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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五(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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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刚亮的时候,知乔就醒过来了。
浅色的窗帘后面并没有装遮光布,因此屋子里充斥着朦胧的光线。她坐起身,转头看向周衍,他正熟睡着,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像刚出生的婴儿。这些天来,她对于周衍的认识,竟然超越了过去的三年。
他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么……万能,他也有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洒脱,他也有顾忌、害怕,他也会患得患失;他没有嘴上说的那么冷漠,事实上,有时候他会在心里关心某个人,尽管那个人从来不知道。
他并不是一个完美的男人,他有很多缺点,他自负、他自以为是,他过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他喜欢的除了自由还是自由。当然,他也有许多优点,但她无法举出例子来,就好像她也无法说出自己到底有什么优点,可是如果非要给出一个爱上他的理由,她想,也许是他对于生活和工作的态度。
他对自己在意的事是如此地认真执着,就像冯楷瑞说的,他自有一种信念,这信念也许不需要被理解,但却支撑着他坚定地越过每一道坎坷。
他是一个勇敢的人,她羡慕这样勇敢的他。
知乔悄悄地起身走进浴室,关上门,开始洗漱。洗脸的时候,一抬头,镜子里的那张脸被隐藏在昏暗的光线下,连她自己也看不清楚。
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往后退了一步,于是所有的一切都呈现在光亮之中,她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露出浅浅的微笑。那种微笑好像既有自嘲、自省,也有自我激励,她想,不管怎么说,她要好好地比下去,就像周衍说的,即使只有一丝希望,也不要放弃。
“扣、扣、扣”。有人在敲门。
“你掉进马桶了吗?”周衍早晨起来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点鼻音。他说话的口吻是这么不急不徐,好像从很早之前就等在了门口。
“没有!”
“为什么这么久。”
“你没听过吗,科学家说,女人早上起床出门所花费的时间要比男人多一倍以上。”
“嗯,”他不知道是赞同还是反对,“那科学家有没有说这跟男人晚上骗女人上床所需要花费的时间成正比还是反比?”
知乔没有理他,用毛巾把脸上的水渍抹干,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又不不满意地重新打乱,最后拿起面纸擤了擤鼻涕才开门出去。
“我想,”她双手抱胸,看着堵在门口的周衍,“大概是成反比吧。”
“那你一定很难骗。”后者笑笑地看着她。
“?”
“因为你是我所见过的早上能最迅速出门的女人。”
知乔惊讶地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就被挤进浴室的周衍扔了出去,然后门板在她身后“砰”地合上。
他一定憋了很久——她这样想。
早餐跟昨天晚餐是在同一个地方,当蔡知乔和周衍走进餐厅的时候,发现差不多有一半的选手已经到了,其中还包括那对已经被淘汰了的情侣之一的女孩。
胜利者和被淘汰者碰巧都在同一间屋子里使得气氛有点尴尬,选手们都低头吃着自己面前的食物,偶尔低声地交谈,视线总是不自觉地向那女孩瞟去,却还装作若无其事。知乔转头看了看周衍,后者跟她交换眼神,像是在说:管她呢,先吃早餐吧。
于是两人胡乱拿了些面包就坐到一张空着的餐桌前吃了起来。老夏不知道什么时候拿着摄像机进来了,径直走到他们面前坐下,低声说:“那一对可真够呛的。”
“他们怎么了?”
“昨晚吵了一整晚你们没听到吗?”老夏错愕地瞪大眼睛。
知乔和周衍再次交换眼神,不约而同地摇头。
“大概因为你们的房间比较远吧,”老夏说,“昨晚他们一直在吵架,谁也不肯让着谁,最后那女的开始歇斯底里起来,好像还砸东西。”
“你没有去拍吗?”知乔问。
老夏摇头:“那不是我的工作,要是你们吵架摔东西我一定会来的。”
“……谢谢。”
“所以,胜利和失败都能暴露出一个人的本性。”周衍最后这样总结道,“人在恋爱的时候是盲目的,一心只想给对方看自己最好的一面,也只看得到对方最好的一面,无法站在客观的角度去评判这个人究竟是好是坏、是对是错。这可以理解,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你们够了!”情侣之一的女孩忽然从几米开外的椅子上站起来,回头瞪着他们,“在背后议论别人算什么……”
知乔和老夏都被她的气势吓住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周衍却一脸平静地说:“我们是很正大光明地在讨论,只不过你恰好背对着我们而已,如果这让你不太满意的话……”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你可以坐到这里来,我把刚才那些话再对你说一遍,你觉得怎么样?”
