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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活一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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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瑞二十四年,京郊西畔。
凌冽的冬日,枝木光秃,天空蓝得晦暗,阳光不暖还有些刺眼。
未曾下过雨雪,冻土惨黄,硬的厉害,结了一层若有似无的霜。
马夫叫喝着,车轮碾过冻土有些颠簸,却不打滑。
几辆马车速度并不慢,路上的行人们驻足观看。
“这是哪家的马车?这个时候往郊外赶!”
一个农妇并不稀奇,“定是钟家的马车,谁不知道钟家小姐最爱拜佛祈福,这是去西郊的尘山寺呢!”
“拜佛去那小破庙啊,城里的几座庙不够她拜?”
“谁知道有钱人家的小姐……”
马车内,钟灵媛捧着手炉,靠着内壁坐,闭着眼不让人打搅。
月棠不作声,月丹对着马车外的车夫道:“大哥,就快到了,赶车慢一点,莫叫小姐受惊了。”
钟灵媛掀了掀眼皮,将手炉在腿上挪了个位置。
尘山寺在西郊,离得远,香火也少,她每次来都要花费上个三四天。
再过十几年,尘山寺有位住持修佛,很受世人仰仗,寺内祈福有求必应,来往香客络绎不绝。
马车停下后,钟灵媛被扶着下了车,月棠抖开白裘,披在小姐身上,系好带子。
尘山寺门开着,台阶破了几阶,洒扫的小沙弥瞧着脸生,可能是新来的。
钟灵媛走进,小沙弥忙双掌合十,“施主好。”
钟灵媛拿着手炉,躬了躬身道:“小师父好。”
小沙弥不敢受礼,有些不自在,红着脸将人往里面带。
“方丈,这位女施主到了。”
方丈点点头,小沙弥转身走的时候,钟灵媛看到他的鼻梁有一处小痣。
十几年后尘山的那位住持,鼻梁亦有一痣。
再细看眉眼,果真有几分稚嫩的熟悉。
前尘往事的交叠,另钟灵媛有些惊奇也有些慨叹。
她礼佛的时候,月棠和月丹都在外头等。
堂内静悄悄的,不远处有入耳肃穆的诵经声。
钟灵媛双掌合十,潜心修佛。
八十四岁薨逝,她原是准备好等阴差来接的。
只是死去后五感顿失,良久才有一个怪异的声音跟她说话,叫她追忆前尘往事。
她便真的追忆了。
从在钟家做女儿到嫁给裴奕,再跟着夫君步步高升,成了皇子妃、太子妃,成了皇后,又成了太后。
从京城西边草露街的钟家,嫁到南隅王府,再到京中皇宫。
她从一个官家的庶女,一步步成了诰命夫人,成了国母,成了天子的母亲。
追忆完了,那声音也不说话。
她念了十几年佛,觉得那声音便是菩萨。
菩萨不说话,她就兀自将自己做过的善事和恶事归了一遍。
后半生跟皇权打交道的人,她作的恶比善事要多得多。
功过不相抵。
她做的那些恶事,多半是帮着裴奕的缘由,却不能叫他给自己把因果背了。
菩萨再后来跟她说话,说是查了她的生死簿。
她摸不准是什么意思,那怪异的声音又开口了。
“钟氏灵媛,你的一生还刚开始,过往八十四你皆是虚妄,接下来好好过你的人生……”
她还没意识到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被一阵疼痛唤醒。
耳边叽叽喳喳,嘈杂得人心烦。
“生了!生了!”
“老爷,夫人,生了位小姐!”
