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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四(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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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上一次来这里时发生了什么吗?”周衍坐在驾驶位上,这样问。
夏日的早晨,阳光跳过云层直接洒落下来,公路两旁都是一望无垠的草地,这里的地势很少有起伏,即使有,也只是低矮的山丘。也许是光照太厉害的关系,草地的颜色并不是耀眼的深绿,而是一种,略显干涸的浅绿。即便如此,空气里还是有一股浓浓的属于青草的味道,
加油站的机器上挂着“降价销售”的牌子,已经显得很破旧,小卖部玻璃门上的那张海报也几乎褪色褪到看不出上面印了什么。不过知乔还记得,那是一张冰淇淋蛋筒的广告画,并且她还为了买那样一支巧克力夹心的香草冰淇淋蛋筒,在下着雨的夜里狠狠摔倒在地上,以致于手臂脱臼。
“噢,”她吹了一声口哨,“很难忘记。尤其是你从车里奔出来赶到我身边,然后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的场景。”
“好了,我道歉。”但他的嘴角仍然挂着微笑。
知乔看着他,一脸想要打人的表情。周衍连忙识趣地隐去笑容。
“现在手臂好了吗?”他问。
脑海里仍然残留着关于疼痛的记忆,不过另一方面,还有他用西装外套裹住她的那种温暖。外套上有他的味道,原本不知所措的她,竟然平静下来——不过就在她享受平静的同时,他毫无预兆地把她的手臂接了回去……她至今还能回想起自己的惨叫声回旋在加油站上空的情景。
知乔抬了抬左手手臂,挥动几下,然后说:“很好,唯一的遗憾是那块青色的胎记还没有退。”
微笑依然挂在他的嘴角,她忽然记起来,也许就是在那一晚,她开始对自己承认,这个男人对她来说有点特别。
“行了,可以走了。”老夏打开后排车门,重重地坐在座位上,车身明显地晃动了一下。他拿起身旁的一加仑矿泉水瓶,仰头喝起来。
坐在副驾驶位上的知乔回头看了看他,无奈地说:“如果你继续这样喝下去的话,那我们在每一个加油站都得停一下。”
“我会克制得,但天气实在太热。”说完,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汗。
周衍什么也没说,发动车子继续上路。他们此时正在墨尔本通往大洋路起点的M1公路上,12月的南半球很炎热,但墨尔本位于澳大利亚大陆的南端,且海岸线就在不远处,所以尽管温度不低却还不至于让人受不了。
四车道的公路上除了偶尔有些发疯似的油罐车急驰而过之外,几乎看不到什么车。早上出发的时候是按照昨天的成绩排定出发顺序,每一队当中间隔十分钟。刚才在加油站等待的时候,知乔似乎看到排在他们后面的那队选手超到前面去了。
“能开得再快点吗?”她问周衍。
“我不想被公路巡警拦下来,也不想回去以后收到信用卡帐单的时候发现上面有罚款那一栏。”
“帐单不会寄到你那里,因为我们租车的钱是节目组付的。”
“请你仔细阅读我们签署的《赛前协议》,其中第七条第21款是这样约定的:‘任何因选手于比赛过程中违反当地交通法规所引起的罚金,都由选手自行承担’。”
“哦……”她差点忘了,还有“赛前协议”这回事。从背包里拿出地图,用水笔把比赛的线路划出来,知乔靠在椅背上,渐渐被车窗外的景色吸引住了。
“你们有没有想过退休了以后要怎么过?”老夏仍然在后座上大口喝水。
周衍转过头看了看他:“现在想这个会不会太早了。”
“我已经想好了,”老夏说,“我打算跟老婆找一个江南不知名的古镇——就是那种还没有被过度商业化的镇子,买一栋小楼,在自家园子种种青菜,或者再养几只鸡,这样有人来看我们的时候就有小菜可以招待他们。”
“听上去很可爱,”知乔说,“我会去看你们的。”
“非常欢迎,你想吃烤鸡还是白斩鸡?”
“嗯……”她想了想,“烤鸡会不会太麻烦?”
“不会,我们有烤箱。”
“那就烤鸡好了。”
说完,两人自得其乐地相视而笑。
“想法很好,”周衍一边开车一边说,“不过很难实现。”
“为什么?”老夏不解。
“江南有哪个古镇没有被过度商业化?”
“当然有。”
“说来听听。”
“肯定还有没人知道的小镇。”
“比如说?”
