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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四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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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四季
小的时候我总是试图用当空气男的方式,保护自己,不受伤害。长大以后,进了大学,学会了用更加自然的方法来掩饰,我开始变得很贫,说些招人喜欢的话。在高中同学的眼中,我的性格变好了,外向开朗了许多。只有我自己知道,无论用多少层盔甲武装自己,季景煜的本质是不会改变的——我是一个有病的人,喜欢自虐的人。
我有两个秘密,那是我痛苦的根源,我害怕着和别人的接触,用嬉笑轻易带过会触及这伤口的话题。我知道即使以后结婚生子,也不可能对妻儿们坦率的说出来。
我已经决定将秘密带进棺材了。
高中的时候,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人,在他身边,我感受到从没有过的轻松与安全。所以,当彼氏抱着我的时候,我也想过是否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他。然而,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彼氏有了自己的圈子,有了自己最重视的人。对他来说,季景煜不过是他生命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况且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不断的对自己这么说,强烈的自我暗示着。忘掉座位的事情吧,那不过是个巧合而已。
反复的这么想了以后,终于可以平静下来。
然后,到了升大四的暑假,在那个小型烧烤会上,我再一次见到了他。
——对不起,我迟到了!
就在我们三个忙着摆弄烧烤用具的时候,熟悉的声音凌空响起。
抬起头,发现那个身影逆着光出现在红色的落日前,周身仿佛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在略带紫红的天空下,微微的扬起手。
这样的画面,一如许多年前的那个黄昏。
那时候,申心告诉季景煜,合适的人选找到了。他们来到早已废弃的音乐教室,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空无一人的音乐教室里,窗外是棵血色的槭树,背后是一轮红色的落日。彼氏的身体仿佛融入了夕阳的混沌之中,周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
那一刻,季景煜看不见申心,看不见教室,只知道彼氏在略带紫红的天空下,微微的扬起手,朝着他笑了。
我呆呆的站在烧烤台前,望着彼氏。
他的手扬起来的刹那,我听见了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尘封的记忆宛如被风扬起的纸片,飘忽忽不知其所踪。太久太久了,那种悸动的感觉,我几乎就要将它忘记,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那天我似乎又恢复到过往空气男的角色,耳畔是赵燕语的聒噪。我只是静静的看着,看彼氏如何温柔的拥安筱楠入怀。
我对自己说,季景煜,一切都结束了,你真恶心。
终于熬过了这个晚上,送赵燕语回家的路上果然还是逃脱不了惩罚。
痛痛痛~老婆大人,是我错了,你好心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谁是你老婆!
话是这么说,但经过连番讨绕外加一声“老婆”的爱称后,赵燕语还是放了手。我一边装作痛苦的对着手背上的红色拧痕吹气,一边偷偷看她的眼色。如果以后真的娶了她,可能要在世人的鄙视下当一辈子的“气管炎”吧。
你觉得小楠的男朋友怎么样?
该来的终究逃不掉,我在心里暗暗的对自己笑了。
蛮好啊,长得不错,对她也很好,最重要的是家世好,我说。
生活就是这么实际,不管沉浸在甜蜜中的恋人们如何海誓山盟生死相许,如果将来真的准备结婚还是应该按照现实的标准来评判。
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燕语盯着我,他那样的人真的会看上小楠吗?不会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吧。
你不是说他们已经谈了三年多了吗?
可那是在网上啊,而且,你不觉得他们不太配吗?
女人的好奇心总是这么旺盛,直觉也敏锐的叫人讨厌,我苦笑了一下,伸手搂住她的肩:你这样说,会让我以为你看中了他,所以在嫉妒安筱楠。
找死!
一击直拳和声音同时落下,我险些怀疑旁边的这个生物不是我找的女朋友,而是随时会要我命的女杀手。捂着脸颊蹲下来,我开始笑,笑得赵燕语险些以为我被打坏了脑袋而乱作一团。
她就是这样的女孩,活泼而又直接,有时会发些小脾气,撒点娇,却丝毫无害,而申心,显然是另一个极端。想到申心,我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赵燕语突然揪住我的脸发难,今天你有点怪啊,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叹气,出了什么事吗?烧烤的时候也没说什么话,不像平常的样子。
平常的样子?什么是我平常的样子?我心里暗暗的想,你所知道的不过是进入大学以后的我,而这样的我究竟能否算真正的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拜托啦,小姐,今天我们玩得够晚了,再不回去你爸妈会以为我意图不轨,要找我算账了。
她突然停住脚步,望着我笑了,目光盈盈:你真的会对我意图不轨吗?
我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门:说什么傻话,小姑娘越来越不知羞了,既然你到家了,那我也回去了。
我想我离去的背影或许有些狼狈,因为她无意中触及了那个伤口,我总是这样的一个人,虽然看上去已经由内向孤僻变得开朗健谈,甚至在某些人的眼里还有些贫嘴,但本质却没有改变。我在害怕,害怕着与人的接触。
许多年以前,彼氏对季景煜说,景煜,我有的时候很羡慕你,因为你像神仙一样,无欲无求。
不是的,其实不是这样的,我也会好奇,我也有放不开手的时候,但是我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告诉自己不要奢求。因为只要没有奢望,就永远也不会失望。
许多年以前,庄逍逸的事情换来了这样一个教训,也使我学会了如何用“季景煜,你真恶心。”这句话来掐断自己的不舍和不切实际的念头。
我站在宿舍底下,笔直的望着前方,黑暗中有一个红色的点忽明忽暗发着光。我有点茫然的看着烟雾从彼氏的嘴里如流云般逸出,然后走过去,和他并排的坐在台阶上。
好久不见。彼氏的口气淡淡的,眼睛并不看我。
嗯,很久了……
大概有三年了,从车站那次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没有想到再见时他居然变成了安筱楠的男朋友。安筱楠是赵燕语高中时代的死党,就是曾经一直盯着我看的那个女孩。说起来,我和赵燕语认识也是因为她。
我知道安筱楠是有男朋友的,男朋友在外地,谈了很久了。
我也知道彼氏是有女朋友的,是他的网友,长得很一般的女孩。
可从来都不知道那么戏剧性的场面会真真正正的发生。
你什么专业?他在黑暗中发问。
法律。你呢?
哲学……
以前就觉得你很禅,没想到你还真去搞哲学了。
……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三就回来读了,不过,你那时候已经搬家了。我们又不在一个学院,所以一直没有见到过。
我点点头,大一下半学期的时候,父亲单位效益不好,于是他卖掉了房子,买了套一室户,用差价来供我读大学。我没有通知别人,既然我住校,家的大小反而无所谓了。
你女朋友很活泼。他靠着墙闭上眼睛,她们是两个极端……
空气仿佛被压抑成了块状,还有些许痛苦的成份凝固在其中,淡淡的烟草味道在间隙游离,嗅得我的心也失去了依靠,在一片茫然的空白中找寻能让自己安心的支点。
我也不知道你会喜欢安筱楠这型的。带着略微嘲讽的口吻,我终于找到了挣脱沉闷的缺口。
有的时候,我会觉得她很像——他没有再说下去,……到现在你还忘不了申心?
如果你是我,你会忘掉吗?
他转过脸来看我,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
我烦躁的抓过彼氏的烟盒,抽出一支。
你吸烟?彼氏满脸惊讶,他突然抓下我手里的烟。看你这手势就知道不行。
我焦躁的站起来——下一秒钟胳膊却被旁边的人扯住了。
吸烟不好,别伤害自己,他说,就这样坐着和我叙叙旧不可以吗?
于是,我只能重新坐下来,我们沉默着,然后彼氏轻轻的把额头贴在我的肩膀上,他的胳膊还像以前那样随意的搭在我的脖子上,片刻之后,我听见他轻轻的叹息的声音。
景煜,他说,这样很累吧。
我但愿这只是自己多心,我对自己说,他只是在说我的脖子和肩膀,不想得太多了。
然而,彼氏说完,却抬起头来看我,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光芒。
那双眼睛可以看透我的一切伪装,我想他一定是知道了,他知道我在大学里活得多么的累。
喜欢贫嘴的季景煜只是一个用厚重累赘的壳来包裹自己的软体动物,一个十足的可怜虫罢了。
像是要弥补三年的空白似的,从那次烧烤以后我时常能看到彼氏的身影。
最容易遇到的场所是餐厅和图书馆,彼氏对面的位子空空如也,我想起室友的话,几乎就要逃跑,我在害怕着什么无法控制的东西,它蚕食着我的理智。
然后——我抬起头,看见了坐在一起的两个人。
他正在用温柔的表情在安筱楠耳边低低的说着什么,他们挨得很近,亲密感一望便知。刹那间我恍然大悟,同时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室友说,彼氏的对面不能坐人,连女朋友也是坐在旁边的。他说的都是事实,只是季景煜自己会错了意。对面没有人是怕别人打扰,而女朋友当然是坐在旁边比较亲密。
一直以来,我都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耿耿于怀,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一遍一遍的在心底向彼氏道歉。现在看来,彼氏似乎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他果然已经不同了。
仿佛是解开了背负在身上多年的十字架,我把头靠在椅背上,长长的向外吐气。我应该很轻松很快乐的,可弥散在空中的《阿兰古斯协奏曲》里却带着淡淡的哀伤,如同悼念自己早已逝去的懵懂岁月。
许多年以前,彼氏和季景煜躺在同一张床上,彼氏在黑夜里突然发出一声叹息,他说,景煜,要是时间能够停下来那该多好啊。那时候,季景煜还笑他来着。
世界上的事情果然都是这样的,只有失去了才懂得拥有的珍贵。
两年以前当听到彼氏的消息时,季景煜很失态的在茶坊里红了眼睛,泪水滴落在光滑的地砖上,如同水晶玻璃般碎了一地。
而现在的我,却只会茫然的在大街上走着,我以为变得贫嘴、假装开朗就可以保护自己,然而,伪装了那么久以后才赫然发现,这不过是饮鸠止渴罢了。我究竟在茫然些什么呢?……不知道,我大概麻木得连正确辨识自己的感情都不能了。
我撞到了一个女孩,或者说,应该是这个女孩撞到了我,其实怎么说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就在那女孩娇滴滴的向她的男朋友诉苦时,我突然听见一个声音。
——季景煜!
啊?我茫然的回头,这才发现那个女孩的男朋友顶着一张我熟悉的面孔。……庄逍逸?
又碰到了,还真是巧啊!他朝我笑着,其实我们已经三年多没有见面了,最后一次是在游泳池旁的快餐店前面。我们每次都是不期而遇,仿佛命运开的一个恶意的玩笑。
然后我们三个就近找了一家店坐下,庄逍逸将我介绍给他的女朋友。那女孩看我的眼神有点怪,后来她告诉我,刚看到我时根本不相信庄有这样的朋友,她觉得我们根本是两国的。幸好我那时及时的开了口。
我笑着说,真没想到,嫂夫人居然那么的……唉,害我都不敢把老婆介绍给你认识了,万一她从你这里学去了一招半式,我这辈子岂不是只能被她差遣却还是甘之若饴?太可怕了!
那女孩忍不住笑了,果然是很简单的人,简单到稍显浅薄。我在心里暗暗评论道,大学的几年间,我已经学会如何与这类人打交道了。接下去,我们愉快的交谈起来,看她笑得前仰后合,没有一点淑女风度,我忍不住想起申心那张无论何时总是带着平静表情的面孔。
季景煜……你看上去不一样了。
大家都这么说,实习的时候每天在大太阳底下几个来回,晒得够呛!说着,我朝庄逍逸灿烂的笑起来。
他却没有笑,只是静静的看着我,那眼神让我想到彼氏,心里没来由的一阵难过。
嘻嘻哈哈了几句后,我们分别,庄逍逸和我交换了联系方式,那张纸片我顺手塞进裤袋里,后来,裤子洗了以后才知道自己没有拿出来,白色的一团瑟缩在口袋的角落里,辨认不出内容了。
对了,庄逍逸在我转身之前叫住我,还记得林梓晗吗?他在前面街的拐角开了家花店,有空去看看他吧,上次碰到,他还向我打听你来着。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在没有熟人的环境里,我可以卸下自己的伪装,冷眼旁观这个世界。在百无聊赖的走了一会儿后,我终于决定去看看那个花店,去看看模糊在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儒雅的老师。
“暗夜里的百合”是这家店的名字,这家店很早就开了,大一的时候,我还来过。那是六月的时候,我要去为申心扫墓,带着她最喜欢的百合花。我想,这家店店名里有百合两个字,店主一定很喜欢这种花,然而,向店员询问时,才知道老板从来不卖百合。这件事情在同学间还一度引为怪谈,接着,我换了一家店,买到了我要的百合。于是,后来我虽然多次在这店前经过,却再也没想过要进去看看。
再一次见到林老师时,我险些认不出来了。那是一个很不起眼的人,他的发根还是很高,额头光洁而饱满,但稍稍嫌长的头发已经剪短。白色衬衫和蓝色的塑料布围兜,有一种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被人群毫不留情的淹没的平庸——这真的是那个儒雅沉稳的老师吗?
