为同桌的,花了一年的时间才熟悉彼此。
      那时候教我们数学的是个小老头,地方支援中央,牙齿参差不起,嘴巴还有点歪,上起课来令人奄奄欲睡,他最反感学生上课讲话,因为一讲话就会分散他的注意力,而他的思路一旦被打断,就很再找回来。庄逍逸说,那是他脑子太迟钝,反应不过来。我倒不好意思说那老师什么,我不是那种思维敏捷的人。
      事情的起因就是庄逍逸的漫画,看到他笔下夸张的形象,我忍不住笑出了声。然后,数学老师生气的走过来,没收了我手里的画,当他看到画上自己的尊容后,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我想,他几十年的修养算是白费了。
      放学以后,我和庄逍逸被迫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写一千五百字的检讨,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变相体罚,因为对于当时初二的我们来说,这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
      也不知道庄逍逸使了什么方法,很快的写完了,我只能在旁边痛苦的挤牙膏。写来写去就这几句话,班主任说检讨要深刻,我却不知道这件事情究竟能深刻到哪里。班主任还说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我就想自己的本质一定是不太好的。因为那个时候我其实存了点坏心,很想看看数学老师发现画时的表情。
      就这样痛苦的磨蹭了很久,终于把检讨写完,放下笔正准备用力伸个懒腰,却听见庄逍逸说:诶,别动!
      他这么一说我反而转过头去:干吗?
      他没搭理,埋头忙了一阵。我凑过头去,原以为他在做作业,近看才知道他是在画画,空白的作业本上面画着一个少年的半身像,微微侧着头,撑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样子。
      都是因为你动,画坏了。庄逍逸终于抬起头来说,衣服褶皱变了。
      啊?真的是画我?
      教室里除了我们还有别人吗?他不屑一顾的说。
      没想到你还会画素描啊,这个可以给我吗?
      是速写。庄逍逸纠正了我,然后把纸头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给我。等等!他忽然想起什么,把画收回来,很快的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好好保存啊,以后会值不少钱的。
      那一天我是真的很高兴,进入中学以来第一次有人不是因为申心而注意到我。我天真的想,我和庄逍逸或许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后来,我把《和风景对话》借了出来,彼氏看到了有点奇怪的问:你转性啦,我还以为你那本《约翰·克里斯朵夫》会看上三年呢。原准备给你颁个“长情奖”什么的,没想到……唉,男人果然都是喜新厌旧的。
      我说,哪儿的话,师父你也太抬举我了,我怎么可能和你相提并论呢。而且,你这话要是给她听见了,我岂不是每天都睡不安稳?说着,我指了指放在床头书。其他几卷早就还掉了,只有包含《户内》的这一本留下。
      徒儿!几日不见你的功力又精进不少,人家是梅妻鹤子。你倒是把书当老婆了。
      哪里哪里,我只不过是遵循古训罢了,书中自有颜如玉,古之人不余欺矣。
      彼氏和我嬉皮笑脸的扯了半天,然后,忽然轻描淡写的抛来一句话,景煜,你昨天晚上说梦话了。
      我一下子僵立在那儿,仿佛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来,痛彻心扉的寒。这么久以来我一直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以前不住宿,锁房门,都是为了避免这恐怖事情的发生。即使是在寝室里,我也总是用功到深夜,在别人都睡之后才躺下,却在这时候功亏一篑了,早知道如此我应该待在家里的,无论如何都应该待在家里的。
      我装模作样的拿杯子喝水,嘴唇却在碰触杯子边缘时不自觉的颤抖。我背过身,故作镇静的放下杯子问,我说什么了?
      彼氏一本正经的说,景煜,我现在才知道你懂精灵语啊,《魔戒》看多了吧。
      呃?和预想当中完全不同的话语让我诧异的回头看他。
      半夜里乌里马里不知道说的什么,都翻译给我听听吧。
      我怎么知道!我白他一眼,却暗暗的长吁了一口气,忽然瞥到写字台上的时钟。啊,晚自修要开始了,快点走吧。
      我不去了。
      就在我抱着东西踏出房门的刹那,听见彼氏在身后这么说。回过头,发现彼氏脸上带着某种奇特的表情。
      我在走廊里跑着,脑中满是那奇特的表情,他好象是在笑,眼中却没有笑意。那样的表情我以前看见过,那是高一我刚认识他的时候。
      他向我询问脸上的伤。
      我骗他说是摔的。
      听见我的回答他沉默了,静静的看着我,那种表情十分奇特。他说,景煜,我以为我们已经很熟了。然后他转身离开。

      我总是在害怕,每次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就忍不住要感到厌恶。我是如此的憎恶着自己,憎恶着攀附在灵魂深处黑色的污垢。所以我一直感到奇怪,像彼氏这样一个聪明又阳光,具备那种使我的龌龊无所遁形的特质的人,为什么我竟然没有在开始的时候就冷漠的拒绝他。
      关于那些事情,我不知道彼氏了解了多少,可无论怎样的秘密在他面前似乎总有被看穿的危险。我开始疏远彼氏,讲些带刺的话。我心虚,我害怕。
      和彼氏在一起的时候我变得僵硬,时常可以听见心悸的声音。我一边努力的说服自己彼氏是朋友,另一方面却还是忍不住要用激烈的话语来防备。
      越来越多的时候我去阅览室,几次放下手中的《约翰·克里斯朵夫》,从第八卷开始幸福便远离了他们的生活。
      奥里维结婚了,然后,理想生活的幻灭,雅葛丽纳看到了他的信,全部信心的崩溃。然后,她和情夫私奔了。抛下孩子,抛下丈夫。
      奥里维叩开大门,他说:克利斯朵夫,救救我!他哭着说:我只有你了。她走了……
      克利斯朵夫给了他一个拥抱。
      我想奥里维是个理想主义者,所以他才会如此失望,所以他才需要赛西尔,需要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可是一旦发生了什么,他首先想到却是克利斯朵夫。
      爱情在友谊面前显得如此短暂而苍白,我反反复复的看《户内》,很羡慕那样的生活。
      彼氏是我的朋友,是让我感到安心的所在,但这样的关系能够维持多久?谁也不知道。很多年以前,当庄逍逸把画递给我的时候,我也以为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结果还是在莫名其妙中疏远了。我不清楚原因,但或许他从一开始便是讨厌我的,直到最后也不曾改变,他只是出于礼貌友善的对待我,却还是不耐烦了。
      我很怀念那段时光,我们两个是值日生。打扫完毕后,庄逍逸便拿出了那本画册。
      他说,他很喜欢东山魁夷对于色彩的运用。那样的景色一看就知道是人世间不可能有的,然而却还是很美。他也很喜欢印象派的画家,那种柔和的感觉。
      我对画没有什么研究,只能单纯的说出好看与否,可是对于这本画册却放不下手。
      《深秋》、《山峡飞雪》、《光昏》、《雾霭升腾的山中湖》、《月夜樱花》……那些想忘也忘不掉的名字是通向梦幻国度的钥匙,我久久的流连其间,险些迷失了自我。
      教室里很静,静得我都可以听见庄逍逸沉重的呼吸声,静得我都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然后,我听见他说,诶!你的头发戳到我的脸啦!
      我才发现原来为了看画,我们已经挨得很近了。我往旁边让了让,不好意思的笑了。接着申心来了,毫无表情的看着我们,我想起时间不早了,便和她先回了家。
      那是我和庄逍逸第一次无比接近,不是身体的距离而是心灵的距离,但也是唯一的一次。

      现在想来,庄逍逸是突然间开始疏远我的,一开始我并不在意,因为他从来都是去其他同学那里转转,再趁上课之前回来主动找我说上几句。渐渐的我才发现他宁可冒着被老师批评的危险,坐在别人的桌子上待到上课,也不愿意回来和我说话。
      一天下来对话最多不超过十句,还都是借东西、问时间、打招呼之类的。我想大概和我说话真的很累,所以他才会这样。直到那次体育课上我才明白,他是真心实意的讨厌我。
      我初中的设施很破,跑道是黑糊糊的煤渣铺成的。庄逍逸就摔倒在这上面,膝盖上面漆黑一片,他坐下来,剥掉刺在里面的煤渣,慢慢的我看见有血蜿蜒而下。
      体育老师对我吼,你!送他去医务室!
      我架着他横穿整个操场,一路上都不敢和他说什么话,只能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瞟他,他却绷着脸,好像很生气。
      然后,我闻到了一种香味,夹杂在汗水的味道中,从庄逍逸的衣服上传来,熟悉的香味,好像是——申心的味道!我疑心是自己错了,于是停下脚步,对他说,你衣服上的味道……
      说着便凑过头去准备仔细分辨清楚,庄逍逸却在突然间用力的把我推开,单是用“用力”形容大概还不够,反正我被他推出去很远,最后跌倒在外圈的跑道上。
      我想我是被吓坏了,从小到大我从未被人这么粗暴的对待过。即使是父亲也总是和颜悦色的看着我。我当惯了空气男,认识我的人或许并不喜欢我,但绝对不会这么做,我想我是真的被讨厌了,他是真的非常非常讨厌我。
      他带着一脸的古怪对我说了什么,说了很多,而我只是呆呆的看他,什么都没有听进去。然后他自己一瘸一拐的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坐在漆黑的煤渣上。
      倒下的时候我是用手撑地的,满手的煤渣,用水冲干净后就可以看见大大小小的伤口。我用厕所里的肥皂清洗伤口,手掌传来一阵阵的刺痛。我对自己说,别动不动就掉眼泪,这点痛都忍不了,以后怎么办?
      然而泪水最后还是滑下来了,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为什么会哭,是觉得委屈、冤枉?还是因为被人欺负了?也有可能只是因为痛罢了,因为我是真的很痛,不仅为手,还为了别的什么。
      庄逍逸没有向我道歉,或许是因为没有机会了,我们的座位被分开,接着我离开了四班,进了年级唯一的重点班。转班是因为申心母亲的关系,她在教育局工作,对我很好,她知道我的家庭情况,对我简直像对自己的儿子一样。
      大概是为了区别重点与非重点之分,同是初三两个班级却不在一个教学楼里,知道可以避免见到庄逍逸时,我想我是送了一口气。这样对大家都好,不是吗?
      许多年以前,庄逍逸对我说了很多,我却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后来,当我偶尔在梦境中重拾这个片断,却只有一句令人心惊的:季景煜,你真恶心。
      他那时的表情也抽象成了一个名为“嫌恶”的词语。