“……”老夏耸了耸肩,“我不知道。”
周衍通过后视镜给了他一个“你看吧”的眼神。
“啊,”为了平息一场眼看就要起来的冷战,知乔连忙对周衍说,“那么说说你的计划吧。”
“我?”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戴上了墨镜,无论从任何角度都看不到他的眼睛,“我想在海边买一栋房子,最好再买艘船,养一只金黄色的拉布拉多犬。”
知乔隐约听到老夏在后排座上嘀咕:“还说‘会不会太早了’,你自己不是一样在想吗……”但她没有在意,而是看着周衍那张看不到表情的侧脸,问:“海边的房子?那得很贵吧?”
“也许,谁知道呢,也许等我老了房子都是免费的。”
老夏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想法很好,不过很难实现。”
知乔和周衍同时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他,知乔苦笑起来:“你还真是……报复心很重。”
摄像师无所谓地耸耸肩,用镜头对准他们。
“真好啊,你们都有退休计划,”一辆银色的油罐车以130码的速度超过他们的时候,知乔说,“我就没有。”
“等哪一天你觉得自己老了,你就会去想的。”老夏说。
“真的?”她表示怀疑,“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老了?”
“嗯……我想大概是去年、或是前年的某个时候。”周衍回答。
“是什么让你觉得自己老了?”
“有一天晚上,我在一个朋友的书店里找我想要看的书,那本书我找了很久很久,当它终于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开始读,从头到尾,一共用了六小时二十三分。然后当我抬头看墙上的钟时,已经凌晨四点了。于是我开车回家,路上几乎连个人影也看不到,我继续开,然后……我撞在了隔离带上。”
“怎么会!”知乔诧异。
“我不知道。”周衍耸了耸肩,仿佛那是别人的故事。
“?”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发现车头正在隔离带里,引擎盖冒着烟——而我对于刚才那几分钟发生了什么完完全全没有印象。”
“就好像你被外星人绑架了一会儿?”
周衍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反而让他的眼睛看上去更性感:“我喜欢你这个比喻,很有趣,尽管我不能拿它来应付交警。”
“你从那个时候开始觉得自己老了?”
“嗯。我想人总是先从自己的身体上看到了些微变化,然后才从意识上接受事实。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熬夜,因为我的身体负荷不了,就是这么简单。”
“你的话让我觉得有点伤感。”知乔忍不住说。
“噢,”周衍仍然微笑着说,“每个人都会老的,这是万物不变的规律。”
她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有点想看老了以后的他是怎样的,是否两鬓斑白,是否缺了很多牙齿,是否腆着肚子在沙发上打瞌睡,是否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鱼尾纹更多了……她真的有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那时的周衍。
“夏,”周衍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跟我一样的感觉?”
“你是说觉得自己老了?”
“嗯。”
“我倒……从没有这种想法。我只是有时候会想要休息,不想再工作了,想过安逸平静的田园生活,但我儿子的学校、家门口的玩具店和我老婆经常去的百货公司都不同意我这么做。”
阳光洒在脸上,知乔忍不住笑起来,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身不由已,也许很多时候听上去让人痛苦,但如果抱着平和的心情去接受,那么束缚也就如一根脆弱的草绳,一挣即断。
“不过你说的那种情况在我身上也时有发生——就是正在做某件事的时候忽然就失去了意识,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事情已经结束了。”老夏接着说。
周衍摘下墨镜,从后视镜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知乔却不知好歹地问:“什么时候?”
“……跟我老婆那个的时候。”
“……”
如果你在维基百科的搜查栏里输入“大洋路”三个字,它会给你这样一段解释:
“The Great Ocean Road,是澳大利亚维多利亚省的一条行车公路,全长约276公里,建于悬崖峭壁中间,起点自托尔坎(Torquay),终点于亚伦斯福特(Allansford)。大洋路始建于1920年,在1932年竣工,澳洲政府借此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牺牲的人。”
《晴天旅行团》在两年前曾经试图做一期有关于大洋路的节目,但很不巧的是,当时正遇上澳洲大陆百年难遇的暴风雨天气,所以最后他们不得不在行进途中放弃了这个计划。
知乔记得当时披着毛毯蜷缩在房车里的自己是这样对周衍说的:“我猜你一定大大冒犯了这里的雨神,所以他才会比别的地方的神更憎恨你,用这么大的暴风雨来诅咒你。”
“我做了什么?”周衍瞪大双眼,一脸无辜,“我没有策划任何暴力反政府活动,没有参与□□,没有贩毒、没有抢银行,甚至连一只活鸡也没杀过——我实在想不通老天为什么这么跟我过不去。”
“也许你玩弄了当地某个姑娘的感情。”老夏一边喝着热腾腾的咖啡一边说。
“噢……”周衍想了想,开始平静下来,“这倒是有可能的。”
“……”
所以当知乔看着窗外的晴空万里,忽然由衷地对此时正在开车的周衍说:“我想那个被你玩弄了感情的姑娘已经原谅你了。”
老夏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哦,天呐,我竟然在周衍的头顶看到了蓝天白云——这真是个奇迹!”