我轻轻的唤他:林老师?
听到这个久违了的称呼,他缓缓的转过头,带着疑惑看我,你是……
我是季景煜。
季景煜?他混浊的眼睛在刹那间闪现出清澈的光芒,是那个季景煜?
我点头,然后我们开始了交谈。离开学校以后,他果然过得不好,那件事情闹得太大,申心再怎么说也是书记的女儿。到处都有对他指指点点的人,当不成教师也就算了,但他居然连像样些工作都找不到,后来只能自己开了家花店。
林老师……申心的事情……真的和你有关吗?
他沉默了,望着玻璃墙外来来往往的人流,眼神遥远,仿佛穿越了这个世界。
我看着他,有种错觉,似乎方才那个平庸的人根本就不存在,似乎这几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想,这才是我记忆中的林老师。
许多年以前,季景煜站在操场上,偶尔瞥向那幢大楼,林梓晗正站在图书馆的窗口眺望远方。在那样的午后,太阳无力的隐没在浮云背后,天空中带着萧索和寂寥,林梓晗在上,季景煜在下。
他的眼中满是林梓晗探出身的模样,扬起的发丝和白色的围巾交缠着,掩不住的寂寞。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林老师在看什么,现在想起来,一切都明白了——他是在看申心啊,看着在体育课上无所事事的那个女孩。
季景煜,你愿意听我说吗?
嗯?我突然从回忆中惊醒,对于他的话还不能完全理解。
你愿意听吗……听一个化学老师和一个女孩的故事……
现在想起来,那段日子快乐得简直像假的一样,年轻的化学教师刚开始实习就被委以重任,他教的那个班是年级唯一的重点班。班里有一个女孩,美丽而聪慧,比同龄人成熟的气质使得她特立独行,然而,她的化学成绩却总是在及格线上徘徊。他好奇起来,这才发现女孩从来不背元素周期表。
后来,他找到了她,从此他们便熟悉了。女孩送了他一条白色的围巾,长长的缠绕。他喜欢这件礼物,胜过喜欢一切。
第一次的吻是个无足轻重的恶作剧,唇与唇轻轻碰触的瞬间,他的心中却是一阵电光石火。
他何尝不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有悖道德的。然而,却深陷其中。他曾经不止一次的为自己和那女孩计划过将来,盘算着再过几年,才可以名正言顺的牵她的手,进白色的教堂。他们差了很多岁,但他愿意等,等她长大。他开始存钱,打几份工,还当过配音,活了二十多年,头一次如此认真的为实现自己的梦想而奋斗。
然而,就当他对未来满怀憧憬和希望时,女孩却露出轻蔑的笑容。她说,那不过是恶作剧罢了,她和班中的女生打了赌,能否在实习期间打动他。现在,她胜利了,而他也到时候离去了。
他的世界刹那间土崩瓦解,他恨这女孩,即便离开了学校还是恨她。
两年后,他阴差阳错的来到一所高中,却一眼就认出了那女孩。她却只是冷冷的看他,仿佛陌生人一般。他终于明白,这些年来,自己其实还是爱她的。他找到她,他们又开始了秘密的交往。
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奇特,如同扮家家般的游戏着,沉迷于虚假做作的幸福当中。他不甘心,为什么越抱紧她,越感到女孩与自己遥远的距离。
女孩高三的时候,他们只能在音乐教室里见见面了,她终于放下了自己的伪装,在他面前放声痛哭。女孩说,她很痛苦,高三没意思透了,她很害怕,为什么没有车子把她撞死,一了百了。他安慰她,帮她补习化学,虽然她在班级里始终名列前茅,却并不能使她的情况有所好转。
他陪着她每周去看心理医生,每天吃二十多元一粒的抗抑郁药物,但抑郁终究是精神上的问题。过了很久,他才终于明白,女孩在害怕。
她爱她的父亲,但那个人却不是她的生父,她爱母亲,但又怕被母亲当作拖油瓶。她爱着什么人,却又害怕被他拒绝。她总是害怕自己被抛弃,所以,她苛求自己的学习成绩,一定要考上好的大学;她害怕去爱,害怕表达自己的爱,所以,她宁愿由自己来斩断这一切。
后来,女孩死了。临死之前,给他挂了电话,她向他道歉,因为自己一直以来都在利用他。
他则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尊重,但他并没有后悔,至少,女孩临死前想到了他,他在她的心底留下了痕迹。
林老师的泪终于无声无息的滑落下来,我知道,那个故事的主人公便是他,女孩是申心。
他的爱呵是如此的令人痛彻心扉。
我起身推开门,向他道再见后就离开了花店。
我的心里空荡荡的,夜风吹进眼睛,一阵阵干涩的疼。我想我是真的麻木了,即使听到申心当年的痛,看到林老师如今的泪,却依然无动于衷的走着。
我是真的麻木了。
街角的路灯坏了,断断续续的闪着幽暗的光,路灯下站着一个人。看到我慢吞吞的走过来,他也靠近。
怎么,刚送完女朋友啊!怎么到现在还没回家?我笑着问。
庄逍逸沉默了一会儿,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我在等你。
季景煜,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庄逍逸默默的看了我很久,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轻轻的笑着,我只是比以前开朗了,这样不好吗?
庄逍逸听了,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我去泡咖啡。
就像许多渴望自由的大学生一样,从大三开始,庄逍逸就搬到了现在住所。他一个人住,从房间里零乱的摆设可以看出,他的女朋友很少来这里。庄逍逸说,这里是他的工作室,他的净土,他的灵感只有在这里才澎湃汹涌。
……那个老师对我说,你以后要么平庸得可以,要么就一飞冲天。
他的声音从厨房里远远传来的时候,我正在仔细的看墙上的设计作品。产品广告、包装样稿、招贴画、POP什么的,被扔在墙角,厚厚的一打,而墙上的都是一些个性张扬的公益广告。
然后,我看到了那幅画,画板斜斜的倚着墙,上面盖着一块蓝灰色的布。
正当我要走近看个究竟,庄逍逸却端着两杯咖啡走了出来。
你还在画画?我一边接过咖啡,一边指了指墙角的画。
他点头,我又问,还是那些风景吗?
呃……那幅……庄逍逸有些吞吞吐吐。
想起来了!你还会画人物的吧,唉,真好,我一脸羡慕的说,搞艺术的人就是好,讨女朋友欢欣也不用花大钱,现在的女人都特贪心,最好你表演家外貌、艺术家气质、金融家实力、政治家地位,像我,其余三条也就只差那么一丁点儿了,唯独这个艺术家气质是怎么也培养不起来,用我老婆的话来说就是“手跟脚一样笨”——
——我没画过她!
庄逍逸的声音突然响起,硬生生的打断了我的话。我有点意外的愣在那里,啊?
……我没画过我女朋友……他的声音低得我几乎听不见,……我只画过你……
这句话出口的刹那,两个人的表情都变得十分尴尬,然而,我很快笑了。
不就是用作业本画的那张嘛!这能算画吗,啊?你倒说得像什么似的,算了算了,大不了我以后翻出来还给你。我老婆野蛮也就算了,再被你女朋友追杀,我几条命都换不来的,到时候,那画再值钱也没用了!
庄逍逸捧着马克杯,任由我在房间里聒噪。在法学院耳濡目染了好几年后,我已经学会如何用滔滔不绝的毫无意义的词句来堆砌一个气氛融洽的假象。
然后,庄逍逸送我下楼,站在楼梯口的路灯旁,他问,你能原谅我吗?……那个时候我并不是真的这么想你,我说那样的话,是因为申心——
不要再说了,那么多年的事了,谁还会记得?何况你也没做错什么。我努力的微笑着,转身离开。
庄逍逸什么都没有错,他只是最先了解到了季景煜的龌龊罢了。而那个时候,就连季景煜自己还不自知。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无情的把我推开,如果没有带着一脸嫌恶的表情说“季景煜,你真恶心”,那么,现在的我或许会面临一种无法收拾的局面。
——景……
夜风里仿佛有什么在呼唤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看见庄逍逸还远远的站在楼下,他静静的站着,路灯幽幽的闪着光。他什么都没有说,我却听见了那断断续续的散落在风中,迎面而来的,破碎的语句。
……景煜……对不起……景煜……对不起……
回到学校才发现自己没了落脚点,室友早在几天前就通告过,今晚要带他女朋友来过夜,叫我们识相点的赶快自己解决住处去。我最近真是混乱得可以,居然把这件事情忘了个精光。
现在是十点半了,离熄灯只剩半个小时,我必须尽快找到哪个寝室窝一夜,否则就得可怜巴巴的露宿街头了。我从来都没有像这样强烈的渴求着归属感,我才见了庄逍逸,翻动了记忆的伤痛,我想要有一个安心的地方,可以让我在黑夜里舔舐自己的伤口。
就在我还在考虑着哪个同学和自己关系比较好的时候,远远的,有吉他的声音从走廊尽头的寝室里传来,等我惊觉,却发现自己已经停在了那扇门前。
《阿兰古斯协奏曲》清丽的曲调从门缝里流淌出来,带着淡淡的哀愁。我曾经许多次,在自己的寝室里听见这首曲子,原来它的演奏者就在门后。就在我犹豫着是否要敲门进去看看的时候,门却开了,我抬起头,迎面而来的是彼氏诧异的目光。
景煜?你怎么在这里?
我也堵在门前发呆,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进来坐吧,彼氏把我拉进屋子,就走了出去。
我僵硬的站着,然后,看到了彼氏的室友,他正抱着蓝色的吉他,微笑着朝我点一点头。
嗯,弹什么好呢?《爱的罗曼史》怎么样?他象是在自言自语,又象是在征求我的意见。
《阿兰古斯协奏曲》就很好啊……我也朝他友好的微笑。
那首啊……才刚学会,不好意思献丑。而且,感觉上有点郁闷。说着,他自顾自的弹起《爱的罗曼史》来,一边弹,一边和我说话。
我和他有搭没搭的聊着,不时偷偷的瞟两眼写字台上的钟。只希望彼氏能快点回来,我好告辞尽快找到个寝室过夜。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做?他突然发问,不然干吗老看钟?
啊……那个,马上要熄灯了。我要快点回去。
你不就住在这一层吗?那么急干吗?难不成你是不愿意跟我说话?
怎么会,没有的事!
我心想,这下完蛋了,我知道自己今晚遇到了最难应付的一类人,他们的喜怒哀乐都非常直接,毫无城府,总是无所顾忌的想什么就说什么。最可怕的是,他们往往有强烈的好奇心,是那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典型。所以,我只能告诉他实话,告诉他我其实无处可去,正在到处找寝室过夜,所以没什么时间了。
这个简单!你在我们寝室过夜不就可以了!反正我们寝室今天也只有两个人。
彼氏一回来,这个室友就对着他直嚷,要他同意我住下来。接下去,他还异常热心的帮我谋划那张床比较好。
——老大那张床劝你别睡!他的床最脏,被子常年不晒,臭袜子什么的往褥子底下一塞就成,幸好他是下铺,否则下面的人非和他闹翻了不成。老三那个人有洁癖,神经兮兮的,要是把被子弄乱了准要被念叨很久,根本就是精神攻击嘛!算了,景煜你今晚就和我一起凑合凑合吧!
我和彼氏站在那里,听他一个人滔滔不绝,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根据年龄来排行,彼氏是老二,而这个室友则是老四。老四五岁上学,十六岁就成了大学生,对我们来说,他是一个总也长不大的孩子,永远用天真好奇的目光,来看待这个世界,此后的许许多多的日子里,他仿佛一阵轻盈的风,掠过我琐碎的大四生活,一点一点的吹开阴翳。
后来我问老四,那天晚上如果我没和彼氏一起睡,真的和你挤一块儿了怎么办?
老四说,什么怎么办?挤了就挤了呗!
