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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ONE NIGHT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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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ONE NIGHT 2
“进来吧。”
剑雪无名拿钥匙打开通向起居室的绿漆木门,推开。
出门前为了好好通风,他没有关上阳台上的玻璃窗。随着开门的动作,一瞬间,入夏的晚风迎面吹来,带动着白色的窗帘,一招一摇地摆动,好像在波浪中吹鼓着的小小船帆。
房间内,空气的脉动清新,似有似无之间,还能嗅到窗外的栀子花香。
玄关处的灯泡被罩在一顶手工做的拉丝灯罩下,光线微弱,他一面想明天是不是该去换一盏新的,一面伸手按下开关——
浅黄色的光晕淡淡地笼罩下来,身后,他听见吞佛童子轻轻啧了一声。
他沉默地从鞋柜里拉出两双拖鞋,拣一双蓝色的向后递了过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慢慢地涌上他的心头,好像是回到了孩童的年代,他领着一剑封禅,避开孤儿院所有的阿姨、小孩,悄悄地去他新发现的秘密领地——一处小小的山丘,一片无人的荒地,或是一块花草蓊郁的天然植物园。
只不过,这一次,地点换成了他的居所。
不大的房间里整洁而舒适,简单的家具靠墙摆放着,壁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深色的木地板擦拭得很干净,月光下泛着暗哑温润的色泽。虽然蜡面已经被磨尽,油漆剥落的地方,也露出木料古朴的纹路,然而这一切非但不显简陋,反而更添一丝怀旧的味道。
剑雪无名走到阳台边,绕过那些绿色的盆栽,用布质的窗帘扣把吹鼓起来的窗帘收拢成一束。回头问:“你要喝点什么?”
吞佛换上拖鞋,拉过窗边的藤椅坐下来,唇边含着一抹隐约的笑:“和你一样,就可以。”
他坐的位置靠近窗台,和风轻微,树影横斜,正对面,是房屋内唯一显得拥挤的所在——钉着三层横板的樟木书架。他饶有兴趣地扫过一眼,发现除却金鱼的饲养备注书、植物的栽种培养书,半数以上的,居然都是佛家典籍。
吞佛微微一笑。
“以前,我一直很好奇你,明明是个年轻人,为什么会这么内敛安静,”指尖在书脊上轻轻弹过,再收回去,吞佛撑着下巴:“现在看来,一切都事出有因。”
佛说万物有灵,泛灵论若果真应验,这里的所有是不是都被标上了剑雪无名的标签?他不出声地环视着四周,角落里的含羞草敛着叶子,墙上的圆盘老挂钟,正一格一格、慢吞吞地划着圈——一切的草木物件,似乎都在静静散发着属于他们的安然磁场。
而他,则像是一个误入领地的外来者,暗怀着别样心思。
“你的普洱茶要不要加菊花?”
视线从虚空中移开,他看着剑雪无名从柜子前站起身来,右手托着一把小小的钢制电磁炉。
他眼里露出一丝意外:“你会茶艺?”
剑雪无名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以前,老师有教过。”
他起身走过去,帮忙把装着水的土壶提到一边的餐桌上,再从剑雪无名手上接过电磁炉。
“过去……也这样过吗?”
绿发的青年低眉敛目,轻轻把土壶架在电磁炉上,再按下红色的开关,用大火煮沸。他退到一边,看着看着,忽然挑眉问道。
剑雪无名似乎一怔,半晌,缓缓摇了摇头。泡茶这样的事情虽然稀松平常,但对于那个时候的他们来说,生活的维持已然有限,茶叶无疑就变成了奢侈品的一种。
他低头把茶具一一摆开,却听见吞佛轻声一笑。
“这样也好,”吞佛笑:“不掺杂过往的东西,做起来也许会更顺手。”
他心头隐隐一震,却没再吭声,只默默用茶杓量好茶叶放入茶壶,再伸手把电磁炉的温度调小。
等待水沸似乎是一段极漫长的时间。他看见吞佛十指交叠托在下颚,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两端有意微微上挑着。屋角里,含羞草依旧垂着头,夜风若即若离,窗台上月光的影子斑驳流离,他静听着沉默的气息一点一点,在彼此之间缓缓地扩张开来,却并不觉得这样的过程有多么难捱。
下一秒,随着“叮当”的声响,电磁炉上的红色指示灯跳成暗绿色,他小心地把开水倒进茶壶里,盖上盖子,看腾腾的热气沿着壶口漫开,深褐色的茶水从壶嘴里溢出来,在空气中泛起细小的水纹。
他把一只手工的陶艺杯递给吞佛,自己则握着那只惯用的、绘着小金鱼的白瓷马克杯。
茶水倾到之间,透明的水雾升腾,普洱特有的香气轻轻浅浅地弥漫一室。
吞佛低头浅啜了一口,心中忽然一动。
虽然称不上对茶艺有多高深的研究,他去过的高档茶室、见过的茶艺表演却是数不胜数。然而形形色色、任何一次,都没有像这个夜晚一样——
说不清,道不明,捉摸不定,萦绕不去。
动静之间,皆有禅意。
他向来不喜欢被外物影响心神,冷静理智如他,除却那些逢场作戏的约会调情,也从来不愿意将过多的心力投掷在感情上。然而,有些感受,他却无法用惯有的逻辑和名词来解释,无法用惯有的意识思维来驾控自如。
“我把跑车送去维修了。”他轻轻放下茶杯,看着青年微有不解的表情,一字一字地问:“可以在你这里借宿吗?”