      我早就说过,申心是个特立独行的女孩。老师们对这样的学生总是感到既喜欢又无奈,尤其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一位和蔼的老先生。申心的当堂作文的分数总是中不溜球,她说这样的题目没意思透了,她宁愿不及格也不肯在这上面多费些脑细胞。我同意她的话,但却远没有她那么洒脱。季景煜做什么事情都是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的。
      老先生很喜欢申心,每次给她打分都是经过一番挣扎的,既要公平又不能太委屈申心了。他知道这是一个很有才气的女孩,她的每篇随笔都能称之为精品。
      初三的时候我转来这个班,在此之前,作为申心的“关系户”的我已经声名远播了。我没有理睬那些窃窃私语的同学,决定继续当我的空气男。
      语文课上听见老先生读申心的随笔,其他人早就习以为常,于我却是第一次。那篇随笔以一个桔子的故事开始,不长。
      从前有一只桔子,一直以来都生活的很自在,她没有什么过分奢求,除了偶尔会羡慕羡慕苹果光华的外表。有一天,桔子醒来,发现自己突然变了模样,她不再是桔子而成了一只苹果,有光华外表的苹果。桔子欣喜若狂,所有的桔子都说她漂亮,都羡慕她的外表。她生平第一次感到什么叫做优越感。然而,那只是神恶意的玩笑罢了。当桔子已经习惯了“自己是苹果”这个事实后,她却再次恢复成了桔子,可是,她不再像从前那样无欲无求逍遥自在了。
      接下去申心提到了很多别的东西,由于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只依稀记得文字是很漂亮的。而我现在之所以能完整的回忆起那个故事,是因为那天放学以后,申心在寂静的小路上突然问我:景煜,你知道桔子怎么样才能重新快活起来吗?
      我摇头。申心说,那就是忘掉自己变成苹果的日子,彻底的忘掉。
      我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她,她却笑了,声音里带着愉快的调子。
      她说,这是为你写的,景煜。

      整个初三我都很忙碌,忙碌得无暇顾及其他。我想要进入市重点高中,我想要在三年后考入一所名牌大学。所以我很拼命的读书,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庄逍逸的样子偶尔会在脑海中闪现,他正带着一脸的古怪说话,我看到他的口形在动,却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然后,六月过去,然后,我终于如愿以偿。高中一年级的那个秋天,我第一次来到图书馆,看到了《约翰·克里斯朵夫》。这是唯一一本庄逍逸读过而我没有读过的书,总算让他在我面前挽回了一点面子,在阅读这方面我们之间的差距是显而易见的,他有许多的朋友,自然不像我余下那么多的时间只能用来读书。
      这套书是一个女孩推荐的,在她转校之前一直都是庄逍逸的同桌。文静的女孩子,头发齐肩,白净的像个娃娃。下课的时候一个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从课桌下面抽出书来看,仿佛教室里的喧闹和她完全无关似的。庄逍逸觉得他们不像一个世界里的人,后来为了和她搭话才花了整个星期攻克了这套书。
      其实我猜想得出他是如何囫囵吞枣的看完的,但优势在于他毕竟看过。
      于是我也读了,一点一点的读,细细的读,陆陆续续的读到了高三。

      很久没有提到彼氏了,我想我是在故意疏远他,刻意的和他保持距离,而他整个冬天也因为那个高一女生的事情,有点自顾不暇。那女生每天都来找他,写信给他,彼氏却懒得回,推说自己很忙,于是她改变了方法,开始每天陪他吃中饭。
      没有彼氏拖我出去吃饭,我整个冬天最起码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寝室里吃泡面加火腿肠的,这样倒也逍遥自在。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发现两个人已经散了。那女生说彼氏不在乎她,发了小姐脾气,最后居然还找了个男生来气他,而当彼氏真的不要她了,她又哭着要他回心转意。
      室友说,这就是女人的口是心非。趁现在有活生生的例子,学着点,以后就不愁了。
      之后彼氏迷恋上了抄机,反正历史班空闲多,他的基础又好,就经常泡在网吧里。

      音乐教室在老教学楼里,现在已经废弃不用了,朝向和其他教室不同,窗的位置开得很怪。从那窗户看出去,便是一棵红枫。那棵红枫也只有在这个教室才能看到全貌,我喜欢夕阳下的这棵树,层层叠叠的叶片闪着光,似乎是一曲光的大合唱。
      我很久没有去过那里,一方面是因为忙碌,一方面是因为近来流行的那个鬼怪传说。
      音乐教室的大门被关上了,虽然没有锁,但是那斑驳、粗糙的把手却令人害怕,那一地剥落的红漆也仿佛永远清扫不干净,无论阿姨们怎么打扫,每天黄昏还是会出现。
      有人在黄昏的时候偶然经过,听见从里面传来奇怪的声音,似乎是女孩在哭泣,然而在哭声中还夹杂着细细的低语,好像是些“我很难过”“很痛苦”之类的话,如同梦呓般含糊不清,令人不寒而栗。
      那天我其实没想到音乐教室去,只是在楼梯的拐角不经意瞥见一个女生,她站在音乐教室的门前,门可能开了,她可能看到了什么,但从我的角度看不见,我朝着她走过去,她却突然一把把门合上,然后转过头脸色苍白的看着我。
      我被她看得心里发怵,她说,季景煜,我们走吧,天要黑了。
      我这才想起她是历史班的同学。那个时候我和她一起走了,我想她一定是看见什么了,但她不想让我知道。如果是彼氏他一定会开门看看,但我习惯于放弃,我没有那么旺盛的好奇心。

      学校宿舍里三天两头的停电,那天估计又是哪个寝室用电不当,把保险丝烧断了。我们借着应急灯的光和打火机的光纷纷点起蜡烛,有个室友特别喜欢鬼怪的故事,这下算是给他逮着机会了,他在自己面前放了一支蜡烛,开始讲学校的那个传说。
      几十年前有个女孩和学校年轻的音乐老师相恋,两个人时常到那个音乐教室里相会。后来,女孩怀孕了。这时候音乐老师却接到了调令,可以回北京继续他的远大前程。女孩未婚先孕,她哭着求他和自己结婚,然而音乐老师却抛下了她,回到了北京。从此那个女孩也失踪了。
      有人说,她从学校楼顶跳了下来,也有人说,她威胁老师要把事情说出去,所以被他杀死了。无论是什么结局,有一点是共同的,女孩的血染红了那棵树,她的灵魂盘踞在那里,一直不肯离去。所以,才会有黄昏时候的哭声,女孩是真的很喜欢那个老师,所以当他抛弃了自己时,才会那么痛苦。
      烛光在晃动,室友的脸看上去显得异常兴奋。他说,季景煜,你知道那是什么树吗?
      我说,不是枫树吗?
      室友神秘的笑了,错了,那是槭树。
      悲戚的树,悲戚的传说。我想起申心的母亲,不知道她当年是否也经历过这么惊心动魄的事情。
      正这么想着,下一秒,日光灯亮了,我看见彼氏正交抱着双臂颇有些不满的看着那个室友。彼氏说,你无聊啊,当心吓得他晚上乱说梦话,我们大家都不得清静。
      室友说,玩玩呗,你不觉得这个故事很不错啊?
      彼氏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比上次那个厕所间的好,终于进步了。
      我看着室友,别告诉我那故事是你编的?
      室友说,你不觉得我很有天赋吗?
      彼氏笑了,你还当真了啊,傻不傻啊你。
      我当时也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然而脑中挥之不去的却是那个女生的样子,她站在音乐教室前面,脸色苍白,如同见鬼。

      学校的传言终于传入了老师们的耳朵里,于是那扇门上便添了一把铁锁。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这个校园怪诞也就此落下了帷幕。
      高三时我把分数看得简直比生命还重要,后来彼氏说帮我复习我就一口答应下来了。我觉得那个时候大家都特别势利,最好能和比自己好的学生在一起复习功课,连我自己也不例外,我明明是想疏远他的,但又舍不得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彼氏倒是个例外,很多时候他会给我一种错觉,仿佛我们还在高一高二,而不是在距离黑色七月只有最后两个月的时候。
      什么味道!彼氏的鼻子突然凑近我的手臂猛嗅了一阵。
      风油精,我白了他一眼,这都闻不出来你可以去五官科挂号了!
      他用食指蹭了蹭鼻子,露出阳光般的笑容,怪味道。
      不喜欢就别凑这么近,回自己位置好好坐去!我顺手抄起一本参考书拍在他的胸口,连人带书的把他按回了对面的座位。
      是啊是啊,他点着头,还是离远些好,免得惹味上身,人家美眉要哭泣的。
      我不睬他,继续做面前的参考书。彼氏已经做完了,正无聊着呢。他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儿,又突然扒过我放在旁边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假模假样的低头嗅了一阵,其认真程度可以和经常取名“旺财”的某种生物相媲美。
      可怜的书也有味儿了,你到底看了几遍啊!他说,从我高一认识你开始你就在看,现在你都高中三年级了,又不是小学三年级,怎么会看得那么慢!
      师父大人,你管得还真宽啊!
      那是当然,我宝贝徒弟的事儿嘛!他眯起眼睛嬉笑,看到你这么有出息,为师真是死也瞑目啦!说着,抹了一阵干泪。
      好了好了,别抹汗了!我不耐烦的对他说,继续做我的习题。
      其实我早就看完了《约翰·克里斯朵夫》,但依然只知道故事梗概。奥里维是要死掉的,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然而我并不想看见他死去。
      “他突然之间听见房门开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使他不马上掉过头去。他觉得有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便转过身子,看见奥里维微微笑着。他并不惊奇,只是说:
      ‘啊!你终于来了!’
      只有一刹那功夫,幻景就消灭了…… ”
      每次看到这里,我都会把书重新翻回折角的那一页,在那里,年轻的克利斯朵夫遇见了奥里维,生命中一段难得的安逸的时光即将开始。
      我将他们定格在那里,永远的定格在那里。
      这本书真的那么好看吗?彼氏这次的口气很认真,他翻开书,从我折角的地方看起,还读出了声。我想提醒他,这样的习惯很不好,既会影响他阅读的速度,也会搅乱我解题的思路,可又后来觉得,听他读读也无妨。
      克利斯朵夫看到奥里维的第一眼,就从他的眼睛里看了某种熟悉的东西,另一个人灵魂的延续。然而,奥里维并不是安多纳德的替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克利斯朵夫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就连葛拉齐亚也不能与之相匹敌。
      正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彼氏突然停下来,你不觉得这样的描写简直就像一见钟情吗?
      他的话让我呆了一下,我想我的笑容是凝结在脸上了。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脑子里炸开,冰凉的感觉从指尖开始,直到每个神经末梢。
      这是罗曼·罗兰写的东西,只有你会想得这么肮脏吧!
      现在,彼氏的笑容也没有了,他看着我,表情严肃。
      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居然用“肮脏”这么激烈的词。景煜,我觉得你有点怪。
      我瞪大眼睛盯着他,看上去似乎怒不可遏,只有自己心里清楚,我在害怕。
      以前你的感觉那么柔和,现在却好像刺猬一样,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他想了想,忽然说,是因为我听见你说梦话了吗?
      我的脸色大概是惨白的。我咬着牙,一字一字的问他,你·到·底·听·见·什·么·了?
      庄逍逸,还有,妈妈。彼氏说,庄逍逸就是上次碰到的那个人吧,他是不是欺负过你,那时候你好像有点怕他。是不是发生过什么?还有你妈妈——
      彼氏突然住口了,因为我站了起来,把手放在桌下,刻意的隐藏起颤抖的指尖。
      你终于还是问了。我看着彼氏的眼睛,熟悉的双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大概已经彻彻底底的忘记了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高二的时候,彼氏对我说,等哪天你受不了我了就赶快逃走!我绝对不会刨根问底为难你的。那个时候,我是真的激动了很久。我以为我终于遇见了一个可以自由交往,可以毫无顾忌的交谈的人,我不用担心在知道别人事情的同时用自己难堪的过往交换。
      然而我错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只付出不求回报的人,正如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一样。
      失望渐渐盖过了恐惧,我表情平静的收起书,朝他挥挥手走出了自修室。
      我想我真的是个傻瓜,不希望看到奥里维死掉就不再继续看下去,我以为和彼氏保持距离,疏远他,那么就可以永远停留在我心中理想的状态,彼氏也不会触及我的隐秘。殊不知,人和人的关系永远是没有办法定格的,尤其是像彼氏这样充满好奇心又聪明的人,如同我身边一颗随时会毁灭我的世界的炸弹。
      我知道,我们的关系终于走到了尽头。

