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蚀》雪黛

1、梦

　　开始的时候，观月是在一条陌生的林荫道上散步。

　　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也不知道自己正要往何处去，少年的心中充满了迷惑。也许应该停住步子，细想一下前因后果再作打算，然而，懒洋洋的惯性推着他继续向前走。

　　向前走。

　　不疾不徐不停歇地向前走。

　　真正的人置身于“现阶段”的状态，总是同时具备可以追忆的过去和可以展望的未来。梦境的主人却如同舞台上的一个角色：含糊着过去，不存在未来，只有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在梦中，路旁的法国梧桐站得笔直，地面纤尘不染。我们的小初十分满意。

　　——如你所闻，东京私立名校圣鲁道尔夫学院的高材生观月初并非名门之后。但只有优雅的环境，才能让讲究格调的他心情舒畅。

　　观月的家人是农民，父亲耕田之余为村民的婚礼唱演歌助兴，以此贴补家用；母亲则是不折不扣的悍妇，市集菜场上讨价还价的英姿，从嗓门和体力两大方面赢得了远亲近邻长久的敬意。不，小初的家不算贫穷：不缺货币，也不乏天伦之爱。只是生活态度有点粗线条而已。由于教育程度有限，他们不懂经营精致的人生，也不认为“精致”是美满家庭不可或缺的一环。

　　天性敏感、神经纤细的观月，幼时，难以抹煞煎熬之感。

　　知识抬高了他的眼界，书籍给他描绘了理想生涯的种种细节。他觉得注重修养的自己比大部分俚俗的社交名流更有资格享用贵重、奢华的事物。芳香四溢的下午茶，布置精美的客厅，谈吐高雅的挚友，还有眉目如画的贵族少女，一切的一切，他认同（仅仅认同）的一切，被粗糙真实的每一天磨为齑粉。这种痛苦，同等阶层的小朋友通常不会介意，就算介意，不过就是盯着电视机羡慕哪个童星的华服云裳，或者眼红城里表哥的遥控汽车罢了。

　　他想出人头地的唯一正途是学习。

　　于是同龄人忙着淘气的年纪，小观月手不释卷。

　　凌驾众人之上的头脑应该是锦绣前程的保障，他越来越有自信；加上每一回胜利时立竿见影的成就感，是的，在他彬彬有礼的言行中，傲慢的比例日益飙升。

　　“啊，太郎真聪明。”

　　考试呀竞赛呀，结束后交给父母骄人的成绩单，他们往往会用一种有点惊奇的口吻夸奖几句，接着话题就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了。不是不自豪的，无疑夸奖也是出自真心，但是，儿子在墙角种的牵牛花开了，或者其它不需要投注心血、不怎么值得重视的事迹，双亲也会给予差不多的、近乎轻描淡写的评语。

　　家人爱他，他也爱他们。

　　但相爱的事实不能缓解他的苦闷。

　　“没人爱固然可悲，不过，这个现象不能反证：有人爱就会幸福。这里面没有因果关系。”

　　一种儿童天真的敏锐，引着他遥遥瞥见情感世界中的黑暗一角。成年以后他会明白，全部原因在于，人类的精神文明比□□问题复杂得多。这是困扰着古往今来的哲学家的难题：幸与不幸的成因、条件、窍门、要素和临界点是什么？

　　早在蹒跚学步的那个春天，观月就展现了过目成诵的语言天赋。弱不胜衣的他，常被小姐姐开玩笑说不是这个家的小孩，是垃圾堆上捡来的弃婴。阅读王尔德的《星孩》之前，他不止一次地幻想自己有着王公显贵的血统，不远的将来会被亲生父母迎回豪门。万幸大师的智慧及时刹住了这种可耻的虚骄，虽然羞愧感着实让他消沉了很久。

　　重新振作之后，他开始热衷于夸耀自己是英雄不论出处的正面典型，其中不无矫枉过正的味道。然而，不讳言卑微的身世并且永远信心十足的风采，博得了师长们普遍的赞赏。观月迎来了人生旅途的头一桩盛事。

　　“对了，为什么我的名字是太郎？”

　　——转学前夕，少年貌似随意地发问。

　　“第一个儿子嘛。”

　　父亲的视线回避着老成的儿子，心虚似地说。

　　“果然是这个理由，真是够马虎的。”