说完,他给了她一个理所当然的微笑。
“你……”女孩似乎很生气,“你们只不过有一些狗屎运罢了,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吗,如果不是有人临时放弃你们根本连这里都来不了,说到底你们就是开后门进来的!”
知乔觉得自己脸上一阵冷一阵热,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只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土拨鼠被人从泥洞里给一把揪了出来,顿时有些无处遁形。在场的所有人都看着他们,她却直觉地看向周衍,发现他脸上仍是波澜不惊,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最后,他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对那女孩说:“很遗憾,你们那么快就被淘汰了。但我是绝不会同情失败者的。”
说完,他自顾自地吃着羊角面包,直到那女孩羞愤难当地跑了出去。
知乔觉得,她应该松一口气,因为那女孩离开了,无处遁形的感觉也消失了。可她没有,她只是反复在心中想,他真的是这样的吗——绝不同情失败者——这到底是他的自负在作祟还是天性冷漠使然?
经过这一场“闹剧”之后,餐厅又开始热闹起来,似乎所有人都不再掩饰自己对昨天赛况的真实想法,有些人认为那对情侣的确欠缺一些运气,有些觉得他们的性格导致了失利,更有甚者说自己一开始就很不看好他们……但周衍却开始沉默,没有再说一句,似乎这件事对他来说已经结束了。
吃过饭往后备箱里装行李的时候,知乔忽然问周衍:“如果我是一个失败者,你也不会同情我吗?”
周衍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她,像是想从她眼里看出些什么来,然后,他微微一笑,说:
“失败者需要的不是同情。”
被称为“大洋路”的B100公路沿着澳大利亚最南端的海岸线一路向西,在阿波罗湾右拐之后,进入了充满雨林的山道,就好像阳光少女摇身一变,成了稳重内敛的少妇。
早上出发的时候,仍旧按照昨天的比赛成绩排定顺序,目前处于领先位置的是大小胖父子,其后是一对戴眼镜的科学家夫妇,然后是啦啦队女郎,两个不起眼的公司职员,装潢公司老板,然后才是知乔和周衍。这意味着,当他们从主持人那里拿到线索信封并上路的时候,已经比第一名足足晚了五十分钟。
他们必须先开车到离镇子不远的一个集散中心,在那里领取山地自行车,然后骑车穿越奥特韦山,顺利的话完成整个任务需要耗时三小时。老夏在集散中心跟他们分手,因为摄像师无法骑着山地自行车同他们一起进入深山拍摄,所以节目组在每个选手的自行车和头盔上安装了摄像头,同时分发了微型话筒,一头别在选手们的T恤上,另一头则插在微型录音机上,节目组规定任务过程中一定要全程佩戴以便收音以及事后了解各组选手的情况。
知乔和周衍到达集散中心的时候,前一队选手刚换好衣服出发。
“你们需要带什么?”一个金发碧眼的小伙子上来询问。
节目组规定每人可以带一只背包,包里的东西必须在清单上选,但数量不限。知乔以为周衍会按一定比例分配食物和水以及其他工具,没想到他很肯定地回答道:“地图、指南针、小刀和一包压缩饼干,除此之外只要水,每个背包装到一半的位置就可以了。”
小伙子先是愣了愣,然后立刻去办了。
“你难道不觉得只带一包压缩饼干少了点?另外背包里只放一半的东西会不会浪费?”知乔尽量快地换上了骑车专用鞋。
周衍没有多解释,只说了句:“相信我,不会的。”
尽管背包并不算大,但背上肩的一霎那,知乔还是感觉到了重量,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半个背包会是多少瓶水,就在她算的时候,周衍走过来说:“八瓶。”
“……”
“我们一共有十六瓶水,三个小时够了。”
知乔很想说,万一三个小时内完不成任务怎么办,可是她能够预料到,要是自己这样说了,得到的必定是周的一阵白眼,于是立刻放弃了。
阳光已由橘黄色变成了金黄色,在工作人员按下秒表的同时,知乔用力踩着踏板,跟在周衍身后向着雨林的方向出发。
整个奥特韦山脉地区都被统一划入了“奥特韦国家森林公园”的范畴,这里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即雨林和草原牧场,另外还有很小的一部分峡谷区域,由于雾气较重,所以很少有人因为观光进入。