      突然之间,我很想见申心。进入高三以后,我们很少见面了。我回了家,给她挂了电话,没有人接。其实我早就从窗口看见她的房间没有亮灯,却还是固执的拨着号码。
      终于听到她的声音时,已经很晚了。我和她有搭没搭的聊着,她没有问我突然打电话的原因,我也不问她为什么这么晚才到家。这是我们的默契。
      接下去,是一段时间的沉默。最后,申心开口了:
      景煜,你想说就说,想哭就哭吧。
      我想,我能说什么呢?说我脆弱的连问个问题都不行吗?说我浑身上下尽是见不得人的秘密?说我跟那女人一样因为彼氏的一句话就歇斯底里?
      申心说,我给你唱首歌得了,然后她就自顾自的哼唱起来,是John·Lennon的Imagine。
      我终于开口,申心,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走了一大圈,突然间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你这儿还有我的地方吗?
      申心大概笑了,声音里带着愉快的调子,这话我说才对,景煜。

      我和申心又开始了以往的生活。彼氏第二天来找过我,向我道歉,请求我的原谅。我告诉他他没有做错什么,然后转身离开。
      化学班和历史班不在一个楼层,可是无论多晚,我们都会等待彼此。申心也住进了寝室,在五月份的时候,这件事情显然不合规矩,因为六月我们就要毕业了。依然是自修室的那个位置,依然是Lennon的歌,申心明明坐在我的旁边,可是我却觉得空荡荡的。后来我想起来了,那是彼氏的位置,对面的那张椅子应该是属于彼氏的。
      初三的时候申心为我写了一个故事,桔子的故事,她告诉我,如果桔子要重新快活起来,那就只有忘掉自己变成苹果的日子,彻底的忘掉。
      和彼氏在一起的日子很轻松,快乐得险些让我以为季景煜从来就是这样的,但我不是。时间到了,苹果就会变回桔子,季景煜也会变回空气男。
      彼氏经常远远的站在那里,默默注视着我和申心。除了最初请求我原谅的那一次,他再也没有和我提过那次不愉快。

      申心对我说,景煜,我们出国吧。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我说,中国不行吗?
      申心摇摇头,说,或许有哪天,你就会碰到这样一个人,他可以钻到你的肚子里去,听你心里的声音。在外国,别人听不懂你的中国话。
      我笑了,有这种可爱想法的申心是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我说,去哪里都可以,只要不是日本。……对你来说,到那个国家太危险了。
      你把我想得太纯洁了。申心说。
      不,我说,你就是纯洁的。
      申心把头靠在我的脖子上,我听见她轻轻的叹息声,她说,景煜,别忘了我的百合花。

      申心有自己的秘密,除了这个秘密,我可以说是了解她的。我有时候想,或许以后会和申心结婚,虽然我们之间并没有爱情,但我们却是同栖的生物,是支撑彼此的力量。
      我站在学校小卖部里,看着货柜上的罐装饮料,彼氏的身影很自然的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大概是春天,我正低着头找自己常喝的乌龙茶,彼氏站在旁边,突然说,景煜,别驼着背,挺直了看上去才有自信。
      我只能拿起乌龙茶,站直身体,用懒懒的语调回答,这样可以了吧。
      视平线几乎和彼氏一般高了。我看着彼氏的眼睛,觉得他眼中的优越感正在一点一点的流失,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把我夹在胳膊底下,让我硬生生的矮了他一大截。他那时候还和我鬼扯什么,稍稍驼背很吸引女生的。
      真这么好的话,他自己为什么不做?我心想,八成是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什么都比我强。不过,我这么说似乎有点过分了,因为彼氏并不是一个高举临下的人。
      坐在小卖部的椅子上我打开一罐可乐,拉环拿在手里,手却腾在空中。这已经成了身体的习惯,彼氏三年以来一直都在收集,每次拉环都是给他的。正在我考虑着以后要换瓶装买比较合算的时候,一个声音从上方响起。
      同学,那个可以给我吗?
      我抬起头,看见了彼氏的脸。

      现在是六月了,再过几天就是毕业典礼。我和彼氏将近一个月没有说话,我想如果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问,你那个网友的手术成功了吗?
      彼氏在对面坐下来,低头望着桌面,有点黯然的笑了笑,她死了。
      死了?我茫然的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啊。
      然后,我问彼氏,为什么还要继续收集拉环?
      我有了一个新的愿望。彼氏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他说,景煜,回来吧!

      彼氏说着向我伸出手,一如在那片血色黄昏中的样子。
      我定定的望着他,心思却飘得很远,记忆的片断如同潮水般涌入。在那些日日夜夜里,一起喝酒聊天,他向我吹嘘追求女生的技巧;他教我篮球,他的骨折,脚上厚厚的石膏;我架着他往返于宿舍和教学楼,心里狠狠的骂他;第一次抽烟,他被吓坏的样子;他的笑容,他的眼睛,他把拉环放进口袋的动作;去年的生日,教堂下的斜阳,他站在厚重的云层下,笑容隐没在暗紫的夜色里……太多太多的片断,多得我理不清头绪。
      高中一年级的某个秋日里,彼氏对季景煜说。
      景煜,别独行侠似的,这样太孤单了,一起来吧。
      他坐在红色的灭火箱上,背后是高大的玻璃窗,窗外是哥特式的教堂,尖而长的顶刺破红日,整个世界沉浸在一片如血的潮红中。
      好。当时的季景煜这么回答。
      这个声音久久的在我的脑海中回响,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很想握住彼氏的手,很想回到过去的时光。
      有一手轻轻按上我的肩,我转过头,申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了,她看着彼氏,一字一字的说,交易早就结束了,请你不要再打扰我们。
      彼氏却看着我,原谅我,景煜,回来吧。
      过了很久,我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淡淡的响起,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申心把头靠在我的脖子上,我们坐在我的床上,姿势看起来很是暧昧。她说,我以为你会原谅他的,原谅他,对你们都有好处。
      我说,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我自己太天真,以为找到一个乌托邦,其实那只是个幻影。
      一个人做错了一次就没救了吗?
      我回答,那倒不是,但如果白色的纸滴上了墨汁,你就不可能对黑点视而不见。那会成为心结的。
      申心轻轻的叹息着,景煜,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现实浪漫主义者。你活得像个贵族,不愿意看到一点污垢,你受不了肮脏的东西。别折磨自己了,这世界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干净。然后,她突然说,我们以后结婚吧。
      我没有经过大脑思考,如同反射一般说,好。
      她笑了,整张脸仿佛焕发出异彩,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无论我做了什么,你都不会嫌弃我的。她说着吻上我的唇,她说,景煜,抱我吧。
      我惊慌得像只兔子,甩开她的手,难以置信的看着申心。申心突然间似乎也懵了,手还停留在空中,她看我的目光变得十分古怪,好像能够洞穿我的心,窥探到所有的秘密,那目光看得我心里直发怵。
      我一路跑了出去,不敢再回头看她。一开始的时候是震惊,我没有想到对待男生如此冷淡的申心,纯洁到被人怀疑有洁癖的申心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对象竟然是那个满是污垢的龌龊的季景煜,恶心的季景煜。
      一直以来申心都在问同样的问题:喜欢我吗?
      我总是回答她,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申心和我绝对不是恋人,我们应该只是共栖的,怎么可以涉及那样的事情。
      如果说开始只是震惊,那么后来申心的目光却让我感到十足的恐惧。我害怕的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先是彼氏,再是申心,他们已经在隐约中洞悉了我的秘密,洞悉了我的龌龊。
      刹那间仿佛所有的人都对我冷笑,我被异样的目光伤得体无完肤。申心说,景煜,你这儿是我最后能待的地方了,不管发生什么,别嫌弃我。
      而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我仓皇失措的跑着,脑中一片空白。我没有目的地,自己从哪儿来?要到哪里去?