呵,你这小子真有意思,和陌生人挤一起,一般人都会觉得不爽吧,因为有人侵占了他们的地盘。人都是自私的,你要真这么想我也不会怪你啊!
你又不是陌生人!他朝着我笑了,我早在八百年前就认识你了。
彼氏去洗漱的时候,我正趴在他的写字台上,看他和安筱楠的照片。他们两个在网络上交往了三年,今年暑假才终于见面,正式确认了关系。
我想,彼氏应该是真心喜欢她的。因为印象中的她是一个不起眼的女孩,温柔的小家碧玉,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总是远远的看我,然后,在我看她之前别过头去。
我立刻明白,她也是一个没有自信的人,和过去的季景煜一样,她从来都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
照片是放在一个□□熊的相架里,这显然不符合彼氏的风格,于是,老四很好心的告诉了我,照片的由来。他说那照片是安筱楠的朋友勒令彼氏放在写字台上的,就连相架也是她选的。
安筱楠的朋友是不是叫赵燕语?
嗯,好像是。老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果然!赵燕语这丫头就喜欢搞这套!我一边苦笑,一边顺手拿起旁边的东西。两片薄薄的玻璃里,夹着各色的沙,三边用木条密封,上边却敞开着。
这个是……装沙用的?我奇怪的问,好像外面没看到过啊。
这不是你送给他的吗?
我被说得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送过他这个啊!
你忘了啊,也难怪,老早的东西了嘛。老四坐在褥子上还不忘向我解释,现在水都漏光了,原来还很漂亮的。老二说要把这东西修好,所以把上面的木条拆下来了。……你还想不起来啊,看看背面刻的字!
我把手里的东西翻过来,角落里赫然刻着“景煜”两个字,歪歪斜斜的痕迹。
怎么样?老四开心的笑着,没说错吧。
嗯。我放下手里的东西,爬上床铺。
其实,那不是我送的。但我并不想这么告诉老四,因为按照他的性格,一定会刨根问底的。
是的,那上面刻了我的名字,但却不是我送给彼氏的礼物。我送给彼氏的,只有三个愿望而已。
——这幅曾经的流沙画是彼氏送给我的。
很多年以前,彼氏塞给季景煜一个盒子。里面是一幅流沙画,细细的沙,白色的、黑色的、褐色的,在缓缓的流动间堆积成层层叠叠的山峦,颇有些自然的神韵。
这是我的临别礼物,彼氏说,你是不是也应该送我点什么啊?
季景煜茫然的看着他,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三个愿望。
第一个愿望是那本《约翰·克里斯朵夫》,第二个愿望是一次短短的拥抱,第三个愿望彼氏却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关切的手被推开的那一瞬间,季景煜清晰的看到了他一脸受伤的表情。
后来季景煜整理东西,那本《约翰·克里斯朵夫》被放进纸板箱,塞进了床底。而流沙画,则用邮包寄回了彼氏家。
那个名字,是后来刻上去的吧。歪歪斜斜的像极了他的风格。我这么想着,然后轻轻的微笑起来。
想什么呢?彼氏不知何时已经在旁边躺下来了。
我摇摇头,伸手关了灯。
我总是很难入睡,少则半小时多则大半宿,很多时候,我也会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夜深了,我在寂静中清晰的听见三个人的呼吸声。老四和彼氏的呼吸浅浅的,而且均匀,他们应该已经睡着了。只有我,深深的吸气后又长长的吐出,如同叹息一般。
或许,我和彼氏能恢复到高中的那种状态。他留着那副流沙画,说明他还没有忘记我,也许他已经原谅了我。最重要的在于,他已经有了安筱楠,有了真心喜欢的人。
只有这样,我才能放心的留在他的身边。
只有这样,他才不会了解我的龌龊。
只有这样,庄逍逸的事情才不会重演。
几个小时前,在幽幽的路灯下,庄逍逸问季景煜,你能原谅我吗?……那个时候我并不是真的这么想你,我说那样的话,是因为申心——
不要再说了,那么多年的事了,谁还会记得?何况你也没做错什么。
季景煜努力的微笑着,转身离开。
很多年以前,庄逍逸曾经无情的把他推开,还带着一脸的古怪说了什么,然后一瘸一拐的走了,只留下季景煜一个人在漆黑的煤渣上,呆呆的坐着。
一直以来,我都告诉自己,他那天说的话,我一点都没有听进去,除了后来做梦时回忆起的那句“季景煜,你真恶心”,一点都不记得了。现在看来,我果然是在自欺欺人。
季景煜的记性并不像他自以为的那么差,他可以记不得三角函数公式,可以记不得逻辑公式,但有些事情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忘却的。就像高三的时候,故意忘掉申心的生日一样,我不过是在逃避罢了,故意的不回想,故意的忘掉这些事情。
只是他的话剥开了我尚未愈合的血淋淋的伤疤,我才迫不及待的想要忘掉。
季景煜这个人就是这样,逊毙了。不希望看到奥里维死掉就不再继续看下去;以为和彼氏保持距离,疏远他,那么就可以永远停留在自己心中理想的状态;不想听见会伤害自己的话,就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
我是如此的天真,天真的以为,这个世界也会因为我做出的小小让步而改变。殊不知,自己不过是只把头埋进沙堆的自欺欺人的鸵鸟罢了。
其实,我什么都没有忘。庄逍逸那时说的每句话都深深烙在心底,只不过,每当我要回想,心都会狠狠的抽痛起来。
他说,你有病,你变态啊!
他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和你妈一样,都不正常!
他说,季景煜,你真恶心!
我听见自己微微颤抖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色里,越发感到无助。
彼氏就在我的旁边,我们近在咫尺,我却无法向他伸出求救的手。我害怕他接触了我的秘密,认清我的龌龊后,也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也用同样的句子伤害我。
泪顺着眼角缓缓滑下来,我小心的拭去,不敢惊动彼氏。然而,手却在眼角旁停下了。
透过有些模糊的视线,我看到一双在黑暗中闪烁光芒的眼睛。
……别哭……景煜……
赤裸的手指,缓缓划过我的脸颊。耳畔隐隐约约传来彼氏的声音,如同梦呓般,轻轻柔柔的喃呢。
……别哭……景煜……
我有两个秘密,它们折磨了我很多年。可悲的是,在庄逍逸告诉我之前,我一直被第一个秘密困扰着,却对第二个秘密尚不自知。庄逍逸却很早就了解我的全部秘密,明白我的龌龊,所以,那个时候,他才会一脸嫌恶的说“季景煜,你真恶心”。
我的第一个秘密是关于母亲的。
从我懂事起,就没有对母亲的记忆,一直以来,我都和父亲两个人相依为命。父亲告诉我,母亲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也这么深信不疑。大概是在六七岁的时候,明白了死的含义。那个时候,一想到人会死去就害怕得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后来我想,母亲大概是死掉了,父亲是怕我不懂,才说她离开了。
知道事情的真相大概是在小学二年级的秋天。
事情的起因我已经淡忘,那个时候的季景煜还是个很顽固很不知轻重的孩子。父亲从来没有打过他,所以,他比别的孩子更加不懂得什么叫做忍让。所以,和别的孩子打起来时,一点都没有想过要手下留情。
后来,那个孩子的母亲来了。表面上和和气气的责怪自己的孩子,但眼睛里却带着轻蔑。
他们走了以后,季景煜大概是发现那孩子掉了什么,跑出去追他。却听见那孩子的母亲说,以后别去惹季景煜,知道吗?他妈有精神病,那小孩估计也不正常,他要是发起神经来,吃亏的是你。以后少惹他啊!
很多年以后的现在,当我以现在的心境来回想这件事情,只是颇为讽刺的想到,那个孩子的母亲还是颇有些法律意识的,至少她还知道精神病患者在不能辨认或者控制自己行为的时候,造成危害结果,不负刑事责任。而这种悠哉游哉的想法对当时的季景煜来说,一定是不可思议的。
因为那个时候,那个女人的话对于他有如惊天霹雳一般。
季景煜愤怒的把手里的东西朝母子俩个扔去,你们才是精神病呢!!!你们两个才是!!!
那女人被他的举动惹火了,她冷冷的说,谁稀罕骗你啊!不信你去问别人,凡是这一片儿的都知道。你妈是被精神病院的车拉着走的,大家都看到了。
我是多么的希望这只是单纯的谩骂啊,然而她的话后来却被证明是不争的事实。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同学们看我的眼神都如此奇特了。原来,母亲是个有病的人,我是母亲的儿子,当然也会是有病的。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打从记事起就没有看见过父亲发火的样子了,他总是温和的笑,但目光却忧心忡忡,他在顾虑着什么。原来,那也是因为我的母亲,我是母亲的孩子,父亲害怕我终有一天会步母亲的后尘。
一直以来,我都希望自己像别的孩子那样,没有异样的目光,没有同情后的轻蔑,可以自然的融入群体。然而,从知道母亲的事情开始,我就注定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了。我渐渐的孤僻起来,总是一个人站在角落里,不敢引人注目,我害怕一旦做些出格的事情,就会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说,看,那就是季景煜,神经病的儿子。
我也变得敏感而脆弱,凡是有人提到与“精神病”稍有关系的事情,都会引起我内心的一阵战栗。
很多年以前,彼氏对季景煜说,弗洛伊德认为,童年的阴影会影响人的一生。原来你草木皆兵的性格是那个时候养成的啊。
那时,季景煜的脸色想必很不好看。
因为彼氏恰恰说出了事实,触及了我内心的痛楚。
我的母亲是我心中那片无法驱散的阴云的缔造者,谁都不知道我承受着什么,包括父亲。
父亲从来就没有跟我说过有关母亲的事情,他或许至今还天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想要给我一个完整的世界,让我健康的成长下去。却不知道我的病症早已深入膏肓。
我曾经偷偷的和小舅舅一起去看过母亲。医院很大,白色的大楼前,是大片大片修建整齐的草坪和茂盛的树木。远远的,小舅舅就对我说,那个……就是你妈。
我抬起头,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隔着铁栅栏,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人正站在那里。
小舅舅要带我进去,我却本能的甩开他的手,发疯似的逃了。
可是,那个女人木楞的眼神,苍白的表情,却牢牢地烙印在我的脑海当中。我和她果然是母子,从她的眼角,脸型都可以看出我的样子来。那样的脸,那样的表情,叫我不由得感到害怕。
我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那个时候,我还不不太清楚。直到许多年以后,庄逍逸把我推倒在地上,带着嫌恶的口气说,你有病,你变态啊!……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和你妈一样,都不正常!……季景煜,你真恶心!
我才终于明白,自己原来一直害怕的就是这个,我害怕和母亲走上同样的路。
第二个秘密源自于一个名叫庄逍逸的人。他是我的初中同学。我们在初一的时候成为了同桌,直到初三才分开。
那个时候的庄逍逸是个很阳光的人,我最不擅长和这一类型的人打交道,却总是不自觉的会被吸引。他们有我永远也无法启及的开朗、活力、无所顾忌,他们自信,他们热情,他们燃烧整个生命。
虽然一开始的时候,气氛有些僵硬,但熟悉了以后,则又是另一番局面。庄逍逸其实是个很大度,很好相处的人。所以,他有许多的朋友,其中,有别班的,有低年级的,也有高年级的,他和老师的关系也处得相当不错。
交友如此广阔的人,其实完全可以不必搭理我这种阴郁的人。但他后来还是笑着接纳了我。
我的初中是所很一般的中学,没有良好的设备,篮球场小得只有巴掌大。体育课上资源紧缺,二十多个男生却只有两个篮球架,我无意和别人争夺上场的机会,我早就习惯了放弃。
我正站着神游,突然有人大叫,季景煜!球!——与此同时,球也直挺挺的飞了过来。
我本能的伸手挡了一下,没想到估计位置不准,球狠狠的撞在我的手指上。很痛!