集散中心提供的地图上标明的是一条已运行了很多年的游客骑车游的线路,清楚易懂,且沿路有许多标识,所以一开始很顺利,当他们到达第一个休息站的时候,隐约可以看到前一队选手的背影。
“要休息吗?”周衍停下来回头问。
“我想要……喝口水。”知乔有些气喘地从背包里拿出水瓶子,仰头喝起来,很快喝完了三分之二。
她盖上瓶盖刚想放好的时候,周衍从她手上拿过瓶子,也仰头喝起来。
“你……”
周衍没有理会她,喝完水后把空瓶丢进垃圾箱,说:“这样你就减少了八分之一的负担,而不是你减少十二分之一、我减少二十四分之一。”
就在知乔张着嘴心算的时候,他又说:“这半个小时很顺利,如果我们能保持现在的速度,下一段就能拿到第五名的位置。所以,继续出发。”
知乔扯下一直绑在膝盖上的护膝,这让她的感觉好了一些,她深吸了一口气,尽管双腿有点疲惫,可是她告诉自己这还只是一个开始,她必须跟在周衍身后,紧紧地跟着他。
之后很长一段路都是上坡,他们在离休息站差不多十分钟路程的地方赶上了那两个装潢公司老板,也许因为缺乏锻炼,这两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似乎有些吃不消了,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从身旁超越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周衍没有放慢速度,仍旧有节奏地踩着踏板,知乔已渐感疲累,但她不允许自己松懈,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跟在他身后。到达第二个休息站的时候,处在第四名选手也恰巧在休息。
“快,别停下,越过他们。”周衍回头对知乔说。
知乔原本已经有些放松的膝盖再次紧绷起来。经过休息站的时候,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两位正在休息的选手一脸惊慌,然后连忙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上路。
周衍飞快地前进着,转过一个U型弯后他就不见了,知乔错愕地四处张望,但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就在她准备开口喊的时候,周衍却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她连忙紧急刹车,惯性迫使她向前倾,她的双手似乎要脱离把手了,但她拼命拉住,因为她知道一旦松手,她的身体立刻就会飞出去。
然后,一股巨大的力量接住了她,是周衍,他一手按着她的车把手,一手按在她肩上,她总算停了下来。
“你吓死——”知乔张嘴想骂人,周衍却捂住了她的嘴,把她连人带车拖到一条暗道里。
那与其说是暗道,还不如说是一个山体的凹槽,如果不是停下来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有这样一个地方。周衍对她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然后把她的车架到一旁他自己的车上,又从她背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喝起来。他在休息,就像刚才经过第一个休息站时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一切都是有序而无声地进行着,耳边有鸟叫声,她不知道那是什么鸟,只觉得叫声很尖锐,几乎掩盖了他喉咙吞咽的声音。
忽然,有两个人骑着自行车发疯似地掠过车道,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存在。知乔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个背影,周衍却拍拍她的肩膀,把剩下那半瓶水递给她,示意她喝完。
她看了看他,又看看那个被他喝过的瓶口,一时之间感到窘迫。
“快啊,别浪费时间。”周衍也有些气喘,看来他也并不像他背影所表现的那么轻松。
“哦……”知乔几乎是本能地接过瓶子,按他说的开始喝起来,才喝了两口,忽然意识到自己嘴唇所接触的地方之前“接待”的是周衍的嘴唇,连握着瓶子的手都有些发抖。
“你要上厕所吗?”