周衍本人却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也许是我的坏运气到了头,好运就快来了。”
窗外的草原上零星地站着一些正在吃草的牛羊,那副画面让人想到了Windows系统的默认墙纸,知乔一时之间看得有些失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场旅行变得有点……跟原来不同了。她和他,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呆在一起,他们是搭档,她彼此帮助,又彼此需要。她不再只是透过摄像机那小小的屏幕看他,他的每一个微笑或愠怒也不再被显像管拆分又聚合,而是近在咫尺地攻击着她的每一片视网膜神经。他们一起走路,一起驾车,一起去某一个地方,然后再从那里去另一个地方……他们的头顶甚至笼罩着蓝天白云!一切都不一样了,连周衍也变得不一样了。
他似乎不再是那个她一靠近就会后退的周衍,他就站在那里,嘴角始终带着温柔而洒脱的微笑,好像无时不刻都在看着她——因为他们是一起的,他们一起做着某件事——这种感觉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错觉,可是如果是的话,她也不想去纠正自己。
“等等,”一块硕大的褐红色指示牌从他们头顶一闪而过后,知乔忽然说,“我们好像走错路了。”
周衍诧异地看了看她:“怎么可能……我一直是沿着指示牌在开啊,每一个指示牌上都写着‘The Great Ocean Road’不是吗。”
“但我们真的走错了。”
“?”
“线索信封说我们的第一个目的地应该是Torquay,我们应该先去吉朗,然后沿着B100公路去Torquay,那里才是大洋路的起点——而我们现在却是在A1公路上,这是一条内陆公路。”
话音刚落,一块写着大大的“A1”的路牌毫不留情地掠过他们身旁。
周衍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是对的。”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老夏问。
“我想最好的办法应该是走回头路,原路返回到我们不该走岔的那个路口。”说完,周衍把车调了个头。
“不不,”知乔一边看着地图一边说,“也许我们走内陆会近一点,不一定非要绕到海边去。”
周衍转过头看了看她,仿佛一台一直没怎么派上过用场的导航仪忽然要给他指路了:“你确定?”
知乔心底闪过一丝犹豫,她意识到这是一场比赛,而不是什么期待有个好天气的私人旅行,她的任何一个肯定或否定都有可能直接导致出局,那么她的——或者说他们的、她父亲的——节目就会因为拿不出制作经费而停止,所有人的努力都会立刻化成一团泡影。
她又仔细看了看手上的地图,然后抬起头,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让她果断地点了点头:“我确定。”
周衍只认真地看了她一秒,然后忽然把车转进了一条毫不起眼的岔路,那就是知乔手里那份地图上印着的,通往Torquay的路。
跟双向都是单车道的A1公路比起来,这里的路又显得更窄了。路的两旁都是农田或住家,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偶尔会经过一些村庄,他们之所以肯定那是一个村庄是因为道路的一旁竖着黄色的写有“周围可能有校车出没,请让路”的标志。
车里的冷气应该是很足的,但知乔却不由自主地感到闷热和烦躁,她看了看身旁的周衍,此时的他没有了平时的那种潇洒不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真,好像他脑子里正一刻不停地思考着,她连跟他讲话的勇气也没有。
“对不起,”就在知乔以为他们会一路沉默下去的时候,周衍却忽然开口说道,“我好像……忘记了这是一场比赛。”
“……”
“我有点兴奋过头了。”
“?”她看着他的侧脸,感到茫然。
他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轻轻地笑了笑,继续看着前方的路:“放心吧,接下来我一定会记得——这是一场比赛。”
随着一段颠簸的上坡路和几个U字型的急速转弯后,闪着白色浪花的大海忽然出现在眼前,他们几乎是跟随着车子直直地俯冲到海边的。海水在阳光的照耀下蓝得有些刺眼,黑色的柏油公路两旁是青绿色的杂草,跟海的颜色搭配在一起,形成一副美丽的风景画。
路边的指示牌上写着“B100”,前面不远处有一连串灰色的房子,驶近了之后,才发现那些房子原来并不只是灰色,还有米色、蓝色、浅紫色和红色,海边停车场里停着不少车,放眼望去,巨浪里有人影闪动,那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冲浪客。
啊,没错,这里就是冲浪之都——Torquay——他们终于到了。
周衍停下车,立刻打开门向印有节目标志的信箱冲了过去。知乔却没有动,只是下意识地解开安全带,看着他飞奔而去的背影。
好像一瞬间,她觉得他又变回了原来的那个周衍……
又或者,是她的错觉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