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见山》九寸迂

1、寸头

　　“拍那个人，就墙角那个。”程幸怀朝那边抬抬下巴，指挥着身边拿手机的人，自己站在边上抱着胳膊一副不管事的样子。

　　那人双指放大屏幕，墙角的人出现在取景框中。

　　寸头男蹲在墙角，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

　　程幸怀能看出这人眼睛有些发红，一副“我看不开了”的模样，浑身带着莫名的落魄。

　　“怎么样，这样还可以吧？”那人把手机递给程幸怀，听语气对自己的“作品”还是挺满意。

　　“配上一首凄凉的音乐，闻者落泪的那种。”程幸怀点点头，将视频拉到头又看了一遍。

　　身边人扒拉半天，选中一首开始播放：“这首？”

　　这是“今日app”里近期最火的bgm，不论是宠物失踪还是追忆青春，首选都是这首歌。

　　现在这首歌里还多出了那个落魄寸头男。

　　视频还需要剪辑，剩下的视频得交给工作室来处理。

　　程幸怀坐在那里，看着那些走来走去只为了他这个短视频而忙碌的人，他勾唇笑了笑，抬手左手支起脑袋，愉快地哼起了歌。

　　“哥，你这流量也不怎么样啊，还花这钱请我们来做什么。”这人嘴里叨叨，手上还是没停。

　　程幸怀打了个响指，笑着说：“我喜欢，我热爱，我乐意。”

　　他跷起二郎腿盯着他们干活，这一屋子人就算不忙也得装作很忙的样子。

　　毕竟程幸怀给得够多，做不做得好另说——主要程幸怀看着也不像太懂的样子。

　　倒像是个有钱没处花的主。

　　这人又问道：“要不，给你买点粉？数据上看着也过得去。”

　　程幸怀挑了挑眉，无所谓地说：“我喜欢活的，死的放在那里撑场面有什么用？”

　　“难道你这13个粉丝都是活粉？”

　　听这语气，这人估计也不太信。因为这些粉丝从不和程幸怀互动，连赞都没点过，像是“今日app”看他可怜硬塞的。

　　“是我爹妈和朋友。”程幸怀抬眼看向那个人，脸上没了刚开始的愉悦。

　　那人转过身对上程幸怀的眼神，他吞咽一口，说道：“挺好……为爱发电嘛，人人都有梦想，我看好你。”

　　“发出去了？”程幸怀转了转手腕拿起手机，点进自己的账号。

　　“刚发出去五分钟。”

　　“行，今天先这样，钱转你们工作室户头了。”程幸怀起身往外走，多的话一句话都不想再说。

　　“你真不考虑买粉？”那人不甘心又问道。

　　程幸怀抬手挥了挥，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更想看着粉丝的数量一点点增加，而不是一下子膨胀，买粉算什么？这种行为在程幸怀看来，是对自己没信心且不负责的行为。

　　手机振动，名为“程功”的人打来电话。

　　他按下接听键，懒洋洋地问：“什么事？”

