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火季节》江流clay

1、全文

　　林亦川一直都记得初次见到沈原时的情景。那是一个阴郁闷热的六月下午，梅雨肆虐过整座城市，他带着所有家当被出租车放在一幢陌生的公寓楼门口。也正是在那里，他看见了他。那时候的他和现在一样瘦削，一样习惯性地用笔挺的职业站姿正立着。但在面对着一个素未谋面满脸警觉的孩子时，他却可以轻易地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一个能够拨开所有厚重的云层的温柔微笑。那个时候林亦川就觉得，这个人的美是能够让人落泪的。
　　沈原的那个笑容，让林亦川在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将他和警察这个雷厉风行的职业连系在一起。直到后来的许多年，他才意识到，在这一生中，把自己照顾得最好的不是别人，正是沈原。
　　沈原的行事，一如他的为人，初看之下只是清汤寡水般的疏远，实则却是最为珍贵的细水长流。
　　在林亦川小学四年级到大学四年毕业的这十三年的时间里沈原一直都是单身，偶尔的夜不归宿之后也会在早晨六点准时赶回家叫醒林亦川然后为他做早餐。关于父亲，与林亦川的记忆中相连的是多数的忙碌和短暂的浓烈的包容和宠爱。至于母亲，就只有一片空白。如果有问起林亦川家里人的事情，他会不假思索地说出他和沈源的点点滴滴。
　　随着年龄的增长，许多东西在林亦川面前豁然开朗。其中，自然也包括沈源和父亲之间那些模糊而又暧昧的千丝万缕。
　　林亦川不记沈源在自己心里的定位是什么时候改变到底了。但他一直就清楚，在自己心里，沈源充当的从来就不是父亲的角色。
　　林亦川不再是小孩子了，而这一点他相信沈源不会不明白。只是，沈源依旧选择了沉默。所以，他也继续陪着那个人演戏。然而，谜底的解开往往不受任何人的控制。
　　“十五年了，你的心里还是只有他。无论曾经经历过多少无视多少抛弃多少伤害，到最后的最后，你的心里还是只想着他。就连照顾那个孩子，也只是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已。”
　　沈原没有说话。但走廊里的林亦川却听懂其中的苦涩，因为，那个人和他一样，对于眼前的这个人，拥有的是同一颗心同一份感情。
　　“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你又把自己当成了什么？”
　　听到模糊的道歉声，然后，里面的人终于爆发。
　　“林志阳真他妈是个十足的混蛋！”
　　被咒骂的不是别人，是自己的父亲。
　　下一刻，仿佛根本不容许自己拥有任何掩饰和躲藏般地，房门“呼啦”一声被打开了。
　　三人相对，脸上拥有的都是惊讶。
　　“今天我去买菜吧。”林亦川首先打破沉默平静地放下包转身出门，不是逃避，是留给剩下的两个人必要的空间和时间。
　　冬日的街道，过了下班高峰，人迹清冷。对于这个突然的遇见林亦川并不感到惊讶，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长久以来的猜测会真的变成现实。
　　是好事呢。站在一家商场的玻璃橱窗前林亦川的嘴角浮起一个笑容。但随即地，他就感觉到了哀伤。
　　他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是不正确的。可他依然无法自抑地对父亲产生了一种近乎怨恨的情感。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舍弃这样一个温柔到都显得有些脆弱的人。
　　天黑透时才回去，客厅，书房，厨房，浴室，哪里都没有灯火。主卧的门关着，抬手去敲，没有得到任何回答。试探性地转动了下门把。卧室里没有开灯，眼睛习惯黑暗之后，就看见了那个静立在窗前的人影。
　　林亦川走过去轻推沈原的肩，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很容易地，他就把他扳向了自己。但当看到那苍白无措的脸庞的时候，他的脑中一瞬空白。
