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峤》又眠

37、散花天女（五）

　　两人刚跃出府墙不远，就让人给拦住了。

　　半空中一道流水剑光划过，这一剑惊艳月光，阻住去势，迫使谢孤峤不得不落了下来。
　　空无一人的长街上，一道人影孤立。
　　他一身短打，头戴斗笠，低低的笠沿遮住了脸，看不清长相。

　　他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剑凝秋水，光华流转。

　　“你是什么人？为何拦路？”
　　这人沉默不语，沈云烟发问时，他单手结印，飞速打出三道符纸，雷霆轰掣，剑光又追身而至。
　　谢孤峤抬手出刀，与他缠斗在了一起。

　　刀光剑影之外，还有符纸电光疾闪。

　　以沈云烟的眼光看，这人所学颇杂，他一手剑术惊人，又通佛道两家之术，一会儿扔符，一会儿又念咒，他不在乎用什么手段，唯有目标十分明确，就是拖住谢孤峤。
　　为此他不惜以自身的伤势来换，也要将他缠得脱不开身。

　　沈云烟心中焦急，深感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知沈府那边怎么样了，如果沈丞死了，三皇子的目的就达到了——
　　扳倒太子的靠山，为自己上位扫清障碍。

　　可以想象，沈丞一死，太子的处境就岌岌可危。到时影妖和令牌都没用了，将这些东西一毁，谁也没办法证明是他下的手，谁都知道沈相病了这么久，因病而死，再正常不过。

　　所以他一开始不让影妖直接杀了沈丞，当朝宰相暴毙，必然引来大规模的调查，他恐怕都没想到，沈丞自己也这么配合他，一点也不往妖物身上想。

　　别说自己无法揭穿她，他恐怕还要先追究她夜闯三皇子府的罪责。

　　心急之时，谢孤峤一刀划破了那人斗笠，几缕发丝飘向空中，沈云烟看见了那人长相。
　　他有着一对让人印象深刻的沧桑眉目。

　　她一下想起来了，“是你！清水观中，我见过你！”
　　那人霍然一惊，他没想到沈云烟记性这么好，隔着人群远远那么一瞥，事隔已久，她竟还能一眼就将自己认出来！

　　心神大惊之下，他的剑势也乱了，被谢孤峤一刀劈中肩头，登时摔落在地。
　　他一刀斩落，就要将这人头颅砍下，沈云烟忙道：“别杀他！”

　　她急奔上前，握住了谢孤峤的手，他腕间梵印流转不休，沈云烟深深忌惮着这两道梵印，她不知道这人身份，不知他是否背负人命，看起来他似乎是三皇子的人，万一谢孤峤杀错了人……

　　她绝不能让他冒险，“先回去。”
　　谢孤峤冷冷看了地上人一眼，跟着沈云烟走了。

　　三尺剑心中凉飕飕的，就在刚才，他离死亡那么近，他毫不怀疑谢孤峤会杀了他，他的刀风没有半点犹豫……
　　他不解的是，沈云烟为何要出声阻止？

　　清水观一面，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难道扫雪跟她说过什么？想起扫雪，他的眉目柔和下来，那个灵动爱笑的姑娘，还会记得他吗？
　　可惜过了今夜，她就会知道自己的身份了——一个听命于人的，肮脏的剑客。

　　他捡起地上的剑，捂着肩上的伤口，脚步缓慢的离开了。

　　一路赶回沈府，府中竟然乱了套。
　　灯火燃得通明，巡守的护院、丫环管家都聚集在东厢外，柳姨娘和沈娇娘也在，他们里里外外围了一圈，却又和房门保持着距离，谁也不敢靠近。

　　“怎么回事？”
　　“大小姐！”严管家喊了她一声，这时候老管家已经六神无主，沈云烟淡定的态度让他像找到了支柱一般，这时候也顾不得老爷的好恶了，他大喊，“妖、里面有妖啊！”

　　沈云烟皱起眉，“那还不进去保护老爷？”
　　“门打不开！”一个小厮喊道，“我们在外面砸门，厢房的门窗就跟有鬼一样，怎么都弄不坏，二姨娘在里面喊着救命，但是谁都进不去！”

