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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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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住在0632号病床的那个男人可真吓人,整天就在那里呆坐着,看着窗外的鸟,呆愣的很。”
“不,他还会记笔记,你看,他现在就坐在床边写呢。”
刚在怀仁心理医院入职的护士对一切还很好奇,也感到新鲜,没事时总是会互相唠一唠院里的病人。
而0632号病床的病人就像住在他们嘴里一样,常常提起。
因为那个病人实在太过特别了。
住在精神病院里,却一点儿也没有不正常的表现,哦,不对,他住院两年了,只开口说过两句话。
“别动我的本和笔。”
“谢谢。”
是个怪人。
他们也曾经猜测过他到底是为什么住进来的,后来有个负责那位病人的病历的医生说:“因为分不清现实与梦境,醒的时候像梦,梦的时候像醒。”
现在他们扬扬下巴,看向那正在写东西的人,但看了两秒就觉得没意思,和以往一样,他沉闷孤僻。
没什么看头。
他们转身离去。
贺以林记完今天的日记后,便将日记本工整地摆放在桌子上,他保持着呆坐的动作,坐在病床边,听着耳边的鸟鸣声。
夏天了啊。
又能见到他的鸟了。
半敞开的窗户吹进一阵风,风顺着一条已经走了千万次的路,吹到桌子上的笔记本旁,吹起了几页的边角。
那书页半晃着,透着黑色字迹的边缘。
风还是没能读到那字的全部。
风接着吹,它又吹过七百四十六天。
它吹过无人知晓的梦里,吹起了笔记本的书页。
书页连续地翻动。
风,读到了上面遒劲有力的字。
第一页。
【鸟黎,我得了病,与你一样的病,那病确实凶猛,像是吠犬,又像是猛兽,我常将梦境与现实混淆,许多得了这病的人都在叫痛,鸟黎,他们在痛什么,当时的你也是在痛的吗,那时你的啼鸣是悲切的吗,鸟黎,为什么我不痛。】
第二页。
【鸟黎,我三十一了,我老了,我的人生只给过你,也只记得你,而你呢,你永远年轻,鸟黎,有时,我希望与你一起老去,就像我们在孤儿院时约定好那样,可约定已经湿透了,上面沾满了不守约的泪。】
第三页。
【鸟黎,三岁生日快乐。】
这页的夹隙中有撕过的痕迹。
那撕下去的一页,风读过。
就在贺以林的枕下。
内容相同。
但那页的“乐”字写的太过工整。
看起来就像是被锁住了一般,可望而不可及。
最后甚至被墨水透过纸张晕了一大片。
所以,贺以林重新提笔。
那困住的乐,是他的,不属于自由的鸟。
风接着吹。
第七页。
【对了,鸟黎,大家都很好。】
第十一页。
【这本日记,不会寄给你,我写满后,会埋到城南后山的荒林里,那里或许会有鸟飞过,且不会有人前来,那里会是我以后的居所,鸟黎,我已经立好墓碑了,是无字碑。】
第二十三页。
【今天的梦很好,里面只有你我。】
第二十六页。
【原来,我在遗忘一切啊。到底是什么让我们分别,我怎么不记得了。】
第二十八页。
【今天有人来看我,他说我是霸凌者,他提起了我的鸟,我养过鸟吗,我不记得。】
第三十四页。
【秋天来了,窗边有一只鸟,被冻死了。】
第三十七页。
【0632号,是我的名字吗。】
第四十三页。
【鸟黎,真抱歉,忘了你那么久,他们之前就是给你吃这种药吗?为什么你总是沉默着坐在床边,不等着我触碰到你,你便消失,鸟黎,他们都说我又出现幻觉了,可我没有,我清楚的闻到了你身上的味道,鸟黎,是清香。】
第四十五页。
【外面下了鲜花雨,有人同我道歉,他们说我的鸟是无辜的,我也是无辜的。可大家都告诉我,我是个霸凌者,就连我曾经的同事也这样说,那么,我为什么是无辜的呢。】
第五十页。