　　“我关注你账号就是为了监视你！你又不去公司，在外面干什么！”男人气得说话都烫嘴。

　　“在外面干我想干的事呗。”程幸怀平静地回答，抬手拨了下额前的发。

　　“拍视频到底有什么好的？你一天能挣到我这么多再说！”对面的人用力拍了下桌子，可能疼着自己了，程幸怀听见他还“哟”了一声。

　　“那你怎么知道我挣不到？”程幸怀停下站在了原地，烫人的太阳晒得他影子被拉长，程幸怀朝坐晃晃，影子也跟着晃。

　　“你凭什么？凭你那一条视频三个回复还都是广告？”男人轻笑一声，语气里是满满的不屑。

　　“爸，谁都不是一开始就成功的。”程幸怀挂断电话，抬头望向天空，太阳真是刺眼。

　　爱好和事业很难权衡，到现在为止他确实一毛都没挣到，说是为爱发电都勉强了，他这种得是脑子进了水。

　　程幸怀打开“银行app”看了眼余额——还好，还是八位数，虽然没有一分钱是他自己挣来的。

　　程幸怀深吸口气继续往前走。

　　加油，程幸怀！下个视频必定成功！

　　拍寸头男的那个地方是程幸怀他爸的产业，一整片商业街。程功还有个公司，是他们家财富的起源地。

　　程幸怀不爱商业，更不爱管理。他就这点爱好，拍拍视频，看看人间百态。

　　这不，他又在街上“观察人间”了。

　　也多亏他情绪转换快，自我安慰十分熟练。

　　前面有个拐弯，正要拐弯时，程幸怀多看了一眼旁边花坛里的蝴蝶，灰不溜秋的小东西正扑腾着翅膀，也不知道是不是要采花蜜。

　　辛勤的小蝴蝶，不错，和他一样兢兢业业。

　　程幸怀刚想凑近看看，没想到竟然有人想先让他看看这美丽广阔的天空。

　　“看路，干什么你！”程幸怀先是看到刺眼的太阳，随后就被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怒视着前面这人，眼中写满了“你小子，你算是碰上事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阳实在伤眼，眼前这位怎么还浑身跟带着光似的，程幸怀纳闷，不应该看几眼太阳就被弄出散光。

　　他眨了眨眼，发现这个不看路的人竟是刚出现在他视频号里的那位。

　　寸头男骑着共享单车，拽得要死的脸上露出了肉眼可见的紧张，身侧的手紧紧捂住口袋里的钱，这人的眉眼都带着凌厉，偏偏程幸怀在这时候看出了他的窘迫。

　　寸头顿了顿，伸出手想扶程幸怀站起来，他说：“抱歉，没想到有人在这。”

　　“我在这看东西，不行吗？”程幸怀也不回应他的动作，盯着寸头的手大声说道。

　　“这里有什么好看的，在弯道这里停留很危险。”寸头试图解释。

　　程幸怀指了指那还在扑腾翅膀的灰色蝴蝶：“蝴蝶。”

　　“纠正一下，这是扑棱蛾子。”寸头先是一愣，随后纳闷起来，大城市的人果然都很奇怪，这玩意儿都能专门费时间去看。

　　“蛾子！？”程幸怀破音了，他指着那个辛勤采蜜还在扑腾的小东西，“你给我说这是蛾子？”

　　“嗯，我说的。”寸头从自行车上下来，他这次也不伸手了，直接把程幸怀搀了起来，总坐在地上也不是回事，不知道还以为是什么碰瓷现场呢。

　　现在画面更诡异了，成了俩人都坐在花坛边上看蛾子。

　　“我家那边很多这种蛾子。”寸头看向花坛里，蛾子扑腾一下翅膀，他也会跟着一起笑起来。

　　程幸怀懒得再看，他看向寸头说：“哦，我以为蝴蝶呢。”

　　“你没事吧，有哪里疼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寸头把他转来转去看了半天，皱着的眉都快打出中国结了，“我骑自行车很快，不耽误。”

　　“我没事，就是摔到屁股了，别的都好，”程幸怀站起来跳了两下，又拍了拍自己的腿，“完好无损。”

　　“如果以后出现什么问题，还是可以联系我，今天确实抱歉。”寸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写上自己的电话撕下来塞到他手里。

　　“我还有点事，得先走，你继续看蛾子。”孔离山蹬上自行车，有些急地捏着车把手，身上那件白色的短袖带着股香味，混着花香和夏天的味道一起吹向程幸怀。

　　程幸怀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寸头看样子确实着急，自行车都快被他蹬冒烟了。红灯也来得猝不及防，寸头用脚刹车才刚好停在了白线的边缘上。

　　程幸怀收回视线打开纸条，电话下方还写着那人的名字：孔离山。

　　这三个字是被一笔一画写出来的，看着倒是让人有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程幸怀顺手保存，纸便也成了没用的东西。

　　他把纸条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箱。

　　手机振动一下，是群消息。

　　这个群里一共四个人，是程幸怀开始短视频拍摄后认识的好朋友，除了他，剩下的分别是美食博主丹姐，探店博主树青，还有带货博主鳄鱼。

　　他们虽然在一起玩了很久，却从不过问对方的真实姓名，一直都是以平台上的名字称呼彼此。

　　程幸怀的平台名是“怀遇”，他的视频类型都是形形色色的人，或是各种离谱的事，可他没有一次戳中过大众的心。

　　只有他自己感叹着：拍得真他妈好。

　　群里消息是丹姐发的，她问程幸怀到地方了没。

　　他们四个常在一家露台咖啡厅聚，这里能看到最美的江滩和最拥挤的车龙。

　　程幸怀也喜欢这种夜生活，不是吵闹的酒吧，也不是开着豪车炸街，仅仅是和几个小博主坐在一起找素材，随便瞎聊几句就能让他挺开心。

　　程幸怀今天没开车出来，他干脆拦了辆车赶过去，刚到地方，屁股都还没坐热，丹姐叹口气抿上一口咖啡，望着不远处的车水马龙说：“我最近压力好大。”