季景煜,你没事吧。庄逍逸大概是看到了我呲牙裂嘴的表情,赶快跑了过来。
我很仔细的摸了摸无名指,发现没有骨折迹象后,朝他摆了摆手。
第二天,手指肿了。第三天,整根手指青青紫紫的淤了一片,很是触目惊心。初中的劳技课从来都是剥削低年级劳动力的。我和庄逍逸被分配到化学实验室。
洗试管的时候庄逍逸一直看着我的手指,然后他满怀愧疚的说,我只是想叫你一起来玩,我觉得你一个人站在那里太孤僻了。却没想到……
我说,没关系的,反正我从小就习惯一个人了。
这怎么行,一个人总是要有朋友的。
那个时候我的手指还很痛,又听见了他这样的话,他仿佛是在责怪我的孤僻,责怪我的不正常。我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在理智做出反应之前,就本能的行动起来。
你以为你有很多朋友就了不起吗!你以为这样你就不孤独了吗!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你真的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开心吗!我是没有朋友,可是我看不惯你们的那种虚伪做作!不就是一起吃吃饭、吹吹牛嘛,这样就是朋友了吗!你们真的懂什么叫朋友吗!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等到觉得不妙的时候,已经晚了。庄逍逸怔怔的站在那里,手里的试管和刷子还在滴水。我突然感到害怕,不计后果的说了这么多以后,我是真的感到害怕。
小时候,季景煜也有过不知轻重的时候,那一次,那个孩子的母亲说出了残酷的事实。后来季景煜懂得了如何不引人注目,如何收敛自己,但他毕竟还是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绪。
庄逍逸生气了吗?如果他生气了会怎么办?他知道母亲的事情吗?他会用那样恶毒的句子来攻击我吗?……我的指尖微微的颤抖,别开眼睛,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我们就这样默默的洗着试管,然后各自回家。
出乎我意料的是,第二天早晨,庄逍逸带着灿烂的笑容朝我打招呼。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随后初二的那段时光里,我们两个的关系空前绝后的融洽。他看到我一个人的时候,总是笑着开我玩笑,叫我“金鱼”,语调当中却不带一丝恶意。我也学会了用“小姨”来回敬他。远远看见我的时候,他会挥着手叫我,“季景煜”的名字在操场上传得很远很远。而在一起值日,一起看画的时候,他会友善的称呼我“景煜”。我们偶尔也会一起吃饭,听他讲各种奇闻轶事。
坐在教室里无事可做的时候,我总是撑着下巴四处神游,而每次醒转,都发现自己的视线定定的追逐着庄逍逸,然后,仿佛心有灵犀般,他会转过头,朝我轻轻的灿烂的笑一下。
我从心底是很渴望成为庄逍逸这种人的,但是童年的阴影却挥之不去。所以,我把希望放在了他的身上。透过庄逍逸的言行,来勾画理想中的季景煜的样子。
我以为我们可以成为朋友,甚至说,我们已经成了朋友,却不曾想,这只是我一相情愿的想法。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故意漠视我,疏远我。为什么要那么用力的把我推开。为什么要用那么难听的话来骂我。
我凑头过去,只是想确认一下那是不是申心的味道,可是庄逍逸为什么会这么讨厌我呢?
他说,你有病,你变态啊!
他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和你妈一样,都不正常!
他说,季景煜,你真恶心!
倒下的时候我是用手撑地的,满手的煤渣,用水冲干净后就可以看见大大小小的伤口。我用厕所里的肥皂清洗伤口,手掌传来一阵阵的刺痛。我对自己说,别动不动就掉眼泪,这点痛都忍不了,以后怎么办?
然而泪水最后还是滑下来了,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为什么会哭,是觉得委屈、冤枉?还是因为被人欺负了?也有可能只是因为痛罢了,因为我是真的很痛,不仅为手,还为了别的什么。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和庄逍逸之间的不愉快是我心底深埋的一滴泪,我以为,那泪剔透中略带一丝忧伤。后来我开始看《约翰·克里斯朵夫》,看《户内》,看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那一段安逸的时光。我很羡慕那样的情景,奥里维失败的婚姻,使得爱情在友谊面前显得如此短暂而苍白。
我想,我和彼氏或许会成为那样的朋友,成为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
季景煜是个习惯于放弃的人,他胸无大志,他没有梦想。然而,这个念头却在心底断断续续的浮现。那个时候,季景煜还是不知道自己的龌龊的,他只是莫名的厌恶自己,不仅是因为母亲的事情。或许,他早就隐隐约约的察觉了,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直到那一天,彼氏读了几页《约翰·克里斯朵夫》后,突然停下来。他说,你不觉得这样的描写简直就像一见钟情吗?
他的话让季景煜呆了一下,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冰凉的感觉从指尖开始,直到每个神经末梢。
这就是真相吗?这就是他喜欢这一段的真相吗?季景煜是多么的害怕,仿佛一切都被彼氏看穿了似的。什么“爱情在友谊面前显得如此短暂而苍白”,什么他想有个朋友,这一切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许多年以前,庄逍逸曾经把季景煜骂做“变态”,他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和你妈一样,都不正常!
那个时候,我还觉得非常委屈,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做错了什么。现在看来,庄逍逸只是先于我察觉了我的龌龊罢了。可悲的是,我居然还不自知。
这是罗曼·罗兰写的东西,只有你会想得这么肮脏吧!季景煜大声的说道,带着满脸的嫌恶,他是在看着彼氏,然而这话却是对自己说的。
彼氏的笑容也没有了,他看着他,表情严肃。
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居然用“肮脏”这么激烈的词。景煜,我觉得你有点怪。
季景煜瞪大眼睛盯着他,看上去似乎怒不可遏,只有自己心里清楚,他在害怕。害怕,那是当然的,彼氏说出了他心里一直顾忌却不愿意承认的东西。
以前你的感觉那么柔和,现在却好像刺猬一样,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他想了想,忽然说,是因为我听见你说梦话了吗?
对于季景煜来说,这是第二个打击。
你·到·底·听·见·什·么·了?他咬着牙,一字一字的问彼氏。
庄逍逸,还有,妈妈。……庄逍逸就是上次碰到的那个人吧,他是不是欺负过你,那时候你好像有点怕他。是不是发生过什么?还有你妈妈——
……终于还是问了。
高二的时候,彼氏对季景煜说,等哪天你受不了我了就赶快逃走!我绝对不会刨根问底为难你的。
那个时候,我是真的激动了很久。我以为我终于遇见了一个可以自由交往,可以毫无顾忌的交谈的人,我不用担心在知道别人事情的同时用自己难堪的过往交换。
然而我错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只付出不求回报的人,正如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一样。
我想我真的是个傻瓜,不希望看到奥里维死掉就不再继续看下去,我以为和彼氏保持距离,疏远他,那么就可以永远停留在我心中理想的状态,彼氏也不会触及我的隐秘。殊不知,人和人的关系永远是没有办法定格的,尤其是像彼氏这样充满好奇心又聪明的人,如同我身边一颗随时会毁灭我的世界的炸弹。
季景煜知道,他们的关系终于走到了尽头。
那一天,季景煜表情平静的收起书,朝彼氏挥挥手走出了自修室。
表面上看起来,我是因为彼氏追问我的隐私而和他划清关系。
但我心里清楚,自己只是随便的找了一个借口,用来欺骗彼氏,也欺骗自己。我害怕着自己内心的黑暗会不断的膨胀,如果在彼氏身边的话,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我的秘密。我害怕当他知道了我的秘密时,也会像庄逍逸一样,也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也用同样的句子伤害我。
那样的教训,经历一次就足够了。
如果在彼氏身边我的秘密注定要暴露,那还不如由我来斩断这种关系,在一切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之前。
就在我以为我和彼氏永远不可能再有瓜葛的时候,申心的死却在无意当中带来了一丝转机。失去了申心的我,把彼氏视做自己最后可以歇口气的净土,我们和解了。
然后,高三结束了,高考结束了,暑假也要结束了。
蓦然见,我才发现,自己和彼氏走得太近了,这距离已经超出了我所能忍受的范围。我对自己说,有了一个庄逍逸就足够了,同样的错误不能发生第二次。
于是,又一次为自己找到了借口。我利用了申心这件事情,斩断了和彼氏的羁绊。
彼氏离开的三年里,我没有一刻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责。我搬家了,更改了一切联系方式,高三的班级也没有同学聚会,我以为自己或许一辈子都很难再遇到他了。
然而,戏剧性的场面就这样的出现了。彼氏再次出现时,居然变成了安筱楠的男朋友。
我害怕与彼氏的见面。害怕着自己的理智无法控制的东西。害怕自己产生不切实际的龌龊的想法。
就在我无比慌乱的时候,安筱楠的出现挽救了我。我只是静静的看着,看彼氏如何温柔的拥安筱楠入怀。
原来他早就已经放开了,放不开的人,从以前开始一直就只有季景煜一个人而已。
如果说彼氏会这么温柔的对待安筱楠,那么原因只有一个——他是真的爱她。我对自己说,季景煜,一切都结束了,你真恶心。
再一次和彼氏扯上关系,是偶遇庄逍逸的那个晚上。季景煜非常丢脸的在彼氏面前第二次落泪,那是他最过软弱的时候,因为庄逍逸的话使他回忆起伤痛的往事。
但彼氏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在黑夜里静静的看着季景煜,轻轻的说。
……别哭……景煜……
后来,彼氏对我说,景煜,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找我了。
怎么会?我有些敷衍的笑了笑,其实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如果不是因为那首《阿兰古斯协奏曲》,我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和那扇门后的彼氏再有瓜葛了。
景煜,你能原谅我吗?
我又笑了,最近是怎么了,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请求我的原谅?而且,如果真的要说原谅不原谅什么的,难道不应该是彼氏原谅我吗?
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吗?
听见这句话,我转过身,有些犹豫的凝视着彼氏的眼睛。我想,刚认识彼氏的时候,最早记住的便是这双眼睛。那双眼睛带些冷漠带些自嘲,却依然澄澈晴朗。他的视线是自然坦荡的,那视线让我感到安心。
……能。我说。
就这样,我和彼氏又一次走到了一起。和三年前不同的是,除了我们两个,现在还多了另外两个人。
我坐在露天咖啡座上,虽然面朝马路,但这条路非常幽静。我喜欢有高大梧桐的这条路,连绵的感觉,阳光从纵横交错的树叶间,星星点点的洒落,轻轻落在坐在对面的彼氏的肩头。
从店里幽幽的传来丝丝的蓝调的气息,混合着彼氏用咖啡匙敲击托盘的清脆声音,深深映进我的耳底。
他是不是瘦了?
我看着他的手腕时,突然这么想到。
彼氏很喜欢篮球,平时总是带着护腕,而现在腕上只有一圈松垮垮的表带,我便清晰的看到了他突出的手骨。顺着那线条慢慢往下,就是手背,手背的下面,是手指。彼氏的手指很长,高中的时候,他就能单手抓起篮球,他的掌心不是很大,所以修长的手指可谓功不可没。食指和中指的指甲内侧微微有些黄,天晓得在分开的这几年间,他吸烟吸到了什么地步。
看什么呢?
啊,现在几点了?我装模作样的去看他的表。
差几分就四点了。那两个家伙搞什么啊!彼氏说着轻轻皱了皱眉,掏出一根烟,全身上下的拍打火机。
我很想叫他少抽点,但话还没有出口,就有人先一步叫起来。
受不了,怎么又开始抽了!景煜!离那个老烟枪远点!吸多了二手烟要生癌的!
我一边苦笑着,一边回头,大小姐,你们来的还真早噢!
没办法,堵车嘛……我们还特地叫了车过来的。赵燕语有些撒娇的朝我皱起眉头,在她身后是那个不起眼的静静的安筱楠。
少抽点,对身体不好。安筱楠的语调和赵燕语的截然不同,轻轻柔柔的,透不尽的温柔。她在彼氏的身边坐下,有些担心的望着他。彼氏却笑了,和她开起玩笑来。
其实吸烟的好处很多的,可以提神醒脑,可以防止老年痴呆症,还可以驱虫防狼什么的。说着,他朝我直挤眼,对不对啊,景煜?
我心领神会,很夸张的点头表示赞同。何止啊,吸烟还可以保持青春永驻呢!
真的假的啊?赵燕语一脸的不可思议,而彼氏也满脸困惑。安筱楠的表情却始终淡淡的,她大概差不多猜到我要说什么了。
抽烟的多少和死的早晚成反比,你看到哪个死人的年龄变化过?所以说,抽多了的话,当然青春永驻啰。
安筱楠看了我一眼,然后再次劝彼氏少抽。她似乎有些生气,这一点明显得连赵燕语都看出来了,她原本已经被我的话逗乐了,现在却不得不强压笑脸,表情严肃的说,景煜,你这张嘴怎么这么贫啊!死啊死的,多不吉利。然后赶忙拉着安筱楠的手赔笑。
没关系,彼氏这时候掐灭烟头,阳光灿烂的笑起来,连他这点伎俩都对付不了的话,我以后就没的混了!想当年,他的贫嘴还是我调教出来的呢。
后来,在漆黑的放映厅里,赵燕语突然问我,你和小楠的那个以前是不是认识啊?