【鸟黎,好梦。】
第六十二页。
【或许,我该死去,但我知道,你不想遇我,鸟黎,你开心得活在新一世,我忍着,我不会死。】
第六十八页。
【鸟黎,五岁生日快乐,平安顺遂。】
此后的每一页,都只有四个字。
平安顺遂。
直至最后两页,风才读到了新的字句。
【看见你了,你笑着说要和我在一起一辈子,我们便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没人会抛弃我们,是我们抛弃了世界,只依偎彼此。鸟黎,你又骗我,这话你说过很多次了,从十岁那年便开始讲,你甚至学会了我的腔调,鸟黎,这话你讲了二十六年了,我也听了二十六年了,可你怎么只肯出现在惙怛伤悴的梦里。鸟黎,你应该出现在悠长的生命里,而非死亡之中。】
【鸟黎,我三十六岁了,彻底老得糊涂,人生实在太过漫长,这一生究竟该如何度过,没人教我,鸟黎,过去我总是以温和的口吻教你许多事,因为那样能让我看起来更沉稳自若,我母亲曾告诉我,那样才算是合格的人,鸟黎,我想在你面前当个合格的人,所以才对一切都当做知晓的透彻,可现在看来,鸟黎,我连死亡何时到来都捉摸不透,我只希望,越快越好,我的坟墓,在等着我,鸟儿,祝你八岁快乐,平安顺遂,长乐未央。】
风读完了一切,便离开了这个病房。
它吹啊吹啊吹,吹到了医院走廊的一隅。
走廊里寂静,但有人交谈。
“0632号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总觉得咱们一切的治疗都没有意义,哎。”
“不要这么说,或许,他现在才是快乐的呢。”
“重度抑郁造成记忆混淆,这叫快乐?那岂不是每一个抑郁症患者都开心的要死。”
“不是,我的意思是,他在混淆的记忆里抱到了爱的人,很幸福,不是吗。”
另一位医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贺以林正站在窗前,闭着眼拥抱着面前的一片空气,他甚至抬手做了个抚摸的动作,轻柔小心,他的嘴角缓缓升起了弧度。
医生看着他的口型。
发现他轻声说了句——
“鸟黎,别怕,我也没人要。”
那是他在孤儿院对宁鸟黎说的第一句话。
贺以林在医院里,与孤儿院里的宁鸟黎再次相识。
他们,属于彼此。
此生。
永生。
梦里。
幻想。
驻足在走廊的其中一位医生见此说了句。
“可是他明明只是混淆了记忆,为什么频频出现幻觉,而且看他的样子,他从未怀疑过那些幻觉,看起来像是清醒的癫狂,不像是重度抑郁症,反倒像是彻底疯了。”
听此,另一位医生抿抿唇,沉默了半晌,才说。
“你知道吗。”
“什么?”那位医生应声。
“这世上,大部分人———”
“都在试图以装疯的形式,而成为真正的疯子。”
“因为那样,他们就可以骗自己,他们经历的或许都是疯癫的幻想。”
“他们也可以理所应当的疯下去,在假想的幻想中,拥抱爱人。”
“所以,他根本没出现幻象,都是清醒着装出来的?”
那位医生不再开口,只是笑了笑。
当晚。
贺以林,做了个美梦。
他不愿再醒。
夜晚的月亮暗了几分。
贺以林坐在病床上,同“宁鸟黎”讲话。
他说。
“鸟黎,我的病好了,我们回家吧,回到那个我们从八岁起便期待着拥有的家。”
他笑着点点头,接着轻声说:“你说的对,今年过年的时候,我们要在家门贴上对联,要喜庆一些,毕竟我们有家了,是不是。”
贺以林望着窗外哀鸣的月,他笑着笑着便落下了泪,喉咙里有着酸涩。
月亮沉了下去。
它沉到了千千万万人的嘴里,被人们撕扯着咬碎,最后捏成了太阳,重新归还到天上。
那太阳灼眼,替人们说这一切凶潮。
自此,天上无月,只剩人们口中应存的太阳。大家欢呼雀跃。
那晚,城南的坟墓里多了些斑驳。
有一缕捂着耳朵的灵魂,兀自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