　　“絮雨在里面？”
　　“是啊，就是二姨娘叫喊，才把我们都喊醒的。”管家道，“我已经让人去找巡守的僧人了，再撑一会儿，他们就来了，希望老爷没事。”

　　“老爷不是说没有妖物吗？”
　　“姨娘这么久没声音，不会是死了吧？”

　　“让开。”
　　她冷声打断众人，下人们给她让出一条路来，沈娇娘道，“沈云烟，大晚上的你不在府里，你偷偷跟什么男人——”
　　沈云烟走到门前，抬起一脚踹开了房门。

　　所有人都怔住了。

　　沈娇娘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她刚刚可是看到小厮们怎么撞、怎么砸都弄不破这扇门的，沈云烟什么时候有这本事了？

　　她抬步进门，李护院等人立即跟了上去，火把照亮之下，只见房中一片狼藉，絮雨晕倒在床榻前，沈相闭目躺在床上，一个黑色的影子伏在他身上，贴着他的鼻子，正在吸食他的精气。

　　众人见状，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真的有妖！”
　　“快、快救老爷啊！”严管家急得大喊。

　　这时，就见身边人影闪过，那位谢大夫来到了床边，一把捏住那影妖。
　　众人都像是被捏住了喉咙一样紧张起来。
　　而那妖物竟然在他手中消散，化为一股烟雾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
　　“妖物跑了吗？”
　　“老爷还活着吗？”

　　众人七嘴八舌吵得人心烦，沈云烟站在他身边，俯身探了探沈丞的鼻息，虽然气若游丝，但好歹是保住了一条命。

　　她低头看去，絮雨身边躺着一个八卦盘，絮雨跟她说过，这是一位道人送给她的法宝，看来她就是凭借着这东西跟妖物周旋了许久，拖到他们赶来。

　　她不由庆幸，庆幸家中还有絮雨，她还在晚上守着沈丞，不然三皇子就要得逞了。

　　而且她这一喊救命惊动了所有人，这下沈丞是被妖物所害的事情，终于要闹大了。

　　想明白其中曲折，她偏头看向谢孤峤，周围环境吵闹不休，他显得冷静而幽寂，丝毫不受影响。
　　“妖物濒死之际，逃回了御妖令中。”他道，“它消散无痕，说明御妖令离它很近。”

　　沈云烟轻声道：“所以，三皇子少的那一枚令牌就在这里。”
　　他点了点头。

　　她回过身环视众人，这些人中，有人身上带着那一枚御妖令牌，这人必是接触过三皇子，且得他信任的人。
　　她目光停在沈娇娘身上。

　　沈娇娘让她那寒凉的目光看得心头一颤，她心想，沈云烟不会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吧？不会的，这几天她都不在府上……
　　她也不想这么做的，都是沈云烟逼她的！

　　如果她不当天女，不抢自己的风头，她又怎么会动手？

　　“妹妹。”沈云烟难得这么喊她，“三皇子给过你什么？”
　　沈娇娘脸色白了。

　　她好像真的知道了！
　　“三、三皇子给我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是不是给了你一块令牌，让你好好保管？”

　　沈娇娘虽然蠢，但她肯定不会害沈丞，所以很可能是三皇子哄骗了她，她直接发问，就是想看看沈娇娘的反应。

　　沈娇娘闻言，竟像是松了口气一般，原来沈云烟根本没有发现！那她问令牌又是什么意思？三皇子确实是给过自己一块令牌，说是重要的东西请她保管，还让她绝对不能说出去，连娘也不能告诉，这是属于她和三皇子之间的秘密。

　　“什么令牌，我根本没见过——”
　　她话音未落，就见那位谢大夫对着她动了动手指，她腰间的香囊打开，一道小小的玄铁令牌从香囊里缓缓升了起来。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

　　人群中李护院沉声道，“这是御妖令，那妖物逃到这令牌里了！”
　　沈娇娘下意识捂紧了香囊，“你、你这是什么妖法？什么御什么令，你又在瞎说什么？！”

　　这时，外围有人喊：“武统领来了！”
　　随着一阵齐整脚步声，御林军统领带着一众僧人赶到了沈府，众僧见了令牌都是一惊，“御妖令？！”