剑雪无名微微一愣。
吞佛低低笑了一声,并不多说什么,只是单手撑住下巴,眉眼斜挑着,似乎在期待青年的反应。
半晌的工夫,剑雪无名低着头想了想,走到衣柜边,拉开把手。
他踮着脚,伸直手臂,从高层的隔间里,抽出一块厚厚的日式床垫,接着,又从中间的抽屉里拉出保洁垫、干净的条纹床罩、白色的枕头。
“我只有一张床。”
注意到吞佛的视线,他解释道。
一莲托生还在的时候,他们合用一张上下铺的木制床。等到他独住这里,为了节省空间,干脆换上了一张可折叠的单人床。
“这样……”突然有种被打败的感觉,吞佛不禁哑然失笑,他走过去帮忙把床垫摆正、床罩铺平:“还是我来打地铺比较好。”
剑雪无名默然退到桌边,伸手把空置的茶杯并在一起,拉过来。
“我把茶杯拿去刷一刷。”
他转身向盥洗室走去。
“……还是要确认一下。”
粹不及防的,身后的红发男子忽然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腕。
“剑雪。”他回过头,静静抬眼,听见男人用低沉的声音唤着他的名字。
“我在想,你会答应……”不是那一贯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也不同于以往的戏谑目光,吞佛深深望过来,金琥珀色的眼睛里流转不定,语气里不掺杂任何的情感。
略微的停顿后,他淡淡地问:“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一剑封禅?”
他感到剑雪无名的手腕骤然一僵,然而很快地,又松弛下来。
“我不知道。”
仿佛过了很久,他听见剑雪无名坦诚的、慢慢地回答。
“你,会在意这个吗?”
下一瞬,剑雪无名轻声问。
暖黄色的灯光下,他看到有温润的光彩在青年的眼底微微闪动。
他慢慢地松开手指,低声笑起来:“不,没什么。”
风微动,月色里,两道长长的影子投射到对面的墙壁上,靠近,分开。
***
小小的盥洗室里,剑雪无名手里拧着一条白色的毛巾,一遍又一遍,浸透了水,再拧干。
无意义的重复动作,并没有让他心神渐缓。
龙头开在最大的位置,茶壶、马克杯都被悉数堆放在了洗手台的水槽里,洗涤剂的盖子扭开,放在铺着白瓷砖的案台上。
他把绿色的长发束成一束,捋到身后。低着头,握着毛巾的手指隐隐用力。
如同影像回放,白日里,在九峰莲滫的那一幕再次浮现他的眼前——
“放得下,才能帮得了你和他。”
他无言地垂下眼帘。
应该怎么做?
从少年时代起,他就知道世界上有很多的问题,并不是执着的探求就可以找得到答案的。
为什么一样的样貌姿态,会有不一样的灵魂?
为什么一样的岁月流程,会有不一样的相遇相知?
为什么,曾经并行的道路,走来,却是两样的世界?
他心里有数不清的为什么,缠绕而生,盘踞成结,织就成了一张无边无际的网,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身体,让他步履维艰。
看得破,放得下,不复重来。
他慢慢地放开双手。
水池里,白色的毛巾吸附了水,缓缓地沉到水底。
***
醒来的时候,墙上的时针指向三时半,吞佛轻轻地用单手支起上身,静候着双眼适应这周身的黑暗。
因为有风,玻璃窗打开了一条细长的缝,窗帘并没有拉上,黯蓝色的天幕下,却不见了月光。
极静的午夜里,人的感官会变得更加的灵敏。除却发自自己胸腔的心跳声,他还能听到夜风从缝隙中悄悄潜进来的声音,秒针“咔咔”走动的声音,还有身边的那个人,轻轻呼吸的声音。
如此微妙而……不可言说。
待到视线能够渐渐辨明屋内的陈设,他转过头,小心不发出声响。
在他右手边的单人床上,绿发的青年正侧身安卧。
大概睡得很沉,剑雪无名的双眼紧闭,长发顺在胸前,搭在身上的绿色格子薄被随之轻缓地起伏着。这样一片黯黯的空间里,青年细致的五官显得沉静而柔和,密密的睫羽在眼下刷出淡淡的阴影,眉尖却不自觉地微蹙着。
——这不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剑雪无名的睡颜。
那么温柔,安静的睡颜。
无可辩驳的,却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确凿地听到胸口纷乱的鼓动声。
他极缓慢地伸出手,悬在青年的头顶上,隔着咫尺的距离,隔着薄薄的空气,自上而下,轻轻地抚摸过那长长的绿发。
一刹那,窗外似有电光划过。
转瞬即逝的光火照亮了青年的脸,在他的手指间划过一道明晰的白亮——他收回手,微微眯起眼。
有雷声从远处轰隆而来,隐隐而鸣。
五月的最后一天,在这个夜晚,L城的雨季不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