      很多年以后安筱楠对我说,季景煜,你总是害怕别人接近你,硬要别人陪你玩那种若即若离的距离游戏,其实,你谁都不爱,这个世界上你只在乎你自己吧。
      听到这个总是柔软如水的小家碧玉第一次说出这么激烈的话,我才知道,原来自己既不是奥里维,也成不了克利斯朵夫,我大概永远也无法像他们那样接受别人,永远也无法为别人付出。
      我是个有病的人。自虐的人。喜欢一次次的舔舐伤口,喜欢疼惜自己胜过喜欢一切的人。我是如此的喜欢自己,所以才更加无法忍受一点点的污秽。
      可是,白色的纸上已经滴下了墨汁,早在很久以前就有人用嫌恶的表情对我说,季景煜,你真恶心。
      所以,每当我有些不切实际的期望时,也学会了在镜子前面,用同样嫌恶的表情对自己说,季景煜,你真恶心。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申心已经回去了,再见她是在学校的走廊里,我下意识的想要避开她,她却只是看着我,对我笑了。眼睛空空的。
      战栗的感觉从这个空洞的眼神开始。申心的眼神像一个谜,一个我或许永远也无法猜透的谜。用梦呓似的支离破碎的语言和符号拼凑而成,在我心中划出一道伤口,流淌出隐藏在背后龌龊的黑色血液。
      景煜,她突然开口,我的md坏了,把你的walkman借给我吧。
      她想要的其实是walkman里的磁带,这是我们以前从md上转录的Lennon的曲子。我跑回教室拿了给她,申心接过来,笑着说了声,谢谢。
      我朝她摆摆手,转过身,听见她淡淡的话语传过来,景煜,再见。
      现在想来,这是我和申心的最后一次对话。
      第二天清晨,门房间的阿伯发现了她,她的脸色苍白,唇边却带着微笑。他们告诉我她半夜里从教学楼的楼顶跳下,鲜血染红了那棵槭树。

      申心站在深青色的天空下,张开双臂,她回头,笑容艳丽得令人晕眩。申心说,景煜,我们走吧,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自由自在的,不用再顾忌什么了。
      我点点头,好。
      然后,她就投入夜的怀抱,她的身体闪着光,仿佛一只绝美的蝶,在夜空中拖曳出一道优雅的弧。
      她的唇边噙着笑,平静的温和的笑,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申心才会有的笑容。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已经把快乐失掉了。
      我很想跟着她一起坠落,手却被什么人抓住了,回过头,我看见了那双在黑暗中闪烁光芒的眼睛。
      彼氏说,景煜,别独行侠似的,这样太孤单了,一起来吧。
      彼氏说,不好意思,但我比较喜欢这个姿势。
      彼氏说,景煜,回来吧。
      我睁开眼睛,“轰”的一声,光线如同开闸后的洪水般涌入,刺得眼睛生疼生疼的。父亲坐在白色的病床边看着我,他说,景煜,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21日是我们毕业的日子,申心的时间却永远定格在6月6日凌晨3点,第二天下午是她的追悼会,同学们都去了,一片鬼哭神嚎,我却只是站在大厅的角落里,没有一点感觉。看到棺材里那张被缝合过的苍白的脸时,我茫然的想着,这是申心吗?申心怎么可能是这副鬼样子?
      然后我很不争气的被人抬了回去,他们说我太激动太难过,所以晕倒在玻璃罩子上,我想这不是事实,我只是觉得很无力很疲惫,棺材要被推走的时候,大家都过去送她,申心的母亲更是死拽着不肯放手,我觉得自己也应该过去送送,虽然我从心底根本就不想承认那是申心,棺材周围围了太多的人,有很激动的男生硬要挤过去看她,现场一片混乱。我就在这样的混乱当中被人绊倒,头重重的敲在有机玻璃上,晕了过去。
      所有在场的人都被我吓坏了,他们以为我是故意撞上去的,他们以为我要殉情。父亲更是惊恐,自我从病床上醒来就寸步不离,生怕儿子做出什么傻事情来。
      申心和我的事情大家是知道的,即便我们之间从没有过任何亲密的举动,但像她这种冷淡的人会和我若即若离的保持这么多年的关系,已经让人不能不怀疑了。所以,他们做出“我会殉情”的推断合情合理,然而我和申心毕竟是不同的,我远没有她那么洒脱。
      季景煜做什么事情都是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的。
      我在医院的急救病床上躺了几个钟头,做了一场短短的梦。
      然后,我告诉父亲撞伤头的真相,父亲始终将信将疑。直到我告诉他,我要赶快回学校,趁老师下班之前把志愿表交掉,父亲才终于露出放心的表情。
      景煜,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父亲说,无论如何你要明白,对自己来说什么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不要随意荒废自己的学业,高考要到了。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父亲是个现实的人,在那儒雅的教书先生般的外表下,我感觉到了商人的市侩。然而,他是对的,申心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渐渐的这轰动一时的惨事会沦为好事者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会一边叹息着申心花一般的年龄,一边暗地里想这孩子八成脑子有问题。
      我无法责怪说出这种话来的父亲,正相反,或许我应该感谢他的口下留情。至少他没有说出什么“申心死了就少个人和你在高考里竞争”之类的话来。
      6月7日,在距离高考整整一个月的时候,我剪短头发,配上眼镜,如同积蓄了太多力量的机器,没日没夜发疯似的读书。我要把所有的知识都记在脑子里,把所有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挤出去,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名牌大学!

      六月的天气有一种黏腻的无力感,我在这样的午后定定的望着窗外。天空阴沉沉的,或许会下一场大雨。以前,我总是很天真的盼望雨的到来,希望他们可以冲刷去尘世间的肮脏与污垢。
      尽管六个风扇开足了马力,教室里还是沉浸在一片混沌的热浪中。我觉得好像快要窒息了,无法思考任何题目。
      季景煜,你没事吧?
      自修课的时候不知谁这么问了一句,我点头,那人还是不放心的又加上了一句,不舒服就先回去好了,我帮你请假。
      我知道这个下午自己算是荒废掉了,于是,拎起书包走出了教室,走廊里很安静,现在是上课的时候,能这样游荡的异类在这个硝烟弥漫的年级里,大概就只有我一个了。在楼梯口迎面走来了英语老师,她看着我,迟疑了片刻:季景煜,你走了?
      我定定的看着她,没有回答。她走过来,安慰似的拍拍我的肩,然后就离开了。
      英语老师也好,刚才的某人也好,只要是了解那件事情始末的人,都在试图以他们的方式安抚我的心,然而在这样混沌黏稠的下午,我却茫然了,仿佛一切无所谓了。
      我在街道上漫无目的的走,路过花店的时候,瞥见门口的水桶里洁白的一片。直到走过去很久,我才想起来,那是百合。
      景煜,明年我过生日,你准备送什么呢?
      不知道,还没有想过。
      那就送花吧。只是千万不要送玫瑰,我家的垃圾箱已经塞满了。
      那你喜欢什么花?
      百合。洁白的那种。
      今天是6月11日,距离追悼会已经三天了,我本该在这样的日子里送花给她的。
      几个月前,申心把头靠在季景煜的脖子上,他听见她轻轻的叹息声,她说,景煜,别忘了我的百合花。
      但我还是忘记了,或者说我是故意忘记的,我在等待奇迹的出现,等待申心突然跑出来拍我一下或者从后面蒙住我的眼睛,不满的说,景煜,我的花呢?
      然后我故做惊恐的问,申心,你不是死了吗?
      她却得意的笑了,你忘了吗?我说过我要当骗子手的,这下所有人都被我耍到了吧。
      我笑了,为自己的不切实际,为自己的自欺欺人。游荡了很久终于还是回到学校,坐在图书馆的楼顶,茫然的望着阴沉的天空。
      申心直到最后也没有出现,申心是真的死了。

      死了,那究竟是什么样的状态啊……彼氏告诉我他的网友死了的时候,我也这么问过自己。
      我觉得好像陷入了某种轮回的梦境当中,迷离的色彩在嶙峋怪状的事物间游离,以无法用逻辑分析的突兀的方式互相联系在一起。
      然后,现实当中尖利的色彩刺穿了恍恍惚惚的梦,突然之间,才意识到“死亡”的含义所在。
      ——突然得好像可以听见爆炸的声音一样,那也许就是所谓的“如梦方醒”吧。
      申心死了,申心已经死了。
      最初只是字面的解释,一种介于存在与消亡之间的状态罢了。
      申心是谁呢?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这么慢慢的想起来了,才发现自己居然有这么多这么多关于她的记忆,然而所有的记忆在那一刻突然又变得模糊而不真实了。
      ……她是这样笑的吗?她是这么说话的吗?她是这么望着自己的吗?她是这么……她是这么……的吗?……
      不知道,答案已经没有了,随着那个人的离去,一切都将湮灭在记忆之中。
      那个时候,申心从楼顶坠落的时候,我在干什么呢?
      睡觉吧,断断续续的做第二天记不起来的梦,和平时一样的普通,可是,为什么申心会死呢?为什么会选在那一天?
      她还没有收到我的百合啊!
      ——为什么申心会死!!!

      我没有见到申心跳楼的现场,槭树附近的血渍早就被水冲刷干净了。追悼会的那个下午,我躺在急救病床上,做了一个短短的梦。
      申心站在深青色的天空下,张开双臂,投入夜的怀抱,她的身体闪着光,仿佛一只绝美的蝶,在夜空中拖曳出一道优雅的弧。
      我走到铁丝网旁边往下看,下面是黑色的深渊,那深渊仿佛在向我招手,泛出妖治的漩涡。申心就是受了这样的蛊惑吗?我刻意的忽略上面“禁止攀爬”的字样,开始一点一点爬了上去。
      突然之间,有一股力量拉住我的后领,把我硬生生拽了回去。我倒在楼顶的水泥地上,背撞得很痛。彼氏在我耳边吼,整个脑袋震得嗡嗡作响。
      他说,你还真当自己是罗密欧啊!死了申心还不够,傻瓜啊你!!!
      然后我听见他开始骂脏话,比我过去三年听到的统统加起来还多。我只好说,我没想死。还特地把追悼会上的误会解释了一遍,他才终于住口了。
      景煜,你想说就说,想哭就哭吧。彼氏恢复了平常的语调。
      我觉着这话耳熟,后来才想起来,原来申心也这么对我说过。然而,我只是坐在那里,静静的坐着。
      彼氏说,诶,开始下雨了,快走吧。
      他伸手拉我,我却坐着没有动,然后,他也坐下来,坐在旁边,把我的头夹在胳膊下面。他坐得很直,我却疲惫不堪,我的头顶用力的抵在他的胸口上,仿佛一头垂死挣扎的斗牛。
      得到申心自杀的消息时,第二天的追悼会时,我都没有哭。季景煜活了十八年了,最起码有十年没有在别人面前哭过,我总是偷偷的躲进厕所,或者钻进被子里,四下里是无边的沉寂,脸上却湿了。
      我是母亲的儿子,该遗传不该遗传的我都有了,我深知自己歇斯底里的本质。
      然而那一天,借着滂沱大雨,我却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我死命的顶着彼氏,试图宣泄力气一般宣泄苦闷。彼氏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坐在那里,表情模糊在雨中。
      我听见他说,景煜,回来吧。

      雨下的很大,堪称暴雨,雨点噼噼啪啪的敲打着,仿佛要将世间的一切声响都吞噬掉。彼氏的声音却有如天籁般,绝世而独立,清晰的烙印在我的心底。后来,雨停了,我疲倦的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彼氏似乎也累了,不再用力夹住我,只是轻轻的把胳膊挂在我的脖子上。
      我们像两只落汤鸡似的回到寝室,立刻引来室友的一阵狂笑。我在持续不断的笑声中尴尬的擦干身体,换好衣服,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室友的笑容里已经染上了浓浓的愁绪。
      你们两个真是一对活宝。他说,以后大概很难再看到这样的人了。
      然后,大家都不再说话。我心里清楚,毕业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我们将会各奔东西。
      熄灯以后,我在床上辗转反侧,耳畔是床铺吱吱呀呀的声响,等我发现有人爬上来时,彼氏已经在我旁边躺下了。他的眼睛在黑暗当中闪着光,一如最初见到的那样,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的看着我。
      我们对峙了很久,最后,有人做出了让步。
      我对彼氏说,帮我复习吧!