　　鳄鱼“哦”了声，笑着问：“事业瓶颈期？吃不下了？”

　　丹姐扑哧一笑，将头发朝耳朵别了别，她说：“我每天就吃那一顿，有什么吃不下的。”

　　程幸怀摆弄着桌上那瓶花，笑着问：“那是怎么了？”

　　“吃播越来越多，比我能吃的大有人在，他们吃的我不爱吃，我吃的粉丝不爱看，”丹姐苦笑，“难啊，太难了。”

　　“那就去迎合呗。”树青摆弄着手机，抬头看向丹姐。

　　“那怎么行，这个行业是我热爱的，我还不想毁了自己的作品。”丹姐端着咖啡杯望向远方，脸上带着期待未来美好的笑容。

　　“这就对了，咱们能在一起玩不就是因为热爱吗，你看我这只有13个粉丝的人都还在努力。”程幸怀伸了个懒腰，深吸口气，闻着空气中掺杂的江水味道。

　　鳄鱼一拍桌子，突然猛地站起来，抱着手机吐出两字：“不不！”他惊讶地看向程幸怀，“怀遇，你火了。”

　　程幸怀反应了几秒，伸手从鳄鱼手中夺过手机开始上下划拉着——他还是第一次收到这么多评论。

　　【帅哥为何伤感，来我怀里！！！】

　　【真的很帅，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因为我是那面墙。】

　　【天呐，定位丢过来～】

　　【虽然但是……寸头帅哥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已关注，后续出来踢我。】

　　【楼上，我屁股大先踢我。[大鹅翘/臀.jpg]】

　　后续？程幸怀压根没想过这个视频还能有什么后续，他本来就当这是个简单的“忧郁少年忧郁的一天”，拍完也就结束了，反正没人看，反正依旧数据惨淡。

　　现在这种情况是他未曾料到的，一向在社交方面从不怕怯的程幸怀，在此刻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才好。

　　丹姐也凑起了热闹，凑到手机边看了会儿问道：“你是怎么发现这个人的，流量密码被你逮住了？”

　　程幸怀皱着眉看评论，慢吞吞地说：“那天闲得无聊，在商业街看见的，他蹲那角落跟条流浪狗似的，我也没想到网友喜欢这种类型。”

　　“你给人说了吗？”树青问，“按现在这种传播速度，转头让他看见，回头就给你告了。”

　　“还没。不过我有他联系方式，等明天给他说一声，今天也有些晚了。”程幸怀答道。

　　他不确定那个孔离山好不好搞定，不管怎么样，程幸怀都得试一试，毕竟机会不是天天有，谁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碰上这种好事。

　　这一条视频让程幸怀涨粉不少，还有私聊时不时蹦出来。

　　程幸怀挺高兴，因为自己被看到了，网友的反应说明这条视频有价值。

　　他也有些不爽，因为被看见的不是视频本身，而是孔离山的脸，十条评论里就有八条是在说孔离山的脸有多帅，剩下两条则是艾特朋友一起来看。

　　程幸怀心里老挂着这件事，晚上睡觉都睡不踏实，夜里醒了还得把那条视频翻出来看看，甚至连梦里都在纠结到底要怎么开口。

　　视频里的孔离山在灰暗的角落，前面是明媚的光，他仿佛与那道光格格不入，身边都有堵无形的墙。

　　第二天一大早，程幸怀洗漱完毕就给孔离山打了电话。

　　等待的过程压根是没有，“嘟”声响起的瞬间，电话就被对面接通了。

　　“你好。”孔离山的声音听着挺精神，打完招呼就等着对面人说话。

　　程幸怀毫无准备，即使昨天在梦里已经开口过无数次，他顿了顿，说道：“你好，我是昨天看的蛾子那位。”

　　“……你是哪里不舒服了吗？”孔离山沉默几秒，说出这么一句。

　　程幸怀立马说道：“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你现在方便出来吗，请你喝点东西。”

　　孔离山连忙说：“我请你，你想喝什么？”

　　程幸怀扯扯嘴角，觉得这人有些轴，他开始对接下来的两人见面的谈话感到头疼。

　　程幸怀说：“你人出来就行，剩下的到时候见面再说。”