钟灵媛后来知道了,她重活了,还是钟家,还是那个父亲,还是那个母亲,还是那个姨娘。
眼前的一切都那么一致,就好像那八十四年真是虚妄。
菩萨嘱咐她,“好好过一辈子,无论跟之前一样还是不一样,都是得你自己过的。”
重新过一次早就活过的人生,也不知这是福报还是恶报。
钟灵媛说不准,她觉得该是有不一样的。
十五岁的她和上辈子十五岁的她就不一样,该是有什么东西是和前世不同的。
她不仅是来清前世的罪孽,还是来祈福的。
祈祷的很多。
她有很多牵挂,父亲要仕途顺畅,母亲和姨娘要康健身强,祖母要长寿永康,哥哥们要福禄绵长。
她自己,要平淡一生,无虑无忧。
出去的时候,天色已不早,方丈安排了禅房给她住。
钟灵媛道谢,方丈笑了笑,道:“施主祈的愿同之前不一样。”
钟灵媛不置可否,她每次来祈的愿都是这些,不可能不一样。
方丈不是佛祖菩萨,怎能知道她许了什么愿?
方丈还是和善的笑,“施主之前祈的福,倒是都如愿了,您是有福之人。”
钟灵媛回禅房的路上有些恍惚。
最开始来尘山寺祈福的时候,她已是大安的皇后。
兴师动众,香火不断。
她只管诉愿,什么都敢跟佛祖求。
求大安国泰民安,求裴奕平平安安,求儿子们建功立世。
当时她已圆满,就没求自己。
没求自己芳龄永驻,姻缘美满。
*
次日醒来,月棠正在鼓捣禅房里的火炉。
“小姐,外头下雪了,冷得厉害。”
月丹匆匆进屋,肩头飘着雪花,跺跺脚说:“小姐,雪天路滑,咱们还得等几天才能回府。”
“菩萨留我在寺内住,是福气。”
钟灵媛淡淡道,起身推开了一扇窗子。
月丹忙将披风取下来给她搭上,窗棂子处结的冰掉了几粒在她手上,化了一点水。
涌进来的冷气和热气消融了,钟灵媛清爽得很。
雪只盖了薄薄一层,还在毛茸茸地下,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前尘往事尽忘,钟灵媛却还记得这样的雪天。
就是在这样冷的雪日,雪更大些,子寒出生的。
她那时才十七岁,裴奕才十八岁。
长子的到来,整个王府都小心翼翼的。
那年的初雪冷的厉害,裴奕怕她着凉,进屋在炭盆跟前烤了一刻钟,才走近抱她。
他们俩抱着红彤彤的孩子,裴奕给孩子取了名。
说就叫裴砺,让他生在冬日,磨练几分血性,以后就是他裴奕的世子爷了!
后来又有了字,叫子寒。
只是后来也没成世子爷,成了太子爷,一辈子都是太子爷。
风呼呼地往里灌,钟灵媛突然觉得有些冷了,她抱紧了胳膊。
月棠见状将窗户关了回来,“小姐,拿汤婆子暖暖。”
钟灵媛被冻得鼻子尖通红,靠在火炉旁坐。
雪天的寺院静谧,她等得闷,看些东西打发时间。
这些民间兜售的小册子,记着些亦真亦假的前朝旧史,颇有几分离奇。
雪连着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也不能走山路,钟灵媛就照常去礼佛。
过了几日暖阳高升,几人才收拾着启程回府。
父亲只是从五品的吏部郎中,院府并不是高宅,钟家在京城南边草露街。
她是钟家唯一的小姐,上头有三个哥哥。
马车一停下,府门就从里头被推开了,老管家用浑浊的眼睛瞧了瞧马车的小旗。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钟灵媛往里走,“父亲母亲在何处?”
“在用午膳,小姐。”
钟灵媛也未说什么,回了自己的院子换过衣裙,还没来得及穿件披风,老管家就来请人了。
“月丹丫头,跟小姐禀告一声,老爷夫人让小姐去饭厅用膳,老夫人这几天都担心着小姐。”
午膳的时间,家里人都齐齐整整地在饭厅。
钟灵媛被老管家领着,脚程很快。
雪貂毛滚边的披风掠过小道上的浮雪,洇湿点点。
到的时候,钟灵媛没细看,直接请安。
“晚辈来迟了,父亲母亲恕罪。”
她面容平静,屈膝朝祖母和父亲母亲行礼。
再是和哥哥们的平辈礼。
视线掠过去,倒还有个意外的人。
钟家大房的嫡女,钟灵珠。
钟父面色严肃,“回来便好,过来一起用饭吧!”