      我们大概算是和解了,因为失去了申心的缘故,我越发想要保住彼氏,想要保住可以让我歇口气的净土。彼氏很认真的履行职责,帮我讲解习题。但偶尔也会故意说些气人的话,全当调剂,这是他一贯的作风,让人哭笑不得。
      这样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然而我心里清楚,我们有了一个禁忌,彼此都小心翼翼不敢触碰——那便是申心的事情。我对自己说,不要再想了,高考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申心为什么要死?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疑问,所有人都在试图探究。
      是学习压力太大吗?是精神出问题了吗?是失恋受打击了吗?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吗?……各种猜测纷至沓来,直到有一天,申心的母亲抱着骨灰盒,如同行尸走肉般骇人的来到学校。
      她跑进教师办公室,瞪着仇恨的眼睛问,谁是林梓晗!
      你好,我就是。化学老师温和的从办公桌上抬起身,有些疑惑的望着她。请问,你找我——
      申心的母亲突然冲上去,抓住他的衣领,歇斯底里的尖叫,是你杀死她的,你这杀人犯!把女儿还给我!把申心还给我!
      办公室里一片混乱,后来终于分开两人时,申心的母亲披头散发的像个疯子,而化学老师的脸上手上也满是血痕。
      这件事情后来由经验丰富的老校长负责调解,宽大的会客室里,老校长坐在中间的真皮沙发里,左边是申心的父母,右边是林老师。我和另一个女孩坐在后面一排的椅子上,那个女孩也是我们班的。可真正使我对她留有印象,却是在那个诡异的黄昏里。
      那时,她站在音乐教室前面,脸色苍白,如同见鬼。
      校长面前的长桌上放着一个骨灰盒,还有一本日记,黑色的底,上面是白色的百合花。
      校长在申心父母的默许下,当着我们的面翻开日记,快速的浏览着,还时不时朝林老师看上一眼。那眼神含着玩味,含着好奇,让我从心底感觉到厌恶。我觉得心里很痛,在申心死去之后,生前她无论如何也要保守的秘密会被别人这样窥探。我很想冲上去夺下日记,但我欠缺反抗的勇气。
      校长终于看完,他问申心的母亲,申心在日记里只写了L老师,你们又为什么会认定是林梓晗老师呢?
      申心的母亲回过头,脆弱无助的望着我旁边的女孩,那女孩站起来说,我都看见了。

      其实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说明申心的死和林梓晗老师有关,然而林老师后来还是走了,辞职了,很多女生都扼腕叹息,一路上不断的有人说“林老师再见!”之类的话。我想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听见别人叫他老师了,因为申心父母的关系,他今后不可能再教书了。不仅如此,大概连像样点的工作都很难找到。
      我想申心可能并不想见到这样的情况,日记的最后留有她的遗言。
      “我走了,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不要想我。
      不要责怪L老师,他和你们想象的不同。
      PS:写字台上的walkman是景煜的,不要忘了还给他。”
      简单得像个便条,后来,我拿到了walkman,里面还放着Lennon的磁带,与我给她时一样。我想起和申心一同分享这些歌曲的日子,整个人就感到阵阵的空虚。
      申心的日记我到最后也没有看到,听说是被林老师带走了,申心的母亲差点又闹了一场。申心的父亲倒是很理智,虽然他刚开始时骂林老师是“披着羊皮的狼”“教师中的败类”,但后来他还是原谅了他,我想他是看见了那个儒雅老师眼中的伤痛。他明白他是真的爱着申心。
      申心的整本日记其实是一部小说,每天写上一点,以日期分割章节。
      故事发生在二三十年代的上海,男主角是个叫林的学堂先生,女主角是个叫惠的学生。
      林和惠的初次邂逅是学堂的绘画室里,惠正在画色彩,水桶突然翻倒。她惊慌的顺手拿起什么就擦,后来才发现这是一条白色的围巾。紧接着,把围巾遗忘在教室里的林就这样出现了。……
      故事里也时不时的会出现以第一人称出场的申心本人——“我”,以及L老师。对于“我”来说,林和惠的故事是一个梦,一个不断延伸的活着的梦。L与其说是个老师,不如说是医生更为恰当,他是一个倾听者。日记里,申心毫不避讳她和L老师的关系。
      “……林和惠是那么的纯洁,连牵个手都觉得面红耳赤。我却趴在L胸口,听见里面扑通扑通的声音。我问L:喜欢我吗?他说,我爱你。我却说,我不爱你。他回答,我知道。申心,他说,面对你爱的人,你太骄傲又太羞涩,你无法正确的对别人表达,所以一次次的错过机会。我想我是哭了,L是对的。我已经做了太多不可饶恕的事情……”
      很多年以后,我坐在林老师开的花店里翻看这本日记,忽然想起当时那个女孩目睹的事实,那女孩说,她看见林老师在亲吻申心,申心的脸上满是泪水。原来从音乐教室传来的哭声就是申心的,尽管我不相信,像申心这样的女孩居然会痛苦成这样,但事实确实如此。
      这本日记至少证明了一件事情,申心情绪的不稳定是由来已久的,再加上那女孩的佐证,申心的母亲才不得已放弃了对林老师的控告,她不希望在女儿死后所有人还要把申心当成精神病人来看待。
      我想那本日记里L老师说得很对,申心是不会正确表达爱的人,在这点上,她的母亲和她一样。申心从来没有想过,母亲会这样的为她伤心。
      那么我呢,刹那间闪过脑海的不是女朋友赵燕语的样子,反而是彼氏绝望的表情。

      毕业典礼的前一天晚上,寝室的全体成员围在桌边喝酒,其实一共只有三个人,高三的时候彼氏的一个室友搬了出去,我接替了他的位置,后来,高三下半学期开始时,寝室里又少了一个人。
      留下的那个喜欢讲鬼故事,喜欢大笑,是个开朗的人。他和彼氏总是很能一搭一唱的吹牛皮,饶我已经练得牙尖嘴利,却还是没有机会插话进去。我们寝室其实不太卧谈,但那一次却仿佛要将全年的卧谈份额都用完一样,讲了很久,很多。
      最后,讲到各自从小到大的艳遇。室友盯着我,我则求助似的望向旁边的人,彼氏笑了笑,讲了个笑话,轻松的把话题叉开了。那个笑话我没有听进去,但不管好笑与否,我都笑了。喜欢大笑的室友却沉默着,红着眼睛盯着我。
      我这辈子还没那样的喜欢过一个人,他说,谁能告诉我,为什么申心会死!
      他一边哭一边呕吐,最后直挺挺的倒下。我和彼氏只能七手八脚的做着善后工作。
      熄灯以后,我拿着应急灯在走廊里寻找彼氏,他正坐在洗衣房的椅子上,窗户全开,对面是在月光中隐隐绰绰的图书馆大楼。我走到他旁边,听见低低的声音响起。
      彼氏说,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他醉成这样。
      我知道,他口中的那个人是我们的室友。
      他说,他其实一直喜欢申心,那时候因为揍你还吃过处分。可你却不记得他了。
      我没有吱声,站在他旁边,听他继续说下去。
      小时候我阿娘跟我讲命,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劫数。申心就是他的劫,他大概一辈子都忘不掉她了。四下里一片寂静,然后,我听见椅子被挪动的声音。
      彼氏站起来,对上我的眼睛,他问,景煜,你算不算我的劫?

      6月21日是我们毕业的日子,毕业典礼上年级组长还在讲台上喋喋不休,在几次克制住顺手抄起矿泉水瓶子就往台上扔的冲动后,彼氏终于一头歪倒在我的肩膀上。
      借我靠一下。说着,他就光明正大的开始闭目养神。
      我皱了皱眉头,觉得自己终于知道彼氏为什么聪明了——他的脑袋真的好重。于是我也干脆缩起身子,调整到老师看不见的高度,再把头往他那里倾斜,算是靠在他脑袋上,这样,大家都不吃亏。
      肩膀还是很重,我偷偷睁开眼睛,彼氏一脸悠然自得的表情。短时间内他大概是不考虑更换姿势了。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观察彼氏,我从来都不知道彼氏的睫毛是那么的细致。仿佛一羽覆上眼帘的蝶的翅膀,轻而薄得无法承受任何重压,但在那脆弱中却闪现着生命独有的眩目色彩。
      那翅膀轻轻的颤了几下,然后便合上了。
      片刻以后我意识到,彼氏已经睁开眼睛了。我觉得很窘,他却阳光灿烂的笑了一下,重新展开那翅膀。
      许多年以后,赵燕语靠在我的肩头,睁开眼睛,发现我正定定的看着她,红晕在刹那间荡漾开,宛如赤辰的花朵绽放。我却在奇怪,为什么她要脸红,觉得不好意思的人,不应该是我吗?

      在家复习的那段日子,时间总是过得很慢很慢。我和彼氏几乎每天都要通一个电话,我打给他是为了问各种题目,我总是在早晨打给他。以至于后来他一拿起听筒,还没听到来人是谁,就会用理所当然的口吻问:“这次又是问什么啊?”
      很多年以来,我的家是靠父亲一个人支撑起来的,在家复习的那些日子,他更是恨不得天天守在我的边上,然而他毕竟还是需要工资来养活我的。所以,当他告诉我单位要加班时,一脸的歉疚,我却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我对父亲说,自己准备和彼氏去KFC温书,不用担心我会饿肚子。
      这个主意是彼氏提出来的。他跟我说,数学问题电话里是讲不清楚的,就比如辅助线的添法。于是我就带上大叠的复习资料,每天准时坐在店角落里。
      正在我奋笔疾书的时候,对面的某人突然神秘兮兮的告诉我,他最近向我们的前室友学到了如何看手相。还一脸大彻大悟的对我说,原来玄黄之术也有科学依据的,你知道吗?手相能看出高考的情况。
      我当然知道他是在睁眼说瞎话,但彼氏总是有各种方法让我就范。最后不得已我伸手给他。
      错!错!要左手!你不知道什么叫男左女右吗!
      我有些迟疑的伸出左手,慢慢摊开,掌心暴露在彼氏的目光中。
      彼氏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他指着一条纹路对我说,知道吗?这个是学业线。一个人的潜意识在很大程度上会影响临场发挥的情况,而潜意识里的这种情绪也会左右皮脂分泌情况,如果你的状态良好,那么,抠一抠这里的纹路会刺激皮脂分泌,凑近闻的话,会有淡淡的香味。
      说着彼氏的指尖在我的手心缓缓的移动,然后,他低下头嗅了嗅。
      香的!诶!景煜,这次高考你准能发挥好!
      真的假的啊?我将信将疑的看着他,他说,你不信自己闻闻看。
      我的手才刚凑到鼻子前,啪的一声,彼氏的手就重重的拍上我的手背。生平第一次,我尝到了什么叫做拍扁鼻子的味道,而那只罪魁祸“手”居然是我自己的。
      彼氏捉狭的笑着,景煜,你太好骗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啊!
      我气得嘴都歪了,心想,也就只有你才那么无聊。
      然后,他笑着把我的手合起来,五个手指收成一个拳头。
      他说,景煜,别再伤害自己了。
      一语双关的话出口的刹那,我立刻明白他不是在说我的鼻子。
      当我迟疑的伸出左手,慢慢摊开时,彼氏果然是注意到了。手掌中心有一个黑色小点,在两条手纹之间茕茕孑立,宛如伫立在两条秘密之川间茫然的自我。
      彼氏早已知道这不是痣,而是一处小小的疤痕。
      自动铅笔的笔头扎入手心,一瞬的麻木,细细的血丝在纵横交错的纹路中蔓延。痛可以麻痹神经,硬生生的拉回我已经脱缰的思绪。我想,自己果然是有病的,但至少不要去想庄逍逸,不要去想申心,至少现在不要去想。
      如果知道了我的秘密,彼氏还会接纳这样的我吗?……这个问题,也不要去想了。