嗯。以前一个高中的。
早说呢!她用手肘轻轻戳了我一下,诶,告诉我,他以前是什么样的啊?
他——我突然惊觉,硬生生的把话留在了肚子里,他只是我高三历史班的同学,高一高二不同班的。你啊你啊,还没嫁就先想别人,我可要嫉妒了哦。
谁要嫁你啊!也不自己照照镜子!赵燕语在黑暗中扭过头,那娇嗔的模样让我知道她并没有生气,说不定心里还很有些得意。这些东西原本我是不会知道的,如果不是那个时候彼氏告诉我的话。
许多年以前,在那个废弃的音乐教室里,彼氏和季景煜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他向他吹嘘追求女生的技巧,内容之多,就差开个专题讲座了。
彼氏说,乖徒儿,让师父好好训练你吧,什么时候成了少女杀手可别忘了为师的一份功劳啊!
那个时候,季景煜有点不屑一顾的笑了。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和彼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早就改变我的生活,使我脱离了原本的轨道,变成了现在的季景煜。我现在的一切,或许都是因他而来的。
我叫季景煜,今年二十一岁,是H大法学院的四年生。我有一个叫赵燕语的女朋友,她和我同年,在外语学院。我有很多的朋友,社团里的,班级里的,学生会里的,低年级的,高年级的,甚至是社会上的。他们无一不是因为我的开朗和伶俐的口齿而接近我,和他们在一起时,时间总是很快的溜走,快得不容我思考流逝的意义。
季景煜其实是进入大学以后才变成这样的。其变化之大,大到过去熟识他的同学都不敢相信。
所以,当庄逍逸看到,一路上不停的有人和我打招呼时,对这样的情况一时间似乎也很难接受。其实和我打招呼的人当中,男的自然没什么话说,那些和我关系一般的女孩居然也亲切可爱得异常,不禁让人怀疑她们是不是集体食物中毒,我想着今天中午的菜色,一阵毛骨悚然。
后才我才想到,她们八成是到了大四,思癔成狂,看到一个不错的,就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借着我这个关系户特地搭讪来了。却没想到在大四这拨人中,凡是相样些的,早已名草有主,何况庄逍逸这样的呢。
现在是十月底,庄逍逸穿着米色休闲服,由于身边没有女生守着,路过文学院和外语学院的时候,回头率一路狂飙。不愧是搞设计的,八成是把美学钻研得差不多了,才敢这么出来现。我安慰自己说,今儿就当绿叶当个彻底吧!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
那天,我接到他的电话,他说他想来H大看看,和我告个别什么的,因为他已经决定休学一年,到外国看看了。
作为一方之主,我自然不能推卸招待客人的责任,只好自掏腰包请他吃饭。
老四!今天小炒有什么啊!我老远就看见捧着托盘的老四,清请瘦瘦的他总是带着令人舒心的微笑。
焦盐排条!红烧蹄膀!其余忽略不计!他隔着十几张桌子朝我喊,怎么!请客啊!有没有我的份啊!
我笑着朝他挥挥手,他就带着一脸夸张的哀怨离开了。
你朋友好多啊。庄逍逸轻轻感叹着。
哪儿的话,和你一比还不是小巫见大巫啊!我边说边站起来,你先坐着,我去买。
和他们在一起——
就在我转身的时候,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响起。
——真的开心吗?
不知道是太迟钝还是太镇静,也可能我根本还没有听清他说的话,我只是随口应了一声,朝小炒的窗口走去。
很久很久以前,在化学教室里,季景煜激烈的对庄逍逸说。
你以为你有很多朋友就了不起吗!你以为这样你就不孤独了吗!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你真的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开心吗!我是没有朋友,可是我看不惯你们的那种虚伪做作!不就是一起吃吃饭、吹吹牛嘛,这样就是朋友了吗!你们真的懂什么叫朋友吗!
听了他的话,庄逍逸怔怔的站在那里,手里的试管和刷子还在滴水。然后,两个人一言不发的各自回了家,这件事情之后便再也没有人提起。
什么叫做“风水轮流转”今天算是领教到了。我在排队的时候很有感触的想。
当年豪言壮语的季景煜又怎么会想到,多年以后,同样的情况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同样的对话,同样的两个人,只是位置已经完全不同了。
季景煜不是说自己看不惯虚伪做作的吗?季景煜不是说那样的人并不是朋友吗?
那么,他自己又如何呢,他自己就是真诚的了吗?他就有真正的朋友了吗?
我突然感到无边的孤独向自己涌来,我很想瑟缩起身体,靠在某人肩头,无声无息的流一滴泪。
彼氏……彼氏对我来说……究竟是什么呢?
他是我的朋友吗?应该算是吧……除了朋友,我实在想不出别的词语了。
许多年以前,庄逍逸曾经把季景煜骂做“变态”,他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和你妈一样,都不正常!
而当季景煜感觉自己和彼氏走得太近了的时候,他也的确因为害怕而逃开了。
不过,现在应该都已经过去了吧,我有我的赵燕语,他有他的安筱楠。这样就没有问题了,这样的话,我们应该可以平静的一路走下去了。
某一天的夜里,彼氏问季景煜,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吗?
他的视线是自然而坦荡的,让人感到安心。
……能。季景煜这么回答。
庄逍逸带给我一个包裹,叫我等他离开了再拆。后来,我把东西扔在角落里,几乎就要遗忘了。
直到彼氏来寝室串门发现了,我才拆开。里面是一幅画,还有一封厚厚的信。
“景煜,对不起。”
信以这样的话开始,庄逍逸说他一直觉得很对不起我,想要向我道歉,却始终找不到机会。现在他就要走了,如果不能把事情的原委清清楚楚的告诉我,他一辈子都会感到不安的。
他说,你一定觉得很委屈,我以前这么对你,你一定很恨我。我本来不想再说什么了,因为作为当事人之一的申心已经死了。但是,再看到你的时候,我很惊讶,我没有想到你会变成这样。我试着提起以前的事情,你却讳莫如深。我便知道,那个时候你受到的伤害一定很深,所以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你变成这样,我和申心都是要负责任的,我们对不起你。
然后,他开始了叙述,那是一段深埋在心底的记忆。
初二的那段日子,无论是对季景煜,还是申心来说都是令人无法忘却的。那一段时间里,申心认识了林梓晗,而季景煜则和庄逍逸相处得空前融洽。后来,林梓晗的实习期结束,带着对申心的复杂情感离开了学校。
那一天,申心推开四班的大门,她看见本来应该在做值日的两个人,正窝在一起看画册。他们凑得很近,季景煜的神情专注而快乐,这是申心所陌生的表情。
然后,她听见庄逍逸的声音,诶!你的头发戳到我的脸啦!说着,自己先笑了。
季景煜这才往旁边让了让,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申心故意用鞋跟敲了敲地,他们这才发现她已经来了。
后来,申心找到了庄逍逸。她很直截了当的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这个问题把他问懵了。在庄逍逸看来,申心这样的女孩是有目共睹的可望不可及,他也会偷偷的在远处看她,晚上也会偷偷的想她,但当申心真的近在眼前时,他的脑中只有一片混乱。
申心说,她可以做他的女朋友,但是,她讨厌一脚踏几条船的人。
庄逍逸答应她和几个对他有意思的女孩断交。
申心却说,这样还不够。她说,还有一个季景煜。
庄逍逸有些犹豫。他说,季景煜是他朋友,被人骂见色忘义就不好了。
朋友?申心很不屑的笑着,那是你自己这么想的,季景煜可不!人家可是偷偷的喜欢着你。
庄逍逸当场就傻了,你说他是……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他妈是疯子,被医院的车拉着走的。他有病,正常!这叫遗传!申心看了他一眼说,你是不相信我还是怎么的?那么维护他,难不成你也喜欢他?
庄逍逸说,我那个时候是真的害怕了。没有来由的,莫名其妙的害怕。所以才不假思索的就把申心的话信以为真。
庄逍逸疏远了季景煜,可怜的季景煜对于这一切的缘由一点都不知道。真正导致他们关系的破裂,是在那节体育课上。那天中午,庄逍逸和申心腻在一起,身上沾了她的味道。
他在跑道上不慎摔倒,季景煜被指派送他去医务室。走到半路,季景煜突然发现了他身上的味道——申心的味道。他停下脚步,说,你衣服上的味道……
说着便凑过头去准备仔细分辨清楚。那一刻庄逍逸根本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只知道季景煜朝自己凑过来,他害怕了,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他用尽全身力气的把他推开,季景煜被他推出去很远,最后跌倒在外圈的跑道上。
庄逍逸说,我是个外强中干的人,那个时候,我只是觉得前所未有的恐惧。所以,我才会说出那么难听的话,做出那么过分的事情。
季景煜被吓坏了,从小到大他从未被人这么粗暴的对待过。他瞪着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庄逍逸。庄逍逸为了掩饰自己的恐惧,大声的开口骂他,他的声音颤抖,语无伦次。
他说,你有病,你变态啊!
他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和你妈一样,都不正常!
他说,季景煜,你真恶心!
然后他自己一瘸一拐的走了,只留下季景煜一个人坐在漆黑的煤渣上。
后来,庄逍逸意识到自己太过分了,他曾经想向季景煜道歉,但他却没有找到机会。季景煜总是躲着他,畏缩的不敢看他。后来,他们的位子被分开,后来,季景煜转去了重点班。
庄逍逸和申心是在初三的时候分开的。申心说,学业太忙,没有时间。他们就分开了。庄逍逸这个时候隐隐约约的知道了申心和自己交往的用意,但和她分开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痛苦。他只是在愧疚,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季景煜。
对不起,他说,我们真的对不起你。
庄逍逸给我的是一幅水彩画。他说,这幅画我放在角落里很多年了,现在终于可以给你了。
透明的色感,突出了光和影的效果。整个画面充斥着朦胧的水汽,画中的少年和背景的教堂都氤氲在其中。那少年的轮廓很淡,淡得几乎要如同浮尘般消散在空气中,缺乏一种应有的实体感。我看不清他的脸,他的整个形象都很虚幻。唯一清晰可见的,是眼角下的泪痣。
庄逍逸说,那幅画画的是你,也许你看不出来。但你在我心里就是这个样子的。
我下意识的伸手摸摸眼角下方,那里什么都没有。
彼氏说,那是你的泪,他看到的,是你心里的泪。
我转过头看他,我说,如果不是庄逍逸告诉我,我绝对想象不到申心居然会这样恶意的中伤我。……我从来没有想过,申心会那么的讨厌我。……
不是的,彼氏轻轻把我夹在胳膊下面,说,不是这样的。
当我找到林老师,希望看看申心的那本日记时,他似乎早就有所准备了。那本日记的封面是黑色的,正中央是一簇簇白色的百合。林老师的花店取名“暗夜里的百合”,或许就是合了这个意思。
我是第二次看到这本日记,第一次是在高中宽敞的会客室里,校长面前的长桌上放着申心的骨灰盒,还有这本日记。日记的最后留有她的遗言。
“我走了,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不要想我。
不要责怪L老师,他和你们想象的不同。
PS:写字台上的walkman是景煜的,不要忘了还给他。”
简单得像个便条,那个时候,按照申心的遗愿,季景煜拿回了他的walkman,里面还放着Lennon的磁带,与给她时一样。季景煜想起和申心一同分享这些歌曲的日子,整个人就感到阵阵的空虚。
申心的整本日记其实是一部小说,每天写上一点,以日期分割章节。
故事发生在二三十年代的上海,男主角是个叫林的学堂先生,女主角是个叫惠的学生。故事里也时不时的会出现以第一人称出场的申心本人——“我”,以及L老师。
对于“我”来说,林和惠的故事是一个梦,一个不断延伸的活着的梦。而L与其说是个老师,不如说是医生更为恰当,他是一个倾听者。
“……我问L:喜欢我吗?他说,我爱你。我却说,我不爱你。他回答,我知道。申心,他说,面对你爱的人,你太骄傲又太羞涩,你无法正确的对别人表达,所以一次次的错过机会。
我想我是哭了,L是对的。我已经做了太多不可饶恕的事情……”
很多年以前,季景煜看见一个女孩站在音乐教室门口,她脸色苍白,如同见鬼。后来这个女孩和他一起坐在会客厅里,目睹校长如何处理一出人间悲剧。
那女孩大概算是个证人的角色。她说,她看见林老师在亲吻申心,申心的脸上满是泪水。
高三的时候,那个槭树的怪谈曾经盛行一时,黄昏的时候,从音乐教室里会传出奇怪的声音,似乎是女孩在哭泣,然而在哭声中还夹杂着细细的低语,好像是些“我很难过”“很痛苦”之类的话,如同梦呓般含糊不清,令人不寒而栗。
那是我所不知道的申心。
我一直以为我是了解她的,除了她内心深藏的秘密之外,我应该是了解她的。
我们若即若离,不是朋友,更不可能是恋人,是比这更远,却又更近的一种关系。我们是同病相怜的,或者,我们原本就是一样的。因为光鲜的申心和默默无闻的季景煜在本质上是一致的。
——难道,我的想法是错误的吗?
