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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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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了大暑没几日,京里正是炎热的时候。
我也有些肝火旺盛,烦躁得厉害。
我一边嚷嚷着:“气死朕了!气死朕了!”一边气急败坏地冲回寝宫,过路树上的知了也甚是配合地叫个没完。
回想到刚刚在朝上朕的丞相竟然还说朕“不思进取”,我就气得一塌糊涂。我胡乱一眼瞄到茶几上的瓶子,拿起就想摔了泄气。
谁知道我这刚举起来还没往外扔呢,大总管七喜就“哎哟哎哟”地给我拦了下来,他尖叫着道:“皇上使不得,使不得呀!这个瓶子在宫外头得卖好几十两呢,您这一摔可太挥霍了!”
“这么贵!”我一听赶紧给它慢慢放下了,见这瓶身上还有点尘土,又用袖子抚了抚。
哎,这年头,北边旱完南边涝,皇帝的日子也不好过。今天在朝上就是因为这档子事,我舌战群臣又如何,真是一群不干事的老东西!让他们治理他们百般推辞,我说那就给百姓们开仓放粮啊,他们就又哭没钱。既然都这么穷,也不见他们拿个破碗给朕出去讨钱呢?真真一群饭桶,没一个有脑子能办事。哪天要是真逼急了我,哪怕我遗臭万年,也要给他们全拉出去砍了,都砍了,然后喂狗!
还有那个周治,提起来他我就生气!竟然说我“不思进取”?我勤勤恳恳这么多年,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哪个早朝我缺席过?我就算没有功劳也总该有苦劳啊。真是莫名其妙,自以为是,独断专行,固执己见,骄傲自大,刚愎自用……
我在屋里转圈圈,瓶子不能摔因为贵,人不能乱打因为会被言官当着百十来号人的面骂。
我转到了桌前,看见了桌上的纸笔。于是我挥毫画了一个大乌龟,并在它龟甲上题字“吾乃周治大王八”。嘿,画完这个,我立马就身心舒畅了。
“皇上您消消气,您就是有再大的脾气,也别跟这宫里的瓶瓶罐罐们撒气啊,御前伺候的久了,就是个小耗子也都有灵性了。您这样一生气就摔它们,怕是要伤了它们的心咯!”七喜见我不生气了,又凑了过来给我端茶倒水。
“七喜啊。”我画完王八,拿帕子擦了擦手,坐在椅子上喝了口茶,顺了口气,也有心情跟他就刚才的“挥霍”俩字说道说道了。
“哎,皇上您有啥吩咐就跟奴婢说,您心里不痛快也跟奴婢说。出气的方法千千万,您可别跟钱过不去。”
我想了想,这老刁奴刚才虽然说朕“挥霍”,可是他这话也极有道理。如今宫里上上下下,哪个不是勤俭节约的。就早上伺候我穿衣服的小宫女,也算是我这个皇帝面前的人了,那裙子上还都破了洞呢 。罢了,不追究他刚才的不敬了。倒是他说的“出气方法千千万”,让我有了主意。
“大喜还在针线那干差呢?”我问道。
“是呀,皇上,他都在那干了好些年了。”七喜应道。
“唔……朕想要个软点的沙包。”我搓了搓手指,想了个比较委婉的说法。
七喜愣愣地看着我,显然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冲他挤了挤眉,使眼色,又道:“你跟他说,朕想要个软布做的,沙包那形状的东西,里面不要放沙子。”
“这……皇上您可得指点指点奴婢了,这沙包里面不放沙子,放什么呀?”七喜犹豫着说。
“放……放棉花,对,里面就放棉花吧。外面用布裹了,别用皮子。”我构思了一下,跟他说。
“您要这个软布包做什么啊?”七喜觉得总归知道个用途才好做出来。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做了是专门为了出气使得,闹得四下皆知了,还让我的颜面何在,我含糊道:“你……这你别管,朕自有用处。”
“嗻。奴婢这就吩咐去。”
我挥了挥手,七喜便跟揣了兔子似的走了。
七喜这奴才,从我记忆的开始就跟在我身后伺候着了。大大小小那么多事,我还真没刻意对他隐瞒过些什么。今天这事吧,估摸他心里要不舒服几天了。想到这,我趁他没走远,又赶紧喊了一嗓子:“让他们快点给朕做好。” 也不管他听没听见了,想到软沙包做好了以后,我要对它这样那样一番,心里就忍不住地冒出来欢乐的小泡泡。嘿嘿,叫你们气我,谁再气我,我就报复他!