      高考的那几天天气还算好,接连下了几场小雨。即使是下午的数学考试,我的脑子也终于不再混沌。
      接下去是一段醉生梦死的日子,某个下午,我去了彼氏家。彼氏正在小区的篮球架下奋斗,我们打了很久。然后彼氏夹着我回了家。
      彼氏的妈妈和申心的母亲是两个极端,一个总是爽快直率,一个善于察言观色,但是她们都对我很好,因为,她们是善良的人,所以看不清季景煜温和外表下龌龊的灵魂。
      就在彼氏妈妈硬要留我吃饭的时候,彼氏的惨叫声在卫生间响起,他跑出来,不可思议的对他的妈妈说,妈,你看我脱了那么多皮!
      他说着在脸上擦了一下,手指上尽是白花花的一片。彼氏妈妈大笑起来,敲了一下他的脑壳,我怎么生出这么苯的儿子来!这哪儿是什么皮啊,是你身上晒出来的盐!
      彼氏不好意思的笑了,我也笑了。什么叫一物降一物今天算是领教到了。倏的,很多年前那个女人的身影从记忆深处浮现上来。
      季景煜就是季景煜,永远不可能有彼氏妈妈这样的母亲。我对自己说,不要奢求不切实际的东西,季景煜,你真恶心。

      很久没有喝过奶白色的鲫鱼汤了,炖汤需要时间,而这恰恰是父亲所缺少的。彼氏的妈妈在机关工作,白天一杯茶水一份报纸的悠闲度日,可一下班就归心似箭,儿子高考她比谁都着急,就差直接改行当专职家庭主妇了。
      吃完晚饭大概是六点半,彼氏妈妈说时间还早,待会儿再回去。然后她招呼彼氏说,儿子,带小朋友去你房间打电脑吧!
      小朋友?我对这个称呼实在有点哭笑不得。彼氏朝我撇了撇嘴,表示感同身受。

      因为只有父亲一个人支撑的缘故,我的家境并不太好,在其他同学大谈特谈PC、PS、DC、GB的时候,我只会在百无聊赖的时候玩玩文曲星。经常玩的游戏是五子棋,我喜欢在人机大战中一边绞尽脑汁的想出路,一边感叹科技的伟大——对于我这种程度的人来说,就连小小的文曲星也颇难对付了。
      然而,高三的时候,这唯一的乐趣也因为彼氏而灰飞烟灭。
      彼氏说,机器下棋是有规律的,你按照我这个步骤,保证盘盘都赢。
      结果,我得到了常胜不败的秘技,却失掉了对游戏的兴趣。
      彼氏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别搞得自己好像已经心如止水了。我在家随便一摸,就能翻出一张游戏来,而且保你喜欢。
      事实证明,彼氏那个时候没有撒谎,虽然他的房间乱糟糟的,桌子上是七零八落的光盘、电脑杂志、游戏攻略,地上是互相缠绕的电线,书橱里的课本小说参考什么的胡乱的塞在一起。但就是在这样的房间里,彼氏伸出手去,随便的一摸,就找出了一张让我欲罢不能的游戏。
      主角叫什么名字比较好?彼氏问我。
      我说,随便吧。你来想好了。
      于是彼氏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敲击,无序的字母排列出两个字——景煜。
      他说,在这个世界里,你可以扮演英雄,世界的命运掌握在你手中。
      我想我是被那句话蛊惑了。
      小的时候我就不怎么幻想自己会成为英雄,我只是希望自己像别的孩子那样,没有异样的目光,没有同情后的轻蔑。母亲是那片无法驱散的阴云的缔造者,谁都不知道我承受着什么,包括父亲,他或许至今还天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想要给我一个完整的世界,让我健康的成长下去。却不知道我的病症早已深入膏肓。
      彼氏说,你可以成为英雄。那样的口吻,就像说要帮我复习般,自信得让人嫉妒。
      然而,英雄的征途远比想象中要困难,我已经近视了,再加上长时间盯着屏幕,眼睛酸痛不已。
      彼氏说,我们换手吧,我帮你练级,你去床上躺一会儿,有情节了再叫你。
      我点点头,摘下眼镜,一头栽倒在彼氏的床铺上。

      刚走进教室就听见有人在对答案,那题目听着耳熟,仔细琢磨才发现是高考题目。正确答案出来后,我曾经上网去看过,然而只是看了一眼就退了出去,我实在没有勇气去给自己行刑。
      于是我翻开习题册,装摸作样的看起来,借此引回自己的注意力。
      诶,季景煜,你倒数第二道大题做出来多少啊?一个声音问。
      我忘了,我说,别对了,反正高考都考完了,再对也没有用啊。
      什么啊,你糊涂啦,那又不是高考,那是模拟考啊!
      啊?模拟考?我在位子上发呆,然后想起来了,是啊,那是模拟考嘛。我就说高考怎么可能那么快就过去,原来不过是模拟考啊。
      我突然意识到应该多做些习题,马上高考了,再不努力怎么可能考上名牌大学!为了这场考试,我已经读了十二年,十二年的准备怎么可能在旦夕之间就结束了呢。
      翻看练习册,才看了几道就吓出一身冷汗,这是什么题目,为什么我都看不懂?
      哎呀,景煜,你怎么连这个都不会啊,高考会考的啊!
      听见那熟悉的声音,我抬起头,发现申心正站在旁边,满脸的不可思议。
      为什么申心会在这里?……我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是焦急的心情容不得我细细思考,我抓住申心的袖子,盯着她问,谁说的,为什么我不知道?
      没有人告诉你吗?申心说着瞟了一眼彼氏,他也没有告诉过你吗?他不是说要帮你复习的吗?
      我站起来,瞪着彼氏,他却只是看着我,就这样默默的站着。
      为什么不说话?
      彼氏没有响。
      为什么不说?!
      ……
      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不说你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抓着彼氏的衣服,发疯似的瞪着他。彼氏却依然沉默着,申心站在他的身旁,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

      梦与醒之间,其实只有一瞬的距离。我睁开眼睛,头顶是白色的天花板。在日光灯的作用下,愈加惨白。耳畔是乒乒乓乓的声音,从电脑音箱里发出来,提醒自己彼氏还在帮我练级。
      我在床上坐起来,彼氏头也不回的问,醒啦?
      几点了?
      十点半。彼氏说,轻轨已经没了,我妈叫你干脆住这里算了。
      我想了一会儿,最后跑去给父亲打电话。
      父亲对于我的外宿居然是惊喜的,除了叫我注意眼睛,不要一直打游戏之外,其他的就没说什么了。后来彼氏告诉我,父亲高兴是因为我终于有了朋友,这样就不用担心,以后我无法自然的融入社会了。
      我皱了皱眉头,问,我……真的那么明显吗?
      彼氏笑了,放心,像我这么高智商的人,你以后很难再碰到了。
      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正把手枕在脑袋下面,活脱脱一副自命不凡样儿。我往下缩了缩,避免被他的胳膊肘一不小心亲密接触一下。
      彼氏在黑夜里突然发出一声叹息,他说,景煜,要是时间能够停下来那该多好啊。永远不知道高考的结果如何,永远的醉生梦死。
      你也会怕自己考不好吗?我揶揄着。
      彼氏转过头来看我,如果你这次考砸了,会怎么办?
      大概会从天桥上跳下去。我说完忍不住笑了,这种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像季景煜这种瞻前顾后的人怎么可能有自杀的勇气呢。然而,彼氏却没有一笑了之。
      景煜,不要胡思乱想,他低低的说,我会害怕的。

      现在想起来,我和申心真的可以算是青梅竹马了。认识她的时候,我好像还在读小学。父亲上中班,我就成了挂钥匙的孩子。
      那一天,申心正坐在我家楼底哭,没有声音,眼睛却是红的。我为了买泡面上下跑了几趟,她却一直坐在那里,好像生了根。后来我终于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
      我和她聊了很久,申心说,今天是她母亲的生日,她为了买礼物就去和几个同学逛马路,回来晚了。母亲却不问青红皂白的骂她,还差点动手。申心跑了出来,坐在我家的楼下,等着母亲来找她。
      我和她其实住得很近,从我家的窗户可以看清她家的模样。然而,就是这么近的距离,直到现在也没有人来找她。
      申心说,她肯定是被遗弃了,别人都说她不是她爸亲生的。就因为她,爸爸老是升不上去。妈妈也一定嫌弃她,当她是拖油瓶。她说她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申心的母亲之所以一直没有来找她,是认为孩子饿了就会回来,而且错在申心,她要女儿把这当成教训,不再出去野了。
      她们不愧是母女,连思考的方法都很相近。
      于是,我把申心带回了家,我只会煮泡面,申心却吃得很开心。她说,她就留在这里,不回去了。
      结果晚上父亲回来了,是他去找了申心的父母,他们正在家里急得团团转,就差去报警了。申心父亲抱起熟睡的女儿,温柔的呵护着。我把申心买的礼物交给她母亲,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复杂,良久,她才对我微笑,她说,景煜,你真是个好孩子。
      我和申心便是这样认识的,父亲工作忙碌,他们就经常拉我一起吃饭。申心的母亲对我很好,简直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好几次,申心都忍不住在背地里说,妈妈对你比对我还好。她是在嫉妒,却不知道母亲有多么爱她,只是母女两个太过相近,以至于彼此都无法正确的表达心意。这一点,不知让儿时的我羡慕了多久。