　　“原……”林亦川走过去慢慢地挡到他的面前，然后，鼓足勇气，“原。你和爸爸的事情，我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虽然我和爸爸是不同的，但总还是有相似地方的吧。如果你愿意，我……”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下一秒，他看见了沈原的泪。
　　这个人，一直都是在笑着的。时而温柔，时而宠溺，时而无奈，时而骄傲，时而失落……但是，却是一直都保持着那种嘴角上扬的好看的姿态，以致于让林亦川差点忘记了他和自己一样也是个会感觉到痛苦感觉到悲伤的普通人。
　　并且，林亦川相信，父亲也曾经忘记。
　　主动的人是自己，承受的人没有反抗。于是，野火一样烧起来的心便怎么怎么都再控制不住肢体和理智。
　　“原，试着爱我好不好？”很多年以后记得自己曾经是这样问他的。
　　“为什么？”很多年以后记得他那时候是这样回答的。
　　“因为我爱你啊。”自己的表白。
　　“爱我？”他的质疑。
　　“嗯。”自己的肯定。
　　“有，多爱呢？”他的疑惑。
　　“很爱很爱。”自己的任性。
　　“很爱很爱，是多爱？”他的任性。
　　“就是，恨不得把你变成我的一部分。到哪里都带在身边，一刻也舍不得放手。”
　　“原来是这样啊。”那时候，在自己拙劣的表达过后，沈原的笑容驱散了一室阴霾。
　　那一夜，窗外流光飞舞，报纸上说有英仙座流星雨。
　　第二天早上林亦川窝在被子里静静地看着沈原从自己身边起床刷牙洗脸对着镜子穿好警服，临出门的时候沈原折回床边在林亦川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吻。
　　就在沈原的唇离开的刹那，林亦川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拉住了他的衣角。
　　“原……”林亦川突然觉得此刻的自己必须要说些什么，即使是无言以对。
　　“好了，我要迟到了。”林亦川看着他温柔一笑，然后打开了卧室的门。
　　很久以后林亦川才想起来，那个早晨，沈原并没有对他说再见，他最后说的那两个字是，谢谢。
　　那天，沈原没有穿防弹衣。以一种和父亲重叠的方式。出乎所有人意料。却是，尽数皆在情理之中。
　　法医说子弹是从背后射来的，只有一颗，直穿心脏，非常利落，从意识消失到死亡全程不会多于三秒，连痛苦都来不及感觉到。
　　然后，他就这样离开。再一次证实“因公殉职”这个词语背后所代表的那一种理所当然的姿态。
　　对于沈原的死，局里的人感慨得最多的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细心如沈原，最后也是逃不过的。因为，警察这种职业本身就拥有着太多无法估量的不确定因素。
　　但林亦川很清楚凭沈原的能力是绝对不可能发生什么“失”的，唯一的可能性，是他自己想走了。
　　林亦川一直以为自己是不会害怕的，但当他在停尸房里一件一件脱掉沈原身上浸透血污的制服然后看到了那具青白僵硬单薄的胸膛上的那个用“微小”来形容也不显夸张的伤口时，他的指尖还是轻轻地无法自制地颤抖了。
　　只是一枚直径不到一厘米的子弹，只是一次违规的出勤，只是一个被自己疏忽了的平凡早晨，只是一个一如既往的笑容。然后，他们就永不再见。
　　那一刹那林亦川终于明了，原来，即使有爱，他也依然拯救不了他的心。
　　很多年以后林亦川依然记得沈原最喜欢看焰火。他记得每年夏天每当花火的亮色映上那个人的光洁的面孔的时候自己都能够在那抹一贯的淡然上看到的如同孩子一般的欣喜和天真。但他却是在很久以后才想起来自己生命中第一次看见烟花时的情景，想起那时自己背后依靠着的那具胸膛是多么多么温暖。

　　人都是有遗忘曲线的，有的事，真的是不记得会比较好。当回忆破开时光的包裹冲出记忆的刹那，才是真正万劫不覆的开始。
　　原。原来，人间不过是你的一场无形的尘世梦。
　　梦醒了，天就该亮了。
　　有日光的天空，看不见烟火绽放生命那一瞬的决绝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