　　“竟有人在玉京行此邪道手段！”
　　“沈二小姐，这令牌是你的？”

　　“不、不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见她神情慌乱，武统领一挥手，“先把人带走再说。”

　　“不是我！是三皇子给我的，是三皇子啊！”

　　然而在御林军面前，哭喊无用，沈娇娘直接被押走了，武统领道：“令牌是从何而来？你到底是受何人指使，请沈二小姐回去跟我们慢慢细说。”

　　柳姨娘一见女儿被带走，顿时乱了方寸，往日的从容全都不见了，她追着喊道，“娇娘是冤枉的啊！你们不能带走她！”
　　“是沈云烟，一定是沈云烟做了手脚，她想害死娇娘！”

　　她喊得凄厉，沈娇娘也喊道，“娘救我，娘快救我啊！”
　　武统领回过身来，严肃道，“夫人还要闹，是想进大牢去陪你女儿吗？”

　　他冷面冷脸，犹如阎罗，把柳姨娘吓了个脸色发白，不敢再喊了，一屁股跌坐在地，眼看着御林军把痛哭流涕的沈娇娘带走了。

　　厢房这边，管家也让众人散了，虽然他吩咐了不准将今夜之事说出去，但闹出这么大动静，他知道这事想瞒也瞒不住了。

　　谁能想到，二小姐竟然想害老爷呢？
　　她到底图什么？
　　严管家想不明白，只能摇着头叹息一声，“家门不幸啊”。

　　沈府渐渐安静了下来，沈云烟殊无睡意，她提出让谢孤峤跟她出去走走。

　　月明如水，秋风寒凉。

　　他们沿着长街信步而行，谁都没有说话。谢孤峤知道她有心事，她就有话想跟自己说，便等着她开口。

　　长街空寂无人，每走一步，沈云烟的心就沉一分，她脑子里想着许多事，想她和谢孤峤的种种回忆，想慈心的话，想那到那些令牌。
　　慈心说，如果和尚生了凡心，要么修为尽毁，要么沦为邪魔，也就是说，谢孤峤也可能因为她，变成那种邪道，迷失本心，用种种妖邪手段害人……
　　她不可以、不可以害他沦落至那种地步。

　　她停住脚步，凝眸看他。
　　她看得很用力气，想深深将他记住，刻印在自己心里。

　　她会一直记得他，一直喜欢他，但她不能和他在一起了。
　　在两个人沉沦得更深之前，她必须亲手斩断这种关系。

　　她深吸一口气，道：“谢孤峤，你走吧。”
　　谢孤峤皱起眉，面露不解。

　　她露出一个轻松笑意，“你不是说你是来帮忙驱妖的吗？现在妖物也找到了，事情也结束了，你该离开了不是么？”
　　她想，你该看清我了。
　　将人利用完就扔，以你的高傲，一定不能接受有人这样对你吧？

　　生气愤怒，然后离开我吧。
　　她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指节微微泛了白。

　　然而谢孤峤并未如她所想转身而走，而是沉声问：“给我一个理由。”
　　理由。
　　他还要理由。

　　沈云烟别开脸，一口气说：“理由就是我烦了，我腻了，我不喜欢有个男人在我身边围着我转，我就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这个理由够了吗？”

　　良久，他没有说话。
　　沈云烟再不敢回头看他，她怕一回头，眼泪就会掉下来。

　　沉默也许只是片刻，却又仿佛过了千万年那么久。

　　他说：
　　“你要我走。”
　　“沈云烟，你别后悔。”

　　沈云烟回过头来，扬起一个笑，“我不后悔。”
　　面前空空荡荡，那人已经走了。

　　她的笑凝固在脸上，渐渐变成了沮丧的哭，一开始她只是小声哭，后来眼泪大滴大滴砸下，她干脆蹲在地上嚎啕起来。
　　一边哭，她一边觉得自己有些丢脸。

　　她沈云烟这辈子还从来没有为谁这么哭过呢，一个谢孤峤，怎么能把她弄得这么狼狈？
　　一边哭，她一边觉得伤心得透不过气来。

　　她有慧剑断情丝，却无良药治心伤。
　　她好难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