“……什么?”知乔被水呛到了,猛烈地咳了几下,才回过头看着周衍。
“我是问你会不会尿急。”他一脸坦然。
“……不,没有。”
“我有一点,所以……”他不慌不忙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要她转个方向。
“?”她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好吧,”周衍耸了耸肩,“看来你一点也不介意。”
说完,他转过身对着角落,双手放在身前不知道在忙碌什么,直到一阵拉链被拉下的声音传来,知乔才慌忙转过身,僵硬地说:“原来你是……”
“这身比赛服真够麻烦的,”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哦,对了,为了避免一些令人……尴尬的声音,我提议你唱一首歌来分散我们双方的注意力。”
唱歌?!
知乔看着眼前的雨林,太阳即使再好,也无法穿过这茂密的雨林照射进来,所以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有些灰白。她不常唱歌……甚至可以说很少!她偶尔会跟着收音机里的旋律哼唱,但她记不住歌词,在她为数不多的几次KTV聚会的记忆中,也从没有关于自己唱歌的部分。所以,在这样一个纷乱的早晨,当他们背对着背,当周衍提出要她唱一首歌以便掩饰空气中弥漫的尴尬时……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好吧,她这样告诉自己,我还是会几首歌的。比如国歌、或是少年先锋队队歌……可是那并不适合在这个时候唱,她需要轻快一点、轻松一点,能够化解尴尬的,就像是大家一起开着车外出郊游时会唱的歌,类似于……披头士?
哦!她兴奋地发现,这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主意,而且她还真的会几首他们的歌,有一首怎么唱来着,她只记得那歌名叫做“Yellow Submarine”……她在心里试着哼唱,终于想起了那段旋律,她高兴极了,仿佛黎明中找到了曙光一般,清了清喉咙,打算开始唱……
“准备走吧。”周衍从她手里拿过空瓶放进自己的背包,然后开始摆弄自行车。
知乔一脸错愕地看着他:“你……已经好了?”
“是啊。”周衍跨坐上自行车,调整手指上的手套。
“可是……”我还没有开始唱歌……
“快!”他拍了拍手,“我们得抓紧时间。”
好吧……
知乔挫败地走过去骑上车,尽管膝盖和屁股有点酸疼,但还是硬着头皮跟在周衍身后继续上路。
“你知道吗,”周衍边骑边反手关上了微型录音机,“我小时候有个坏习惯,尿尿的时候旁边一定要有人唱歌。”
“……”知乔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也照做了。
“但是后来有一次放暑假,我哥在家整整放了一天的歌,反反复复都是同一首,结果邻居也敲了整整一天的门,我吓坏了,我哥却根本不理他们,然后晚上我发现自己尿不出来了。我爸妈回来很着急了,连忙带我去看医生,医生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叫我留院观察,结果你猜半夜里发生了什么?”
知乔一边感受着上坡的重力,一边咬牙切齿地回答:“你尿床了?”
周衍惊讶得张大嘴,几乎忘记了踩自行车的踏板,于是速度渐渐慢下来:“你……你怎么知道……”
“从你那张脸,我就可以想象得到,你小时候是个多么爱尿床的孩子……”她想起他曾教过她的方法,开始尽量有节奏地呼吸以及踩踏板。
他停下来,像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才又追上她:“你从哪一点得出结论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
知乔擦了擦汗,对于周衍能这么轻松地骑车上坡感到很嫉妒,于是故意清了清嗓子,说:“因为你的眉毛。”
“眉毛?”
“嗯,”她故作深沉,“爱尿床的孩子眉梢这里都有点参差不齐……”
“真的?”
“不信你看我的。”说完,她把脸转向他。
“你很整齐。”周衍不得不承认。
“是的。”每周都要修一到两次,会不整齐吗?
“很神奇……”他似乎真的相信了。
知乔很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刚才说到哪儿了?关于尿床?”他继续说。
“没错……”
“然后第二天我那尿不出来的毛病就好了,尽管医生觉得很奇怪,但还是让我回家了。不过后来我发现这给我留下了一点后遗症……”
“什么……后遗症?”知乔用力踩下左脚的踏板。
“只要听到我哥放的那首歌,我就尿不出来。”
“什么歌?”知乔用力踩下右脚的踏板。
“披头士的‘Yellow Submarine’。”
“……”她抬起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侧脸,说不出话来。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行车由于失去了动力,倏地向后退去……
“啊!”
在尖锐的惨叫声中,知乔重重地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