我不知道,总觉得很多事情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理所当然。
拆开庄逍逸的信笺的那天,季景煜说,我从来没有想过,申心会那么的讨厌我。……
不是的,彼氏轻轻把他夹在胳膊下面,不是这样的。
在人际关系上,申心是个老手,然而说到爱,她却显得太骄傲又太羞涩,她无法正确的对别人表达,所以一次次的错过机会。许多年以前,就是因为她不懂得表达对母亲的爱,她骄傲,她顽固,她不会低头,所以,只是一味的等着母亲,所以,才会坐在大楼下静静的哭泣。
那个时候,是季景煜把申心带回了家,他只会煮泡面,申心却吃得很开心。她说,她就留在这里,不回去了。
初中的时候,申心告诉过季景煜,她要当一个恶作剧的高手,一个玩笑家,一个生活的冒险者。那时候他们刚看了江户川乱步的《骗子手和空气男》(《ぺてん師と空気男》),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
季景煜说,好啊,那我就留在你身边当个空气男吧。
申心笑了,平静的温和的笑,洋溢着满脸的快乐。
一直以来,申心都反复的问我一个问题,景煜,喜欢我吗?
我说,不知道。她就会幽幽的叹着气。
申心一直都在害怕。
她爱她的父亲,但那个人却不是她的生父,她爱母亲,但又怕被母亲当作拖油瓶。她爱着什么人,却又害怕被他拒绝。她总是害怕自己被抛弃,所以,她苛求自己的学习成绩,一定要考上好的大学;她害怕去爱,害怕表达自己的爱,所以,她宁愿由自己来斩断这一切。
林老师对我说,季景煜,你不懂申心啊,你不懂。
——我怎么会不懂!我怎么可能不懂!!!
…………
……我只是懂得太晚了……
申心是那么骄傲美丽的生物,她绝对不会主动承认自己爱上了谁。她顽固的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她在等待,等待季景煜主动开口的那天到来。
然而,季景煜只是个自虐的人,一个喜欢疼惜自己胜过喜欢一切的人。他本能的拒绝每一个试图去爱他的人。
他们两个就这样僵持了许多年,申心总是问他,景煜,喜欢我吗?
不知道。这是季景煜一成不变的回答。
申心想要去触及他的心,但季景煜总是把自己藏得很深很深,后来,申心想出了办法。她学会了季景煜的调调,把自己包装成他的同类。从此以后,他们两个人有了无比的默契。
然而,爱与默契终究是不同的。
申心其实很早就知道季景煜母亲的事情,但是她却一直在等待,等待哪一天,季景煜不再防备自己,听他本人把所有的事情告诉自己。
申心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的魅力,新来的实习老师很受欢迎,而且和隔壁班的实习老师出双入对,她和班级的女生打了赌。一切就此埋下祸根。
初二的时候,申心和季景煜之间有了一段空白。当申心无暇顾及季景煜的时候,庄逍逸也因为季景煜不再跟在申心后面而接纳了他。
那一天,申心推开四班的大门,她看见本来应该在做值日的两个人,正窝在一起看画册。他们凑得很近,季景煜的神情专注而快乐,这是申心所陌生的表情。
她突然觉得很生气,生庄逍逸的气,生季景煜的气,更生自己的气。
后来,她找到了庄逍逸。
无法自抑的用恶毒的语言中伤季景煜。看到庄逍逸眼中畏惧的神色时,她笑了,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申心没有想到季景煜被伤害得很深,她十分内疚,想向他道歉。但又害怕告诉他真相后,他会仇恨自己。所以,申心劝他忘掉,把和庄逍逸的不愉快都彻底忘掉。
这段回忆,是季景煜身上的伤口,伤口深可见骨,申心替他缝了起来,却没有做过任何处理。于是在完整的表皮下,伤口溃烂得越来越深,暗暗的流血化脓。
申心明白,这是她的错。她做了太多不可饶恕的事。
高三学业的压力,父母的压力,还有季景煜这件事情的压力,让她每天生活得无比痛苦。幸好,那个时候她还有一个叫林梓晗的人可以倾诉。
后来,他们的事情被那个女孩发现。林梓晗找那女孩谈过,她答应什么都不说,但申心还是感到害怕。
后来,季景煜和彼氏之间出现了裂痕。他和申心又开始了以往的生活。
申心知道自己的卑劣,知道自己的龌龊,然而,季景煜却不知道。中伤他的事情也好,和老师关系暧昧的事情也好,都是申心所害怕暴露的。但季景煜偏偏把她想得很完美很纯洁。
一个人做错了一次就没救了吗?申心问。
季景煜回答,那倒不是,但如果白色的纸滴上了墨汁,你就不可能对黑点视而不见。那会成为心结的。
申心轻轻的叹息着,景煜,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现实浪漫主义者。你活得像个贵族,不愿意看到一点污垢,你受不了肮脏的东西。别折磨自己了,这世界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干净。
季景煜没有说话,申心似乎看到了希望。
她突然说,我们以后结婚吧。
好。季景煜反射似的回答。
申心笑了,整张脸仿佛焕发出异彩,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无论我做了什么,你都不会嫌弃我的。
她说着吻上他的唇,她向他告白。
季景煜却惊慌得像只兔子,甩开她的手,难以置信的看着申心。然后,他一路跑了出去,不敢再回头看她。
申心的信心在此刻崩溃。几天后的深夜里,她给林梓晗挂了最后的电话,然后,如同扑火的飞蛾般,义无反顾的投入夜的怀抱。
现在回想的话,申心的音容笑貌也染上了沉淀在记忆中的味道。
或许,我所知道的还只是局部的真相罢了。有很多事情,似乎还没有完全的暴露出来。
但无论如何,申心的另一面我是看到了。在平静的表情下暗藏的激烈澎湃的感情。
我静静的梳理往事,大致串成了这样的故事。奇怪的是,明明和自己有关的事,听起来却好像是在讲述别人似的。原来时光真的可以冲淡一切,季景煜早已长大,早已麻木。
心里虽然难过,可是除了难过,我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样。
回到寝室,发现彼氏正在等我。我没怎么招呼他,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去回忆往事,我已经疲惫不堪了。
彼氏是来归还磁带的。那盘磁带是我和申心以前从md上转录的Lennon的歌,自从从申心的父母那里拿回来后,我一直没有勇气去听。后来,时间长了我也就忘记了。最近整理东西的时候才翻出来,后来,彼氏就问我借去了。
我对彼氏说,我真是个傻瓜!直到申心死掉都不清楚她的心意。
说这话的时候,我长长的向外叹气,仿佛要舒解胸中的郁结一般,但眼睛却是干的。
彼氏把磁带放在我的书桌上,他说,我觉得你应该听听。然后,他转身离开。
太久没有播放的磁带险些就要粘在一起,我听见它在walkman里痛苦的吱吱的呻吟,很长很长的空白,长到我几乎以为这是一盘空白磁带。
就在我的手指不耐烦的按上停止键的刹那,耳塞里传出了熟悉的声音,那声音来自过去,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过去。
申心说,景煜,好久不见。
平淡的口气,一如当年。然后她开始了叙述。除了我已经知道的那些事情之外,她还讲了许多我不曾留意的。
申心说,你还记得高二时我送给你的礼物吗?就是那块巧克力和幸运星。……你问我做幸运星费不费力的时候,我告诉你那是外面买的。其实,瓶子里的每一个都是我做的。我以为这份礼物足以感动你,因为从来没有人像我对你这么好。但我还是输给了那个人,你们去楼顶看夕阳的事情我听说了。我知道自己的幸运星是比不过他的,所以还不如不让你知道的好。
……
景煜,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离开,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自由自在的。在那里,我们心底的秘密都不会被揭穿。然后,我们结婚生子,平静的过很多年。终于有一天,你告诉我你的秘密,我也告诉你我的。
……
这么想很傻,对不对?
……
景煜,最后我还是选择离开。我没有可以带走你的翅膀。但我会给你留一块地方,总有一天,你也会来的。那时候,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
我不想说对不起。把你的事情说给他们听是我不对。你要恨就恨吧。只是,不要忘了我。
……
……再见,景煜……
…………
……
从我的寝室到彼氏也就这么几步路,可是我走的踉踉跄跄,失魂落魄。
景煜,来啦!我听见老四的声音,却没有看他。彼氏正在打电话,他的口气是否甜蜜也好,电话另一端的人是谁也好,他们谈话的内容也好,我都不想去管了。
我像个走失的孩子,疲惫的拖着自己往前走,只因前方可能有母亲的怀抱。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被母亲拥抱的记忆,申心总是和我靠在一起,互相支撑却并不拥抱。
我以为拥抱的感觉是很好的,仿佛原本一个人的痛苦,借由拥抱,可以被两人共同分担。所以,当奥里维叩开大门,试图宣泄自己的苦闷时,克利斯朵夫给了他一个拥抱。
而在许多年以前,彼氏也曾经对季景煜说:景煜,我想抱抱你。
季景煜看了他很久,接着点了点头。
然后,彼氏伸出手,轻轻的拥抱了他。季景煜坐着,彼氏站着。
他把下巴支在季景煜的肩膀上。
他把头深深的埋进彼氏的怀里。
他们的距离是那么近,耳畔是两颗心跳动的声音,那个拥抱只持续了短短的几十秒,但温暖的感觉,却延续至今。
景煜?怎么啦?彼氏放下电话,……你听过了吗?没事吧?
我抓着他的手,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来到这里也好,找到他也好,仿佛一切都出自本能。
我……怎么办……我很难过……可是一点都哭不出来!
……
明明很难过的……
……
我不会是真的麻木了吧……可为什么哭不出来?!
我是真的很害怕,胸口堵得慌,泪却流不下来。我是真的很想找个地方好好的哭一场,最好是深夜,或者是大雨里,实在不行幽静的厕所也可以。然而,我却跑到彼氏这里来了。没有经过大脑思考,身体就本能的做出了反映。
这些话我有没有对着彼氏说出来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相信即使自己没有说出口,彼氏也一定听见了。因为,他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却朝着我张开了双臂,紧紧的拥抱了我。
刹那间——泪水决堤。
很多年以后,我试着帮自己分析这件事情时,用了一个最过简单的例子。小的时候总是梦见自己在到处找着厕所,但是找到厕所时,身体却本能的抗拒。因为我从心底知道,那不是真的,那不是我要的。
所以,即使我的心里非常难过,在找到合适的场所宣泄前,我是怎么也哭不出来的。
听完我的分析,对面的某人臭着一张脸说,哦~原来我在你心里也就是个夜壶的分量啊!
第一次的拥抱,轻轻柔柔,如同蜻蜓点水般,在心湖中留下一道道涟漪,温暖的感觉层层叠叠的向外晕开去。我好像做了一个梦,置身于金色的麦田间,看滚滚的麦浪由远及近。我嗅到了清新的风,风里面有孩童稚嫩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哼着童谣。
第二次的拥抱,我却什么都想象不出来了。我只是觉得很累很累,很想在哪个安心的场所,痛痛快快的哭一场,然后睡一觉,第二天便什么都解决了。
彼氏和季景煜重逢的那个晚上,季景煜听见他轻轻的叹息的声音。
景煜,他说,这样很累吧。彼氏说完,抬起头来看着季景煜,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光芒。
那双眼睛可以看透他的一切伪装,季景煜想他一定是知道了,他知道他在大学里活得多么的累。喜欢贫嘴的季景煜只是一个用厚重累赘的壳来包裹自己的软体动物,一个十足的可怜虫罢了。
但是那个时候,季景煜还死撑着,他不想让自己太依赖彼氏了。然而,当他的伤口被反复的扒开,当他想找到一个可以分担自己痛苦的人时,还是不自觉的来到了彼氏这里。
我和彼氏坐在天台上,月亮有一张悱恻的脸,夜拥抱着她,她的大半张脸都埋入了他的怀抱。几颗暗淡的星最是寂寞,如点点的离人泪。
我问彼氏,你听过申心给我的磁带了吗?