她依言走过去,钟母笑着道:“特意留了你的位置,今日天寒,菜还都热着。”
钟灵媛挨着她坐,“都是母亲惯着我,怎就知道我今日还未用饭?”
父亲虽只是个从五品的寄禄官,母亲蔺氏却是出身大家的贵女,掌管中馈未曾出错。
祖母年岁已高,耳聋目浑,并未因她在外好几天发火,点点头说她有孝心。
钟灵媛夹了菜用饭,哥哥们跟她闲聊问礼佛的事儿。
“这次也是祈福诵经?可挂了福带?捐了香火钱?”
问话的是大哥钟瓒。
他将是钟家最出息的后辈,过几年进士及第,官袍加身,后来又因为是国舅爷的原因,平步青云,官至一品,还被赐了爵位。
钟灵媛一一作答。
二哥钟雍没聊几句就告退,他急着回屋温习。
他有心入仕,却屡屡落榜,最后是裴奕赐了官职,但二哥也算尽心尽力,心系百姓劳苦。
钟瑔嗤笑了一声,“二哥,没事多出去外面走走,都快成书呆子了!”
钟雍咂咂嘴不作声,钟父横眉一竖,“轮得到你说教你哥!看看你成天像什么样子,偷鸡戏狗!什么时候能像你哥哥一样安静下来看会书,都是舒了我的心了!”
钟瑔不敢反驳,眼神央求钟母。
蔺氏淡淡道:“你父亲说得对,你改改你这性子。”
她三哥钟瑔没有功名,在闲职上做了两年不服输,裴奕给了他一个三品监察官,他借着官职给人方便,收了许多贿赂。
东窗事发后,裴奕将人保下,钟瓒有心敲打这个弟弟,让人进了牢狱,磨了半条命出来后,安安分分在城郊盘了店铺做东家。
见钟瑔被训,钟灵珠撇了钟灵媛一眼,开口找茬了。
“妹妹出去拜了四天的佛,也不知道是祈的什么愿,京中的城隍庙你不去供香火,跑去城外的野庙求菩萨吗?”
“大丫头既然好奇,下次媛儿去的时候跟着看看就是了。”蔺氏毫不客气,“去尘山寺是媛儿有孝心,城隍庙就在城内,也不见大丫头去给老夫人祈祈愿。”
钟灵珠来钟府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找蔺氏不痛快。
她母亲说的对,蔺家的女儿进了钟家的门,就是钟家的媳,自然由她钟家人搓圆揉扁。
钟灵媛反唇相讥,“祈的什么愿?自是我祖母和母亲身体康健,父亲和兄长前途无量,祈求我钟府日渐昌盛,大姐又不是菩萨,我祈愿还要说与你听?”
钟灵珠指甲扣着筷子,一个低贱胚子生的庶女,如今也敢跟她同桌而坐,还敢嘲讽她?
“小孩子家家,拌什么嘴?吃饭!”
发话的是老夫人,桌子上自然安静了下来。
钟父给蔺氏夹了菜以示安抚,钟灵媛拍了拍母亲的手。
钟灵珠的父亲,也就是她大伯,如今是祁王面前的红人,蔺氏的长兄与其势不两立,在朝堂上也是公开的仇敌。
恶犬进家门咬人,偏偏不能将其打出去,可想而知有多憋屈。
钟灵媛细嚼慢咽,钟灵珠后来嫁去了哪里?
她实在不记得了,因为后来大安内乱,祁王失势,她大伯一族彻底搬回了老家,不再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