　　悦耳的声线依然四平八稳。

　　儿子马上就要生气了，父亲经验丰富地推测着——从懂事开始，观月就容易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生气。

　　实际上，取名的过程满载着年轻夫妇的狂喜。可男人烦恼地搓着手，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儿子了解这一点。

　　他从来没有可爱过，不撒娇，非常妥善地自理、自律，还喜欢用一种无可指摘的恭谨指点老师和家长。“我们大概是多余的”，为人父母的基本乐趣和基本义务都被剥夺了，可怜的双亲有时会发牢骚。但这不是真心话。不管观月的表现如何持重可靠，那精巧的五官、鲜嫩的肌肤和玲珑的骨架，仍然给人一种不照顾就于心不忍的脆弱印象。明知观月会抗议，会露出一脸的不耐烦，但亲人、友人包括即将结识的恋人们，都情不自禁地明知故犯，对他格外怜惜。

　　遵从原名的含义，大刺刺宣布改名为初的观月，随着阅历的增长，认识到强调出身也是一种肤浅。显而易见，在东京赛场上正式亮相的经理，是一个已经完完全全放下出身的人，不对此讳莫如深，也不大肆宣扬。很多人想当然地以为他是贵族后裔，连不二周助也没能例外。

　　（某X：小初，看看上面的最后一句，姐姐对你不错吧？）
　　（FS：呐，我可不是觉得那个谁气质高雅才这么想的。）
　　（M：那个谁……）
　　（某X：真正原因是？）
　　（FS：跋扈、造作、浮夸、盛气凌人，没有自知之明而且不懂公平友好是竞技的价值所在，这些难道不是所谓贵族特有的缺陷吗？）
　　（M：……）
　　（FS:其他人多半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造成错觉的吧，反正我的队友们就是。）
　　（某X：小初，虽然你很感激地看着我，可是你的眼神好恐怖哦！）
　　（FS：在他身上我算是长了见识——姐姐，为什么那个水野（mizuno）同学，看上去很生气？）
　　（某X：为什么你纯纯的微笑，看上去那么阴险？）

　　——如你所见，这个晚上的梦，开端宁静而美好。

　　但其实是个噩梦。

　　寂寥的蓝天、飞鸟的羽翼、遥远的夕阳，一一掠过观月的视野。

　　悠然前行的他，目光意外地落在两块怪模怪样的岩石上。少年的地质学知识不仅在学生中间可谓翘楚，连专业的老师也时常称赞，因此他当即能够确定它们不属于东部日本。那种奇特的外形让他不舒服。无端的、纯粹源于感性的一种违和感。

　　蒙昧不明的恶意在前方等候着他。这是他的预感。不过，即便是在梦中，我们的小初还是忠实地进行了逻辑分析：目前下断语为时过早，因为证据不充分。他反而加快步伐，有心瞧个究竟。

　　暮春的熏风拂过，一片微微焦枯的叶子，在半空优雅地打个转儿，掉在过客的肩头。观月轻轻掸开，接近地面时树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在梦里，万物没有合乎逻辑的义务。

　　道路的尽头原来是一座庞大的欧式墓园。

　　管理员不在门房内，但雕工精细的铁栅栏一碰即开。数以千计的灰白墓碑平躺于地，放眼看去，一望无际。

　　“沉痛悼念……”

　　沉睡于此的有老人，有婴儿，有男人，有妇女。观月的视线漫不经心扫过各种碑文。

　　有些墓前摆着尚未枯萎的百合，更多的坟墓蒙尘已久。

　　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只有他的皮鞋踏出细微的沙沙声。

　　爱情不朽

　　咦？

　　他站住了。

　　铭文模糊不清，第一行只能勉强认出两个不相连的单词。和常用的、寄托哀思的套话不同，片言只字中蕴含着炙热的情绪。少年掏出手帕擦拭碑面，想看看到底写了什么。

　　一定是情人的悼词，一定是极尽浪漫极尽感伤的恋曲，否则不会在临近天国之处，用浓烈奔放情感纠缠死者，不让死者安息。说起来相当匪夷所思，但观月同学，的而且确，是一位言情小说的爱好者。他羞于承认，遮遮掩掩瞒着同学，可在此情此景之下，故事中的生离死别各个俗套桥段，不由分说占据了脑海。当然了，胡乱猜测这是魂断蓝桥的西方传奇式还是木石前盟的中国古典式，严重违背观月的作风。有实效的做法是：手上加把劲儿，力图让情诗全文重见天日。愿上帝保佑男女主角有美丽的姓名，不要叫太郎啥啥的杀风景。