……我听了开头,分辨出那是她的声音后,就还给你了。
你不好奇吗?不想知道我干吗哭吗?
彼氏望着我,你愿意告诉我?
我犹豫了,……如果我不说,你会失望吗?
彼氏沉默了片刻,他说,我会等你,等你自己说出来。
或许会等很多年的……
没关系。
等到我子孙满堂,等到你白发苍苍……
呵呵,不要让我等到死就可以了。彼氏阳光般的笑起来,月光也似乎受到了感染,显得皎洁而明亮。
我呆呆的看着他,很想把一切都告诉他,然而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季景煜这个人做什么事情都是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的。要他下个决心,冒个风险什么的比登天还难。
如果彼氏知道了母亲的事情会怎么想?如果彼氏知道庄逍逸说的话会怎么想?如果彼氏知道我疏远他的原因会怎么想?……是微笑着朝我张开双臂,还是如庄逍逸般恶语相向?或者什么都不做,最最简单的方法——漠视。我果然还是无法百分百的信任他啊,我有些自暴自弃的想,我还是在害怕啊。
我不是彼氏,我怎么可能知道他会怎么做。这就好像一个赌局,谁都不能保证我一定会赢。
如果可能会输的话,那还不如什么都不做的好。就像现在这样,保持现在的状态,他有他的安筱楠,我有我的赵燕语,四个人一起去图书馆,去郊游,去烧烤……这样不是很好吗?
结果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对不起。
没什么。彼氏依然带着微笑,他把我夹在胳膊下,双眼平视前方,……只不过,不要让我等到死就可以了,那样我会死不瞑目的。
我怀疑彼氏是在那天晚上着了凉,所以才咳个不停,而赵燕语则十分坏心眼的说这是抽烟的结果。正当她口无遮拦的说什么“咳嗽、胸闷是肺癌早期征兆,景煜,你可别步后尘”的时候,安筱楠突然发挥了她以眼杀人的神攻,吓得我可怜的女朋友立刻乖乖禁声,朝她讨好的笑着。
我这才知道,安筱楠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么柔弱,为了保护自己喜欢的人,小绵羊也能在转瞬间成为洪水猛兽。
彼氏的咳嗽持续到了很久,那年是流行性感冒大爆发,教室里到处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后来我和老四也不幸中招。老四每次看到我的擤红了的鼻子就要发笑,我则嘲笑他面有菜色。我们把所有的责任都归到彼氏头上,不断对他们寝室施加压力,终于,在老大的一声令下,寝室里飘起了醋香。然后,这股风潮波及了大半个学校。
后来,毕业实习开始了。后来,毕业实习结束了。后来,老四、彼氏和我找到了各自的单位。
老四回了老家,彼氏联系的新单位也在那里。我则继续留在这里。
我们几乎见不到面,大二的时候我用在外打工的钱和父亲给我的钱,买了一台电脑。现在这台电脑成为了连接我们的纽带。我们凭借电子邮件互相通信。彼氏的信总是很短,很仓促,似乎有着忙不完的事,连用键盘多敲击几个字的时间都没有。
赵燕语在大银行担当资料翻译,一到中午就到电话给我,和我扯动扯西,什么新买的衣服,银行的小开,同事的怪癖之类云云。
我以为生活就是这么的平淡,在法院当个小小的书记员,整天开开庭、写写传票、归归档什么的,日子就一天天的过去。我以为我们可以将这样的云淡风轻延续到永远,直到那一天,安筱楠来找我,一切就全都变了样。
安筱楠跑来找我,她说,我打电话到他单位,他们却说他已经离开了。他没有告诉你什么吗?
没有。我摇摇头,等待她继续说下去。我也觉得很奇怪,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迫使彼氏放弃了自己辛辛苦苦找来的工作。我看着安筱楠,希望她能主动说出些什么来。彼氏和我就有着这种默契,他知道我不会问,他知道我总是压抑自己的好奇。
但安筱楠和彼氏显然是不同的,她瞪着我,仿佛是要我开口去问。
我们僵持了许久。然后她不屑的笑了,她说,季景煜,你果然是这样,我本来还不相信,我还以为你就算对别人如何冷漠,对他总还是关心的。没想到,你真的是冷血。
我有些懵了,很难想象这个总是柔软如水的小家碧玉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还是无缘无故的。
别装得好像自己很无辜,好像天底下就你一个人最惨。你老是以为自己受伤受得最深,也不想想别人被你怎么伤害!
……
季景煜,知道以前我干吗老看你吗?你可别自以为是的以为我暗恋你!我只是在奇怪,你这样的人有什么好!为什么那么值得他牵挂!
……
他也好,小语也好,你真正关心过谁!
……
季景煜,你总是害怕别人接近你,硬要别人陪你玩那种若即若离的距离游戏,其实,你谁都不爱,这个世界上你只在乎你自己吧!
……
季景煜,你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安筱楠说着自己先红了眼圈,她狠狠的瞪了我一眼后,转身离开。
很多年以前,我曾经一遍又一遍的看《约翰·克里斯朵夫》,羡慕着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之间的关系,我以为我也可以找到那样的一个人,在我失落的时候安抚我,失败的时候支持我,和我分担痛苦与哀愁,同我分享安逸和快乐。
我以为我找到了彼氏。然而,现在我才明白,原来自己既不是奥里维,也成不了克利斯朵夫,我大概永远也无法像他们那样接受别人,永远也无法为别人付出。
季景煜做什么都是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的,很多年以前,他被狠狠得伤过一次,从此以后,他把自己的心藏得很深很深,小心翼翼的防备别人,不再露出分毫,生怕别人伤了自己。
当我再次打电话给安筱楠的时候,她的气已经消了,也或许是没有看见我的人,所以才能够平静的和我说话。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彼氏的手机几乎一直关机,即使打通了,他也总是很忙似的,说不上几句就挂断。后来,安筱楠不放心,就打电话到单位,才发现他已经辞职了。职工宿舍他不能住了,但他也没有回自己家里。
安筱楠说,你知道他怎么会辞职的吗?
我说我不知道。
他原本是想请个长假的,但他还在实习期间。没有特殊理由的话是不允许的,所以他只能辞职了。
……为什么要请假?我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听说是家里有人病了,需要护理。
我稍稍送了口气,谁病了?
他说是他阿娘。安筱楠说,你现在懂我的意思了吧?如果你觉得心里有愧,就不要再无动于衷了。
挂断电话,我打开电脑,收到了来自彼氏的信。
信很短,他说那里一切都好。除了有时会挨点批评,受点欺压。他说事情太多了,以后可能没办法每星期都写信。他说,他的手机欠费太多。他说,他搬出了职工宿舍,新借的房子没有按电话。
我回信给他,我说,你忙吧。我们都挺好的。E-mail不写也没关系,但如果有空了,自己写封信寄我吧。你以前的字那么糟糕,让我看看现在的字进步了没?还有,顺便告诉我,今年我大寿你能不能请到假回来?
关上电脑。我把身体缩进沙发里。房间不是很大,我却感觉很空,或许,那是因为我的心空荡荡的无所依靠吧。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彻骨的寒。
许多年以前,彼氏告诉季景煜,小时候阿娘跟他讲命,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劫数。他还问他,景煜,你算不算我的劫?
彼氏以前和阿娘住在一起,阿娘非常疼他。阿娘教会了他很多东西,教会他如何关心别人,如何开心的笑,如何去爱。彼氏也很爱他的阿娘,直到他八九岁才离开。
就在刚才,季景煜问安筱楠,谁病了?
他说是他阿娘。安筱楠说,你现在懂我的意思了吧?
我当然懂她的意思,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因为,彼氏的阿娘,早在他八九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彼氏撒了谎。
彼氏之所以辞职,是因为没有请假的正当理由,所谓的正当理由就是一张简简单单的诊断书。没有凭证的话,当然没有人相信。但是根据他的同事回忆,那一天他其实带了诊断书。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拿出来。
因为在他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同事看见了掉在地上的那张纸片。彼氏虽然很快的拾起来,但同事还是看见了上面的“Ca”字样。
同事说,彼氏和他奶奶的关系一定很好,他奶奶生了这病,彼氏担心得都瘦了,真的憔悴了好多。
我听了他的话,只觉得许多琐碎的往事如同散落的珠子般,被一条看不见的线串连了起来。勾勒出一个较为完整的事情的大概。
松垮垮的表带、微微有些黄的指甲内侧、旷日持久的咳嗽、仓促的电话简短的信、辞职、诊断书、谎言……我本该劝他少抽一点的,我明明知道这样是不好的!可是,为什么!!!不是一点征兆都没有吗!
赵燕语说,咳嗽、胸闷是肺癌早期征兆,景煜,你可别步后尘啊!
那个时候如果不是安筱楠生气,季景煜或许还会跟她一起笑起来。
季景煜为了显示自己的贫嘴,自己也曾经开过玩笑,说吸烟吸死的人可以青春永驻。
现在想来,我还真的像安筱楠说的那样,冷血,不关心别人,没心没肺,只在乎自己!
那天晚上也是,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季景煜本应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彼氏的。然而,我还是不能信任他,还是无法自已的感到害怕。
……对不起。
那天晚上,除了这句话,季景煜什么也没有说。
没什么。彼氏依然带着微笑,把他夹在胳膊下,双眼平视前方,……只不过,不要让我等到死就可以了,那样我会死不瞑目的。
一直以来,陪在我身边,关心我,让我感到安全的就只有彼氏。一旦发生了什么,我首先想到的也只有彼氏。
申心缝上了我的伤口,让它在里面溃烂,流血化脓。
彼氏却截然相反,他向我伸出手,他说,景煜,别独行侠似的,这样太孤单了,一起来吧。
他说,不好意思,但我比较喜欢这个姿势。
他说,景煜,回来吧。
他在等待着我,一边轻轻敲击着我的心,一边等待我的回应。
——叩叩、景煜,开门!——叩叩、景煜,开门!——叩叩、景煜,开门!——叩叩、景煜,开门!
可是我却握着门把,不知道如何是好。
——叩叩、景煜,开门!——叩叩、景煜,开门!——叩叩、景煜,开门!——叩叩、景煜,开门!
——叩叩、景煜,开门!——叩叩、景煜,开门!——叩叩、景煜,开门!——叩叩、景煜,开门!
季景煜做什么事情都是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的。
庄逍逸的事情也好,申心的事情也好,彼氏的事情也好,为什么,为什么只有错过了,才知道要珍惜?!