      彼氏问,为什么告诉我申心的事?
      我说,我突然想起了她……刚才做了个梦,梦里面有她。
      你梦里的人还真多啊……彼氏的口气有点像闹便扭的小孩。
      嗯,是啊是啊,真是太多了,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不然怎么让你这只傻鸟也进去了呢!
      真的假的?听彼氏的口气好像不太相信,你梦到我什么啊?
      你故意瞒我考试范围,害我没有复习到。如此不仁不义的事你都做得出,枉费我对你的信任啊!我故意说得十分悲壮,还在黑夜里配上连绵不绝的叹息来加强效果。
      喂喂!怎么可以这么说你师父,该伤心的人应该是我啊,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拉拔长大,现在总算有点人样了,有没有回报暂且不说,居然还受到这样的诬陷。苦啊,苦啊,简直比黄连还苦啊……
      我故意装起打酣,背过身不去听他又臭又长的裹脚布。
      呵!连听都不听,你这徒儿翅膀硬了,就不把师父放在眼里了吧!彼氏说着,夸张的“哼哼”阴笑起来,看为师如何管教你!
      于是一场攻防大战就此在彼氏的床上揭开序幕,战况幼稚得我都不好意思形容。如果那个高一女生看到,她一心一意崇拜着的彼氏,居然在用扔枕头、用挠痒这么无聊的手段和我互相攻击,说不定会把眼珠子都瞪出来的。
      闹了一阵子后,我们终于重新安分的躺回床上。过了很久,耳畔传来彼氏均匀的呼吸声,他大概是睡着了,打了一下午的篮球,他真的累坏了。
      我入睡一向很慢,尤其是第一次住在彼氏家里,我担心自己会失眠。
      睁开眼睛,在没有月亮的日子里,我看不清周围的东西,只觉得眼前并不是纯黑的一片,那是难以形容的色彩,不时有微弱的光点闪现。我把手举在眼前,模模糊糊的感觉到手掌的轮廓,幸好还不是伸手不见五指。
      景煜,你还没睡?彼氏的声音突然响起,把我吓了一跳,然后,我笑了,原来你也没睡啊,我总是猜不透你。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干笑几声。
      ……你没有瞒我什么吧?我突然问道。
      不会吧,你还真的相信那个梦啊。彼氏好像在苦笑,考试范围清清楚楚的标在手册上面,哪个学生会不看啊!你那个梦真的有问题。
      不,不是考试范围,而是别的什么和我有关的事情……你没有瞒我吧?
      彼氏沉默了片刻,你觉得呢?
      我说,我不知道。但如果真的有,希望你不要瞒着我。
      彼氏没有说话,良久,他翻了一个身,背对我带着含糊不清的鼻音说,景煜,不早了,睡吧。

      八月炎热的下午,连呼吸都觉得吃力。我只能窝在彼氏家里,吹空调,打游戏。距离高考放榜已经大半个月了,再过几天就是第一批院校录取通知书投放的日子。今年的高考便宜了我这种努力读书的学生,最让人担心的数学简单无比,英语却颇有难度。最后的结果是,我反而比彼氏高出了几分。
      我应该是进H大的法律系无误了,志愿是父亲填的,专业如何不是我所关心的,我需要的只有名牌大学的招牌而已。彼氏和我恰好是两个极端,虽然他也选择了这所大学,但他无论做什么都有自己的理由,他永远是独立而且自信的。
      背后突然响起彼氏的声音,我可能要走了。
      噢,我头也不回应了一声。H大在无锡有个分校,好几个院的新生都是在那里度过开始的两年岁月。
      一阵沉默,他大概有些发怔,为我的冰冷语调,为我的毫无依恋。
      他说,还好无锡不是很远,有空一定会回来,他还说他准备时常打电话骚扰我清静。
      我还是含含糊糊的应和着。
      ……我要走了,你一点都不难过吗?
      我的手轻轻颤了一下,我说,难过也好不难过也好,你要走还是会走的,况且又不是不回来了。不用搞得像生离死别那么隆重吧。
      彼氏无奈的笑笑,大概无话可说了。他在书桌里翻了一阵,塞给我一个盒子。里面是流沙画,细细的沙,白色的、黑色的、褐色的,在缓缓的流动间堆积成层层叠叠的山峦,颇有些自然的神韵。
      这是我的临别礼物,彼氏说,你是不是也应该送我点什么啊?
      我茫然的看着他,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三个愿望。
      我笑了,你当我神灯啊,阿拉丁!
      不会很难的,如果你不想做也可以不做。
      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答应了。
      ……第一个愿望:我想要那本《约翰·克里斯朵夫》。就是你一直以来都在看的那本。
      那本书其实是学校图书馆的,三年以来我一直都在续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是我高中三年的见证。毕业以后,按照规定应该把所有借的图书都归还,我却留下了那本书,同时缴了三倍的罚金。
      ……好。我下次带给你吧。
      ……第二个愿望……彼氏走到电脑台旁,弯下腰,用他的身体挡住屏幕,静静的望着我。……景煜,他说,……我想抱抱你。

      许多年以后,在那个小型烧烤会上,我第一次看见了和人相拥的彼氏,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与任何人拥抱的姿势。即便是在彼氏最过辉煌的高中时代,我也只是看见过他和女生并排走在一起。大概是怕刺激到我的形影相吊,在我面前,彼氏总是很自觉的收敛自己,和女生不要说拥抱,就连手也没有牵过。
      秋天的晚风明显的有些凉,掠过之处,扬起细小的红色的火星,在夜色中一闪即逝。
      景煜……赵燕语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些撒娇的甜腻。我回头看她,发现她抱着双臂,有些埋怨的看看我,又看看对面正在拥抱着的那一对人。
      我也朝那个方向看去,黑暗中,有一个熟悉的红色光点忽明忽暗,彼氏长长的呼出一口,白色的烟雾在他和他怀抱中的安筱楠周围缭绕,久久挥散不去。然后,他拿下烟卷,把那红色的光点掐灭在一旁啤酒空罐上。
      还冷么?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里面有太多诉说不清的复杂感情,安筱楠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面对我和赵燕语这两个观众,急忙坐直身体,去拿烤好的一串翅膀。这女孩的头发很稀,扎起来后成了细细的一股,头发的末梢有点黄,长相普通性格内向,但瘦削的脖子和肩膀却很漂亮,让人有一种想要拥进怀中呵护的冲动。
      我再一次回过头看我的女朋友,微微的笑了,顺手脱下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
      赵燕语却瞪了我一眼,大概是在责怪我不像彼氏那样关心自己的恋人,我只能无辜的指了指自己的脸皮,朝她耸耸肩,表示自己没有彼氏那么“率性”,众目睽睽下卿卿我我却还能面不改色。结果她狠狠的回了我一个眼色——回去再找你算账!
      那个时候,我想我是在笑的,但一定笑得很难看。我的心上有一道裂缝,无论如何都无法填补。
      当奥里维叩开大门,试图宣泄自己的苦闷时,克利斯朵夫给了他一个拥抱。
      而在许多年以前,彼氏也曾经对季景煜说:景煜,我想抱抱你。
      季景煜看了他很久,接着点了点头。
      然后,彼氏伸出手,轻轻的拥抱了他。季景煜坐着,彼氏站着。
      他把下巴支在季景煜的肩膀上。
      他把头深深的埋进彼氏的怀里。
      他们的距离是那么近,耳畔是两颗心跳动的声音,那个拥抱只持续了短短的几十秒,但温暖的感觉,却延续至今。
      记忆中的自己和安筱楠的身影渐渐重叠,我仿佛看到了许多年以前的情景。
      别再想了!我对自己说,和安筱楠相拥的彼氏,与当年那个抱着季景煜的彼氏,是不同的。
      瑟缩起身体,在黑夜的街道上慢慢行走,外套给了娇柔的女性,我也只有独自承受冷风的份。
      我无法克制自己的思绪,无法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日日夜夜,想某人将我夹在肩膀下的感觉,温暖而踏实。

      如果说,那个时候,我和彼氏没有约在游泳池旁边的快餐店前碰头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们大概还能平静的一路走下去。然而我立刻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因为这是对真相的否定,也是对申心的否定。
      三十九度的高温天里,我却站在店门前,度日如年的等待彼氏,书包里除了游泳用的东西外,还有一本书——《约翰·克里斯朵夫》,就是彼氏要的那本书。
      突然间,我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一回头就看见庄逍逸站在门口,刚从店里出来的样子。
      季景煜,真的是你啊?
      好巧。我一边从心底由衷的感叹,一边奇怪:为什么该来的家伙到现在都还没来!
      等人?……上次那个同学吗?他问,见我点头,脸色突然有些变了,把我拉进店里说,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说,外面太热了,这个位子正好,可以看到外面的人。
      ……
      季景煜,你考得如何?
      还不错,应该可以进H大。
      啊,那很不错啦。
      你呢?
      我是艺术生,估计是进D大设计系吧。
      我漫不经心的听着他的话,一边不时朝门口瞟两眼。
      ……如果申心还在的话,应该考得很好吧。
      就在我用吸管随意的搅着冰块的时候,庄逍逸突然提到了那个禁忌的名字。水珠沿着杯子滑落,仿佛我的冰冷的汗水,洇湿了托盘里的纸。很久没有人在我面前提到她了,所有的人都希望我快些忘记,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申心的眼神,总是突兀的横亘在我的梦中。为什么要死呢?这是我永远无法领会的。
      她一定是没有依恋的去了,对尘世已经彻底失望了。
      我总在自责,为什么自己没有看出她的异样,为什么那天要推开她,为什么连最后的对话都如此草草。
      如果时间可以倒转,如果她在死前能够碰到我,那么……或许……
      ……关于申心……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庄逍逸的口吻有些试探。
      怎么?
      申心死的前一天,我见过她。
      我抬起头,定定的看他,庄逍逸别开眼睛,说,那时候她已经有些奇怪了,眼神很空。她看上去好像有什么烦恼的事。
      你为什么不去问清楚?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瞪大眼睛。既然看到她很奇怪,为什么不通知我,为什么不——
      因为她那时不是一个人,她和别人在一起。
      ……你说的是林老师……吧……
      庄逍逸摇了摇头,突然他看到了什么,站起来,把我的肩扳向门口,是那个人。他说,我看见的那个人就是他。
      我睁大眼睛搜寻庄逍逸口中的人,却只看见彼氏修长的身影。他回头,看到了我们,就推门跑进来,朝庄逍逸皱了皱眉头。
      走啦!你要呆到什么时候!说着,他就把我夹在胳膊下,轻松的拖了出去。