　　劳作成效不大：

　　我们的爱情不朽

　　无论多么努力，只多了三个字：我们的。

　　他放弃了第一行，全心全意对付余下两行。

　　积灰

　　不朽だら

　　仅有的几个词显示出，这不是一首缠绵的情诗。

　　少年有点扫兴。だ与ら之间缺损的是か？だから放在句末，用处是提示前文为理由，他玩味一般读了几遍，觉得大致可以用三段论解读全文。

　　一、 不朽之物会积灰。

　　二、 真爱是不朽之物。

　　所以，真爱会积灰。

　　为什么不朽的东西会积灰？如果持之以恒地清扫保养，不就可以永远光彩夺目吗？也许是疲倦了。永无止境，想想就觉得可怕呀。再勤勉的人也不可能永无止境地不懈怠吧。观月还没有恋爱过，但他听说恋爱是很累人的。

　　唔，非常欣赏铭文的作者，一个聪明的家伙，字里行间闪烁着逻辑思辨的火花。

　　他为自己懂得欣赏对方的手笔而沾沾自喜。

　　不二

　　落款倒是惊人的清晰。

　　没有“永远属于你的、永远爱你的、你的忠实的、哥哥、外孙、仆人”等表明身份立场的修饰语，陈旧的碑面上仅仅刻了一个孤零零的姓氏。

　　笔画非常深，字体非常笨拙。所以落款才会这么清晰。

　　有一些朦胧的意识朦胧的记忆，让他一阵迷惘。签名陌生而又熟悉，似曾相识的却想不清楚。下意识地，修长的手指抚摸起死者之名。

　　观月初（19 0527- 09 2）

　　晴天霹雳的震撼，如同一柄铁锤砸中了胸口。观月醒过来时，心脏怦怦直跳。

　　一股强烈的厌恶感笼罩着他。

　　他想吐。

　　二十秒之后，头脑恢复正常运转。

　　下铺的赤泽呼吸绵长而均匀，这是宿舍宁静的清晨。

　　想写日记，我要写一篇日记……观月心血来潮翻出了笔记本。一小时后都内大赛将拉开序幕，在队友面前安之若素的他，毕竟年轻气盛，无法完全抑制心中的激动。很快洋洋洒洒的一大篇胜利宣言一挥而就，最后，低声嘲讽着被虚无缥缈的梦境惊扰到的自己，少年用无神论者的幽默感写道：

　　“墓园的风格，我喜欢；铭文的内容，我喜欢。那个爱人想必符合我的理想。呃，不二？”

　　停了一停，他又在问号后面添了一个鬼脸。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开春以来自己在不二裕太身上花费大量精力，培养他，训练他，不惜用诡计激励他，并且把打倒那个一年级新手的、实施田忌赛马策略的关键性一票押在他身上。

　　“多么滑稽”，他嗯嗬嗬嗬笑了起来，试图清算周助和裕太进入梦境各占百分比几何。

　　无论观月怎样趾高气扬，仍然不影响他评估的眼力：母校的实力比不上青学网球社，或许巧计可以弥补差距。拿着全额奖学金的自己，二年级入学之际错过当年的赛事，换言之，毕业之前他报效知遇之恩的机会只有这一次。总有一天他们将遇到具备八个顶级高手的队伍，并且捉襟见肘无计可施。有限的条件下带着同学尽力走到最高最远，也就问心无愧咯。“调查周助、针对周助的弱点强化训练”，是观月抵达学园、分析历年赛事、测算来年赛程之时开始的。不二周助对他的存在没什么概念，可他在东京生活的重心，起点就是天才不二，一直持续到今天。我们都知道还会持续到终端——但观月对命中注定的未来一无所知。

　　哥哥的可能性也不小，他坐在床上忍俊不禁。

　　不管是哥哥或弟弟，总之这个梦就是又荒谬又离谱又滑稽。

　　邂逅不二由美子的那一天，观月的疑虑彻底消除了。玄学也很有趣嘛，为了证实自己和这位艳丽迷人的女郎天生有缘，他郑重地考虑是否可以放弃无神论。可惜死亡日期没来得及看清楚，最终不得不满怀遗憾地否决了这一可能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