　　程幸怀将地点约在他家的商业街，那里有家甜品店，环境不错，适合谈事情，主要是吃的喝的味道也很好。

　　孔离山挂断电话后，捂着自己的裤子口袋愣了半天，该来的还是得来，这人过了一夜才联系自己，恐怕是身体有了什么暗伤。

　　他掏出口袋里的二十五块钱，又找出一张银行卡带上，这才稍微放心了些。

　　“不好意思，来晚了。”孔离山赶到的时候满头汗，一坐下就倒了杯水灌进喉咙。

　　“没事，你先歇会儿。”程幸怀观察着对面的人，孔离山的穿着都是偏简单类型，配着一双干净的运动鞋，能看出来鞋子已经很旧了，但还是被刷得很干净。

　　孔离山的胳膊晒得有些黑，喝水的动作带起一点衣袖，手臂的分层色差十分明显，程幸怀猜着这人是不是在哪里打苦工的。

　　“你找我是什么事？”孔离山撑着座椅扶手，扯着衣领往里扇风。

　　他内心还有点紧张，可别真是来要钱的，暗伤不好看，治疗时间也长。

　　孔离山看这人能吃能喝，脸色也精神，应该……大概……没什么事吧？

　　程幸怀见他这样，便朝服务员招了招手：“空调温度调低点，谢谢。”

　　程幸怀朝他笑着说：“你别紧张，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程幸怀。”

　　“哦，我叫孔离山。”孔离山握紧座椅扶手，看着对面的人。

　　“我知道，纸条上有写。”程幸怀想到那张被他丢进垃圾箱的纸条，尴尬地朝他笑了笑。

　　服务员端来程幸怀一早就点好的餐品，两杯饮料和两小块蛋糕。

　　他把孔离山那份朝他面前推了推，笑着说：“尝尝，这家味道不错，”程幸怀接着又说，“我之前看见过你一次，在商业街最后面那个角落。”

　　孔离山喝了一口饮料，有点酸，他舔了舔快被酸倒的那颗牙齿，皱眉问：“哦……怎么了？”

　　“你那天是碰到什么事了吗？我看你好像有点……好像很难过，眼睛都红了。”程幸怀措辞半天，生怕戳到孔离山哪根脆弱神经，要是让他想起伤心事，这人又哭怎么办。

　　“是挺难过的，”孔离山拍了下沙发扶手，说道，“我那天刚下班准备回去，一只飞蚊眼神不好，飞我眼里了，眼睛都快眨巴掉了，愣是没出来，挺磨眼睛的。”

　　程幸怀沉默了。

　　“哦，呵呵……是这样啊。”他叉了块蛋糕喂到嘴里，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

　　没想到事情是这么发展的，他还以为能听到什么震惊他一整天的故事。

　　但他今天的目的不是这个，主要还是得告诉孔离山自己拍了视频的事，不然以后被人指着说侵犯肖像权就不好了。

　　程幸怀翻出那条视频递到孔离山手边，点了点屏幕：“是这样的，我是一名短视频博主，那天偶然看见你，觉得你很符合我的视频主题，很抱歉，没得到你的允许就擅自拍下并发了出去。”

　　孔离山脸色有些不好，他先是看完视频，接着翻看起了底下的评论，过了好几分钟才开口：“你——”

　　程幸怀眼看着这人快发作了，赶忙打断孔离山的话：“哦，当然，你要是不同意，我现在就可以当着你的面删掉这条视频。”

　　“你做这个能挣钱吗？”孔离山不仅没发作，反倒看着视频询问了起来。

　　“挣钱？”程幸怀压根就没指望用这个挣钱，就连今天这种事他都只在梦里想过。

　　更何况他不需要靠短视频挣钱，只是单纯地喜欢这个行业而已。

　　“后期如果开始带货或者直播，大概能挣钱。”程幸怀还是思考了一下，认真回答了孔离山。

　　毕竟他现在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留下这条视频的理由。

　　“我屁股大踢我。”孔离山突然说。

　　程幸怀一愣，这要求……是不是太不见外了。

　　“什、什么？”程幸怀本来正喝着饮料，听到这句都差点呛着。

　　孔离山指着一条评论，将手机转了个面对着程幸怀，他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有后续，要先告诉他，”程幸怀看了孔离山一眼，试探着问，“考虑得怎么样了，视频可以保留吗？”

　　孔离山不吃也不喝，盯着桌面不知道在想什么，就在程幸怀觉得无望的时候，孔离山终于抬起头。

　　他说：“可以留着，但是，钱要分我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