真要说起来,我这个皇帝当得也确实窝囊。当年父皇嫌太累,母后也劝他赶紧休息休息,便让了权。几个哥哥们都有主意。他们也都确实比我聪明不少,这皇位就这么被推脱着到了我这里。
最初我还高兴了几天,我天真地以为自己有了权力,就可以逍遥了。
登基第一天,我大刀阔斧地把我的讲学先生给辞退了,他天天在我耳边嗡嗡嗡嗡碎碎念 ,我实在不喜。哪想到我这边刚辞退他,第二天上了朝百官就一齐指责我。搞得我只好又三顾茅庐、一拜再拜地给他请了回来。何苦来哉!
后来我就学聪明了,不能没有理由地发脾气,要讲得清楚缘由,还要说服得了百官……所以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做过什么顺心的事情了。
我躺在躺椅上看夜空,不知我看到的星星和我皇爷爷看到的一样不一样。听我父皇说,皇爷爷年轻的时候很喜欢看星象,因为要是看见有星星掉下来了,就可以去拜天了。拜天的场面可壮观了,比我登基也差不了多少。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地,比我可自由多了,想掉下来就掉下来,想变颜色就变颜色,想绕着谁转就绕着谁转。就这么看它们在天幕下闪着亮着,我的软布包就做好了。
制作速度还是挺快的,早朝上旱涝的问题还没讨论出来个所以然呢,软腾腾的布包就送到了寝宫。我心甚喜。
我把七喜打发了出去,抱着软布包踢踏着鞋子到书桌边。我瞧这布包外面正是用白色带了龙形暗纹的布裹的,便拿了毛笔,想了想,沾了墨色在上面画了个人脸。我故意把它画的很丑,鞋拔子脸,大鼻头,大龅牙,还点了两个小圆点当眼睛。在脸的下面画了衣服四肢,又在腹背写了周治两个大字。我上上下下看了看,还给染了颜色,樱桃红的脸颊,葡萄紫的衣服。其实我画的一点也不像他。
世人(这里面不包括我)说起周治,无人不说个“好”字。他以弱冠之龄考得探花郎,确实……挺聪明……也挺好学的。
那年父皇还未退位,哥哥们也都尚未游走八方,我挤在人群堆里,垫着脚尖,什么都看不到。就见身旁的人们交头接耳,说他长得嫩。
后来在宫宴上,我才看清了他的长相,岂止是嫩啊,那脸蛋简直都要掐出来水。若不是我知道父皇没有亵玩男僮的癖好,简直都要以为他是靠着那张脸才被选中的探花。那天后来我假借酒醉逃席,远远望了一眼,灯笼映着桃花,桃花映着人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有喧闹声传过来,隐约能听得到周治的声音,似是与身边的同僚谈论些什么,能想象的到他说的急了,脸颊就更红了,也不知是被灌了酒还是被灯色映衬的。
这么些年过去了,灯笼燃尽了一支又一支,桃花也谢了一茬又一茬,我坐在最上面的那个位置往下看,一眼就能看到他,身形还是那个身形,人却不是那个面嫩的少年了。
朝堂上再怎么争论,他也不会脸红了,很是遗憾。
这样一个妙人,如若不是整日气我,骂我,针对我,我又怎么会如此痛恨于他,甚至超过了陆放那个老匹夫。
陆放就是那个被我贬回家的先生。原本我对他是第一厌恶的,现在想想,他也不过就是照书念经而已,况且书读多了嘛,做人木呆呆的,有时候逗上一逗也还挺好顽。
都说相由心生,我眼里的周治就是软布包的这幅模样。我用指头弹了弹他的脑门,又觉得不够解气,操起来就往地上摔打,狠摔几下,再坐上一坐,别提多痛快。
我翘着二郎腿坐在“周治”身上,捏起他的小红脸蛋,恶狠狠道:“叫你气朕,哼!看朕坐死你!”
摔打的累了,就没介意地躺在“周治”身上,要是朝堂上的周治也能这么软趴趴该多好,任朕揉圆搓扁,无丝毫还手之力。我眯着眼睛这么想着,眼前像是晃过他的影子,脑海里曾经臆想过的那些就都纷纷落落地闪现出来。
比如我坐在桌前画王八,他就跪在我跟前给我捶腿端茶,又比如我躺在院子里看星空,他就跪在我榻前给我剥橘子,橘子酸酸甜甜的,我一边吃一边数落他:“这么多大臣,没有一个能用得上的,都是你不好,不会给朕选人才。国家这么穷,开仓放粮的钱都没有,都是你不好,不会给朕充盈国库。宫里这么穷,这么些年朕想吃个葡萄都要省吃俭用好几个月,都是你不好,不会往朕的小金库里搬金砖……”
周治听了这些皱了皱眉头,细语道:“确实是我不好,选不好人才,搬不来金砖,可是我对你真情实意,满心满眼都是你……”
我听到这里,吓得身体痉挛,小腿抽搐了一下,“啪”地翻下了软塌。
地面一片冰冷,我缓缓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