初夏的午后,我的房间依然如往常般隐没在一片荒芜当中,缭绕不绝的《阿兰古斯协奏曲》的曲调里,有浓浓的化不开的愁。点上天价的薰香,看火光随着音乐舞动,然后带着些不舍的吹灭它,看透明的液体变作袅袅上升的白烟,消散在空气中。
房间的光线有些昏暗,翻开那册不久之前还躺在箱底的书,手指比眼睛更快的找到了那个折角。就在那里,克利斯朵夫遇见了奥里维。
“……在客厅的那一头,他遇到一对望着他而立刻闪开去的眼睛。跟全场那些迟钝的目光相比,这双眼睛有一种说不出的天真其实的气息使他大为惊奇。那是畏怯的,可是清朗的,明确的,法国式的眼睛,望起人来那么率直:它们自己既毫无掩饰,你的一切也无从隐遁。……”
很久以前我就一遍遍的想象过那双眼睛,但每次都只能感觉一个大概。后来,这双眼睛里慢慢有了申心和庄逍逸的样子,而现在,我首先想到的是彼氏的眼睛。
彼氏说,景煜,别独行侠似的,这样太孤单了,一起来吧。
彼氏又说,我这个人别的不敢说,活跃气氛的本领绝对一流。
彼氏最后说,不好意思,但我比较喜欢这个姿势。然后我就被他夹在胳膊下面,硬生生的矮了他一截。
我没有去刻意的打听关于彼氏的一切,如果他想让我知道,那我自然会知道,如果他不想,那我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好。我也终于收到了彼氏的信,只有一封,整洁的信封,挺拔秀丽的字迹。
信上说,他还有一阵子要忙,但他会尽量在我生日的时候叫人带礼物回来。上面还说,他不在我身边,也要我好好生活,别伤害自己。
我合上信,重新点上薰香,然后就着火苗点燃了信。再用信点燃了《约翰·克里斯朵夫》。
记忆当中的季景煜正看着对面彼氏的作业本发笑,他说,师父大人!您的字还真是有个性啊!正所谓龙蛇飞动是也,什么叫做字如其人啊。
彼氏却阳光灿烂的笑开了,乖徒儿,你不懂了吧,这叫草书!狂草!国粹啊~
季景煜私底下嘀咕,看样子,你这字这辈子是练不成了。
我只是很想看看那歪斜的字,只是很想握着彼氏的信,感受一下他手里的温度。但那封信却是冷的,蓄不住我要的暖。
最后一次回学校时,听见管理宿舍的几个阿姨在那里叹息,说什么好端端的一个孩子,就生了这样的毛病,去了。我不知道她们说的是谁,我也不想知道。
很多年以前,彼氏感慨的说,骨折这件事情让他彻底认识到了生命的脆弱,随随便便的就能骨折,怪不得每天死得奇形怪状的人多得不胜枚举。
季景煜那个时候自以为早就了解了这个道理,看透了,把自己弄得好像得道高僧一样。其实,他怎么可能看透呢?他在大谈生死的时候,又怎么会想到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个也会成为悲剧的主人公呢。
路过校园桥边的柳树,突然想起在柳絮纷飞的季节里。我问彼氏,哪个寝室晒被子那么不小心?棉花胎破了都不知道。
彼氏突然一脸严肃的说,诶!今天我也晒被子了!该不会……
扑哧一声,老四忍不住了。然后,我们两个也一起大笑起来,为彼此的一唱一和,为彼此的默契搭档。彼氏抓下我头上的飞絮,放在手心里。我顿起歹念,一把抓过来,贴在他的眉毛上。
哎呀,哪儿来的老先生,您可当心,别一不小心闪了腰!我拿腔拿调的说。
彼氏压着嗓子,诶~今日一别,不知何时相见,倘我泉下有知,必定佑你。当然,前提条件是冥烛纸钱少不了!
我哭丧着脸,唉,你也知道,我那个穷啊~
整个高中,彼氏都在收集拉环,第一次是为了他的网友可以活下去,第二次还是为了让我们和好如初。他相信这种方法,而我相信的是,放弃一样最喜欢的东西,才能达成愿望的道理。
我放弃的东西是那本《约翰·克里斯朵夫》,如果达不成愿望那也没有关系。其实,那早已不是我的东西了,早在很多年前,彼氏说出他的愿望的时候,这就是他的书了。我替他保管了那么多年,无论如何,现在算是还给他了。
彼氏寝室的老大和我擦肩而过,他在后面喊:季景煜,追悼会你干吗不去!好歹同学一场……
我加快脚步,我告诉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
我几乎是跑回了家,茫然失措的跑着。和以往不同的是,我身体的本能已经无法指引方向了。我已经把那个可以宣泄的地方失掉了。
——我把彼氏失掉了。
二十一岁的生日,请了几个朋友到外面聚聚。这不是我的主意,一切都是赵燕语策划的。对于她的越俎代庖,我居然没有丝毫感觉。开心也好,愤怒也罢,仿佛都是离我很远的事情了。我在饭桌上尽可能的笑着,我的心却冷眼旁观的睨视这个世界。
很多年以前,季景煜和彼氏睡在同一张床上,季景煜皱了皱眉头,问,我……真的那么明显吗?
他想问的其实是,我的孤僻我的病态真的那么明显吗?
彼氏笑了,放心,像我这么高智商的人,你以后很难再碰到了。
是啊,像彼氏这样的人我以后可能再也碰不到了。把我夹在胳膊下面,传递给我温暖,对着我阳光灿烂的微笑,把手伸给我,把我带出自己的封闭狭隘中。
这样的人,不会再有了,即使有,也不再会是彼氏了。
季景煜这个人总是这样,做什么事情都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申心活着的时候就不知道去珍惜,现在,彼氏也离开了,才知道自己是如何的悔恨。但一切都于事无补了。
饭桌上,季景煜正在和朋友们嬉笑。没有人察觉到我心里的痛。
我的意识还在这个世界停留,或许是因为我还没有完全绝望。我在等待着,等待奇迹的降临。等待彼氏突然间出现,皱着眉头说,景煜,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大寿居然也不请我!
等待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惨白的天花板,听见电脑音箱里乒乒乓乓的声响,和彼氏的声音,醒啦?
那天晚上,吃完饭我送赵燕语回家,她暗示着要把自己作为礼物送给我,我却轻笑着叉开了话题,我说,你知道我这辈子收到过的最美丽的礼物吗?
她面露羞涩,八成是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则有点抱歉的在她开口之前粉碎了这种想法。
十七岁的生日,有人送了我一幅画,那是教堂下的斜阳,迷蒙梦幻一般,美丽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赵燕语睁大眼睛,显出一副可爱的样子说,那幅画真的那么漂亮?景煜,什么时候也让我看看。
我轻轻的笑着,摇头,不可能的,那幅画已经没有了,我已经失掉了。
即使是同样的教堂,即使是同样的楼顶,即使是同样的季节,那美景也不可能会重现。十七岁的我,和二十一岁的我,中间隔了四年,那是永远无法逾越的深壑。
其实,在这四年中,我失掉的又何止是这一幅画。
——我已经……把彼氏……失掉了……
把《约翰·克里斯朵夫》烧掉的时候,我曾经向上天许了一个愿望,请把彼氏还给我——
这一次,我一定会打开门,告诉他一切。
请把彼氏还给我——
我站在大楼底下,笔直的望着前方,黑暗中有一个红色的点忽明忽暗发着光。我有点茫然的看着烟雾从他的嘴里如流云般逸出,然后走过去,和他并排的坐在台阶上。
我说,你没死啊。
他哭笑不得的看了我一眼,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死了?
你真的没死?
对啊,要不要找个包黑炭帮你验证一下?
这么说,你什么事情都没有啰?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你为什么撒谎!!!为什么辞职!!!为什么玩失踪!!!为什么咳嗽!!!为什么有癌症诊断书!!!为什么有追悼会!!!为什么——你不知道有人会担心吗!!!你不知道有人会后悔吗!!!你不知道有人会……
我气得语无伦次,说不下去了,但也许,是被满心的喜悦冲昏了头。
不会吧,彼氏好像强憋着笑,就因为这种不清不楚的东西你就认定我生癌啊,而且还肺癌?景煜,你这不是咒我嘛!
咒、咒你?!我突然感到一阵无力,这些日子以来,我的悔恨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诶?安筱楠没跟你说?彼氏有些奇怪的睁大了眼睛,下一秒,他笑了。这丫头,八成是故意的!然后他把我夹在胳膊下面,我感觉到逐渐蔓延的温暖,整个人也渐渐的安定下来。
泪水抑制不住的掉落下来,擦掉了又涌出来,擦掉了又涌出来。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彼氏回来了,他回来了!
彼氏说,有件事情应该告诉你。
我说,你不会说自己其实已经死了,刚才都是骗我的吧。
这下无力的人轮到彼氏了,他说,不会吧,你到现在还不相信我活着啊!然后,他的表情严肃下来,……景煜,老四死了。这几个月我照顾的人就是他。
彼氏到单位的第三个星期,在医院里恰逢老四,老四得的是脑癌。家里面经济条件不是很好,下面还有一个弟弟。爹妈觉得如果让他开了刀,也不一定治得好,那还不如让他安静的去算了。老四不愿意彼氏拿自家的钱出来,他说别通知同学,别让他们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彼氏不忍心老四一个人孤零零的走,于是自愿当护工陪他。
本来他带了老四的诊断书想来单位请假,可后来想到他们两个人非亲非故,单位也不一定会同意。或许还会认为他主动去护理同学是不可能的。现在的人,都被市侩的烟云蒙住了眼睛。就像高三时期的季景煜一样,根本不会相信,尘世间还会有一个彼氏这样的人存在。
我问彼氏,工作没了不觉的可惜吗?
彼氏说,那样的单位不干也罢。天天在那里消磨时光,还不如我在病房里得到的启发多呢。当时就算留校,我也不可能感悟出那么多生与死的意义。谁说中国只能出哲学史家?我看病房里都是朴素的哲学家!
我看你就精神胜利法研究的比较透彻!我揶揄的说。
彼氏要照顾老四,自然没有太多时间上网,呆在重症病房,手机自然成了一块废铁。为了离医院近些,住进护工宿舍,自然不可能每个房间都有电话。
我说,你还真有本事,怎么说动他们收你当的护工啊!
彼氏神秘兮兮的笑了,山人自有妙计。
后来,老四平静的去了。彼氏叫了几个同学参加追悼会,安筱楠也去了。安筱楠说,她没叫到季景煜,而且,季景煜这人特脆弱,还是别来的好。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伤心难过了半天,都是安筱楠在故意整我。她八成早就知道真相,一边看我后悔一边在心里暗爽。
不过,说起来你还挺坚强的啊!彼氏的口气里微微带着不满的情绪,申心死的时候怎么没见你那么镇静啊,我要是真的死了,你也这样?
我笑了,其实我从心底就不相信你死了。
哦?彼氏好像不太相信的样子。
因为我还欠你很多东西啊,你不会这么傻,就这样一笔勾销了吧。
是啊,你还欠我很多呢。
我看着彼氏,说,其实我的那些事情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申心在磁带里说,她不应该把秘密告诉“他们”,而不是“他”,除了庄逍逸,还有一个估计就是你了。
可是,我还是比较想听你说。彼氏很无辜的笑开了。
后来我知道,申心临死前找过彼氏,用对付庄逍逸同样的方法再一次中伤季景煜。然而,彼氏却没有像庄逍逸那样疏远我,恐惧的把我推开,用恶毒的词语伤害我。
彼氏那个时候对申心说,你就是这样爱一个人的吗?你懂得如何去爱吗?
申心哭了,她说,有时候我真想去当个尼姑算了,什么都不用管了,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彼氏说,如果你的心恋着这里,任何逃世的办法都是没有用的。如果你的心真的死了,那你也不用逃了。申心,世界上没什么事情是不可能解决的!
但申心最后还是跳了,或许她已经被彼氏说动,可按照她顽固的个性,即使自己错了,也绝对不会低头的。她太骄傲太顽固,如同一只艳丽的蝶,明知是火,却义无反顾。
彼氏说,他对申心的死其实还是应该负上一定的责任的。毕竟他对她说了那样的话。
我说,这不能全怪你,我也是有责任的。……何况有些事情,我已经学会如何忘却了。人不能总是沉溺在回忆当中。……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我把你的《约翰·克里斯朵夫》给烧了,望你泉下有知,能够读到。
对了!彼氏也学着我的样子叫起来,你还欠我一个愿望呢!这下可好,烧了我的书,变两个了!
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你还记得啊~
彼氏朝我撇撇嘴,你又没说有时效。
我讪讪的笑着,那你准备许什么愿啊,阿拉丁?
彼氏阳光灿烂的笑了,再说吧,等我哪天想到了——
你可别叫我等到死啊!我会死不瞑目的!我用同样的话来回敬他。
放心!彼氏笑着跑开了。空气里留下了一种名为快乐的味道。
快乐?其实,要烦恼的事情多着呢,只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以后的事情,以后慢慢想就是。现在我只知道,彼氏已经回来了,我的彼氏,已经,回来了。
“……
某年某月某日
今天下了一场不小的雨,然而却始终无法与去年的暴雨相媲美。我站在里屋,透过玻璃门向外张望,铁制的栏杆生锈了以后,表层油漆斑驳、脱落,露出里层毛茸茸的铁锈,如同一株新生的珊瑚,以独有的长势昭示自身蓬勃的生命力。
我很喜欢现在的栏杆,虽然安全系数降到了最低,但却不再如往昔般冰冷。毛茸茸的像在发芽。
心底,一种温情浅滋暗长了起来。
有的时候,我禁不住要这么去想,我们不就像那栏杆一样吗?
只有冒着极大的风险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才能真正感受到人间的温暖所在。
……”
——叩叩、景煜,开门!——叩叩、景煜,开门!——叩叩、景煜,开门!——叩叩、景煜,开门!
我听见外面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小心翼翼的转动把手,门开了一条缝,阳光从缝中涌进来,整个屋子温暖异常。
彼氏站在外面,他阳光灿烂的微笑着,把手伸给我,他说,景煜,别独行侠似的,这样太孤单了,一起来吧。
我也笑了,握住他的手,好。
(《四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