      我们回学校去吧,我对彼氏说,最后一次了,回去看看吧。
      彼氏抓了抓还在滴水的头发,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我们就顶着一头湿发,背着书包里沉甸甸的湿毛巾和泳裤,在昏暗的天空下一路感受晚风的问候。
      人行道很窄,彼氏推着他的山地车走在前面,我在后面不紧不漫的跟着。那天,彼氏穿着一双墨绿色的凉鞋,短短的七分裤,我清晰异常的看到了他脚踝。沿着那漂亮的线条向上,就是腿,长长的腿,一望便知是个很擅长跳跃奔跑的人。
      意识到自己正盯着彼氏的脚发呆,我赶忙别过头去,心里充满了罪恶感。
      你真恶心,季景煜。我对自己说,否定自我的想法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强烈的几乎就让这句话脱口而出。庄逍逸说的果然没错,我真的是个恶心的人。
      景煜!彼氏突然停下来,害我险些撞上他。
      这么走太慢了,他说,干脆我骑你吧!
      怎么骑?你的车又没有书包架?
      简单!彼氏指了指后轮轴上突出的螺帽。结果,我就站在那上面,双手撑着彼氏的肩膀,表演杂技似的招摇了一路,用时髦的话来说,就是“吸引了不少眼球”。
      高三的时候彼氏曾经在网吧里沉迷过一段日子,每次回宿舍都是深更半夜,早就过了熄灯时间。但他依靠翻墙爬窗的功夫,居然从来都不用惊动宿管员,就能准确无误的摸进宿舍,让我和室友不禁连连称奇。
      在彼氏这位老前辈的指点下,我也顺利的翻过了后墙,我们在空荡荡的教学大楼里走着,听着层层叠叠的脚步的回声,周围是那么的寂静,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似的。音乐教室的门依然锁着,我大概再也见不到那株槭树了。
      每走过一处,彼氏都要讲些自己的回忆。放映厅、操场、乒乓房、教室、楼梯……接着,他突然笑了,他说,诶,景煜,我怎么说来说去都是和你有关的啊!
      我心想,这话我说才对。或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对高中的回忆,便是我对彼氏的回忆。
      最后,我们来到了图书馆。
      隔着自修室的玻璃,我仿佛看到,在昏暗的角落里正坐着一个苦思冥想的我,对面是百无聊赖的彼氏,旁边是正在听md的申心。
      申心说,景煜,别嫌弃我。
      申心说,景煜,别忘了我的百合花。
      申心说,景煜,我们走吧,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自由自在的,不用再顾忌什么了。
      一瞬间有关申心的回忆,满满的堆积在胸口,堵得我几乎无法喘息。我苍白着脸,推开彼氏关切的手,来到走廊里。
      走廊的尽头是高大的玻璃窗,窗下有个红色的灭火箱,彼氏第一次向我伸出手时,就坐在那上面。
      他的身影逆着光,表情模糊在融入了夕阳的混沌之中,周身仿佛镀上了一层艳丽的橙色,他的背后是哥特式的教堂,尖而长的顶刺破红日,整个世界沉浸在一片如血的潮红中。
      他看到我,就跳下来,把手伸给我。
      他说,景煜,别独行侠似的,这样太孤单了,一起来吧。
      此刻的教堂却沉寂在暗紫色的夜幕中,只能隐约看出一个轮廓。有些事情,必须做个了断,我对自己说,克制住对回忆的依恋。
      ……你说,如果那天,申心死的那天,有人在她身边,好好的开导她,她还会跳下去吗?
      彼氏有些僵硬,我会突然提及申心大概出乎了他的意料。
      景煜,别死抓着不放,都已经过去了。
      你不想提她,是不是因为心里有愧?
      好好的为什么又要扯到这上头?
      你见过申心吧,就在她死掉的前一天!
      ……
      你见过她,对不对!
      彼氏沉默了很久以后,终于点了点头。
      她对你说了什么!
      …………她说她要出家,去当尼姑。
      你知道她不对劲为什么不劝她!为什么不通知我!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件事!我站起来,瞪着彼氏,他却只是看着我,就这样默默的站着。
      为什么不说话?
      彼氏没有响。
      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解释?!——
      ……
      为什么不说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你明明知道她会去死!却什么都不做!!!——
      我抓着彼氏的衣服,发疯似的瞪着他。彼氏却依然沉默着。
      是你害死申心的!你明明知道她会去死!却什么都不做!!!是你害死申心的!!!你走!!!我不想看到你!!!是你害死申心的,都是你!!!——
      彼氏伸出手,似乎想拉住我,我却毫不留情的推开他,跑下楼去。彼氏的手被推开的那一瞬间,我清晰的看到了他一脸受伤的表情。

      很久以前,季景煜在彼氏的家中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彼氏面对他的质问,什么都没有解释。后来,同样的情景真真正正的在现实中上演,却比梦境中更为残酷——我是在刻意的躲避,编造各种接口不接电话,即使偶尔见到了也只是冷漠的说上几句就走。
      彼氏终于要走了,他给我挂了电话,我装作已经睡觉的样子,结果,是父亲接的,彼氏告诉他第二天火车的时间和列次。末了还小心翼翼的问父亲,我是不是有空,能不能去送送他。父亲答应了。
      远远的就看见彼氏在月台上焦急的在人群中搜寻,他以为父亲答应了,我就一定会来,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满怀希望的笑容也渐渐的黯淡下去。火车的汽笛长长的鸣响,彼氏只能蹬上列车,进门前,还很不甘心的又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才带着绝望的表情疲惫的转过身去。
      那一天,我跑回家里,沿着门缓缓坐下来,房间里没有光亮,我蜷缩身体,脸上凉凉的湿了一片。
      对不起,对不起……我在心里千遍万遍的念着,其实彼氏什么错都没有。申心的死一点也不能怪他,即使有他在旁边开导,依照申心的性格,如果她真的决定去死,是什么人也拦不住的。然而,我还是以这样的理由斩断了和彼氏的羁绊,换句话说,我不过是利用了申心这件事情。
      我是在害怕啊……我和彼氏走的如此之近,蓦然间,才发现,这距离已经超出了我所能忍受的范围。有了一个庄逍逸就足够了,同样的错误不能发生第二次。
      那本《约翰·克里斯朵夫》终于没有送出手,和高中三年其他的书一起放进纸板箱中,塞进了床底。而那幅流沙画,我则用邮包寄回了彼氏家。

      时光慢慢流逝,九月、十月、十一月……大一上……大一下……大二上……大三……大四……
      我有了女朋友,一个叫赵燕语的女孩,外语系的女孩。我们一起上了许多公共课,开始的时候,是她的朋友总盯着我看,后来,变成她总盯着我看,最后,我也注意到了她,没什么浪漫可言,自然而然的就在一起了。
      和赵燕语开玩笑的时候,偶尔会说到她的朋友。
      我说,她干吗老盯着我看,不会是曾经暗恋我吧,唉,我就知道我的魅力——
      还没说完,赵燕语就一把拍在我的嘴上,连鼻子一起封得严严实实。
      少打小楠注意啊!人家可是有男朋友的!
      我轻轻抓下她的手,嬉笑着,那怎么从来没见过啊,是不是丑得没办法拿出来见人,怕影响市容啊!
      什么啊!听说她男朋友很帅的,可惜在外地,现在分居两地。……她说了一会儿,突然揪起我的脸来,你啊你,就是这张嘴太坏!没见过这么贫的,一开口,形象全没了。
      诶,原来我还有形象啊,不是你嘴里那么一无是处啊。
      ……景煜……她幽幽的望着我,你给人的感觉不应该是这样的,刚看到你的时候,你不是这样。这真的是你吗?……如果你是真的把我放进心里,就不要像防备别人一样的防备我……
      我艰难的看着她,看了很久,最后我在她耳边轻轻的说,其实,你开始看到的人并不是我,那是我双胞胎弟弟,名叫季景柔。怎么样,这个回答满意了吧?
      ——痛!赵燕语狠狠的踩了我一脚后,气鼓鼓的跑了。
      我应该马上追上她的,就像所有男朋友应该做到的那样。然而,我却坐在花坛上望着她的背影,苦涩的笑着。
      如果可以说我早就说了,不是现在而是三年前。当彼氏抱着季景煜的时候,当两颗心以同样的节奏跳动的时候,季景煜就应该告诉他一切的。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彼氏了,从车站那一幕开始,漫长的岁月当中,陪伴我,在黑暗中给与我力量的,只有回忆。
      在那些日日夜夜里,一起喝酒聊天,他向我吹嘘追求女生的技巧;他教我篮球,他的骨折,脚上厚厚的石膏;我架着他往返于宿舍和教学楼,心里狠狠的骂他;第一次抽烟,他被吓坏的样子;他的笑容,他的眼睛,他把拉环放进口袋的动作;十七岁的生日,教堂下的斜阳,他站在厚重的云层下,笑容隐没在暗紫的夜色里;毕业前夜,他站在洗衣房里,和我讲命;快餐店里的恶作剧,他的手指缓缓滑过我的掌心;温暖的怀抱,心脏跳动的声音;墨绿色的凉鞋,七分裤,脚踝,修长的腿;在车站最后的一瞥,写满绝望的脸……
      大二的时候,在街上偶遇当年的室友。他兴奋极了,拉着我在茶坊谈了很久。我们谈了以前的许多事,然后又讲了现在的事。室友还是老样子,喜欢大笑、喜欢鬼怪故事。
      就连喜欢申心这件事也不曾改变。
      他说,他有女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也很融洽,但他永远也忘不了申心。
      许多年前,彼氏坐在洗衣房的椅子上,窗户全开,对面是在月光中隐隐绰绰的图书馆大楼。
      季景煜走到他身边,彼氏告诉他,小时候阿娘跟他讲命,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劫数。
      申心就是那个室友的劫,他大概一辈子都忘不掉她了。
      四下里一片寂静,然后,季景煜听见椅子被挪动的声音。
      彼氏站起来,对上他的眼睛,他问,景煜,你算不算我的劫?
      关于室友的话已经应验,那么关于季景煜的话呢?
      ……他还好吗?我终于鼓起勇气向他打听彼氏。
      去年同学聚会时碰到了,好像还不错。又找了个网友当女朋友,那女孩……只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我点点头,继续听他说下去。
      不过,他有点变了。……不像以前那么开朗、无所顾忌,大概是长大了,变得成熟了吧。
      ……
      他还有了一个怪癖,喜欢坐在角落里,而且,对面不能有人,听说就连她女朋友也是坐在旁边的。
      ……
      季景煜,你怎么啦?眼睛出什么问题了?
      我一手遮住眼睛,一手示意他没什么。我起身跑去厕所,在狭小的空间里,仿佛听见了泪水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啪、啪的,如同水晶玻璃碎了一地。
      很久以前,季景煜孩子气的与彼氏定下君子协定——彼氏必须坐在季景煜的对面,绝对不能坐到旁边的位子来。
      彼氏苦笑了一下,答应了。
      从此以后,对面的位置,只为他而存在。

      (《流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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