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峤》又眠

56、秋水人间（十四）

　　因为秋水真人引起的一番谈话，沈云烟重新认识了谢孤峤。

　　他不是一个心怀大义的人，这让人有点失落，但沈云烟很快又发现，哪怕是了解这样的他，她对他的喜爱好像也没有减少半分。
　　毕竟她喜欢的不是大义，而是他这个人。

　　她想，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他确实为世间斩杀了不少妖邪，他救了许多人，哪怕他心中并不在意。
　　喜欢一个人，下意识会为他找理由。

　　瞧他多好，不居功，不贪名。
　　于是他的形象又粘补回去几块。

　　沈云烟一番思索说服了自己，同时又觉得，自己对谢孤峤的喜欢，是喜欢他的皮相，贪恋他的好，比起他在海上舍命相救，她的喜欢好像是有那么点浅薄……

　　她决定了，她要多了解谢孤峤，了解他所思所想，和他共同进退。

　　在这之前，还有蟹妖的问题要解决。

　　这只被符箓缠裹的蟹妖，再次享受了田二的待遇，所有人先围过来参观了一番，讨论了一阵蟹肉的十种做法，都不用动手，他就将所有事情全招了。

　　据蟹妖所说，他是海妖族的一支，本身与世无争，直到有一天，他妻子不慎被人族所捕，他发现时已过去好几天，等他循着妻子的气息找上张家，才发现妻子竟然已经被人族给宰杀了！

　　他想杀了张家所有人给妻子陪葬，又觉得这样还不解恨，于是潜藏在张府的井中，先将吃了蟹肉的少夫人变成了怪物，让她日日只能吃腐肉为生，受尽痛苦而死。

　　那一日，他在井中听到了张员外和管家讨论田契的事，心生一计，他偷了田家的田契，假扮成田二和张员外来了一场交易，而后又盗走田契，让张员外恼羞成怒买凶杀了田家，让他成为杀人凶手，好毁了张家。

　　“不对，你怎么确定张员外一定会买凶杀人？”
　　“你是何时处置了田二？”

　　“你哪来的银子帮田二还赌债？”
　　沈云烟目光如炬，“张家杀了你妻子，你恨张家可以理解，你想害张家，何必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扯到田家身上，田家一家七口跟你有什么仇怨？”

　　谢孤峤冷冷道：“不必问了，我直接抽出他的神魂，一看便知。”

　　“别！别！”蟹妖痛哭流涕，抽魂之痛非常人能想象，简直是酷刑中的酷刑，“是一个邪道找到我，说要和我合作，帮我报仇……我只是按照他说的扮成了田二偷了田契，和张员外交易，其他的事都是他干的！”

　　“那邪道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蟹妖说，“他带着一张鬼面具，隔绝妖力窥探，我看不到他的长相。”
　　邪道……

　　沈云烟凝神沉思，迄今为止，这邪道都在暗中帮二皇子，他给了三皇子御妖令，在田家一案上兜这么大的圈子，就是想制造一出授田纠纷导致的惊人血案，用来扳倒太子。

　　他的目的就是帮二皇子登上皇位吗？

　　“他需要制造田二偷了田契，畏罪潜逃的假象，所以灭口时放过了他。但比起把他变成鱼，直接杀了他，毁尸灭迹岂不是更好？”

　　逢月想了想，“这种心机深沉的人，往往想得太多，留下田二的活口，也许是为了有备无患。”

　　“你是说，邪道和二皇子之间并无信任，互相防备彼此？”
　　蟹妖忍不住道，“你们这些恶心的人族，成天算计来算计去——”

　　沈云烟看他一眼，“你说的没错，有些人族是精于算计，选择跟人族合作的你，想必也做好了被算计的心理准备？”

　　蟹妖一愣。

　　她说，“你的妖力并不弱，你妻子想来也不该太差，她好端端为什么会被凡人所捕，死在凡人手中呢？”
　　“邪道为什么找上了你，他为什么要好心帮你报仇？”
　　“你有没有想过，帮你报仇的人，其实就是你的仇人呢？”

　　蟹妖让沈云烟的一席话给惊呆了，他越想越觉得有理，越觉得有理越是无法接受自己被仇人骗得团团转。

　　一番软硬兼施之下，蟹妖答应了沈云烟的条件——解除张少夫人身上的妖法，去玉京说出事情真相，揭露邪道的所作所为。
　　他可以去梵音寺受罚，但罚过之后，必须放他一条生路。

　　这件事事关重大，沈云烟写了一份信说明始末，让庆忌将信送到慈心大师手中，慈心大师负责帮官府处理玉京妖邪之事，邪道正在他所管范围，而且他不涉皇储纷争，是最适合接管这桩案子的人选。

　　很快慈心大师便有了回信，大师说，蟹妖因报仇而为恶，如果查明他真的没害人性命，可以留他一条活路。

　　梵音寺将派出执事堂长老和随行武僧十数人，亲自来秋水城将重要人证田二、蟹妖、张员外和田小妹一起带回玉京，回京之后，大理寺、梵音寺和刑部会一同清查田家一案，若张员外没有杀人，当还他一个清白，而邪道构陷太子一事，也已经传到了陛下耳中，案件审清之日，太子自然也用不着罪己。

　　说不定皇帝还会好好安抚太子一番，毕竟他一共这么三个儿子，哪怕他对太子有所不满，他其他两个儿子都牵扯到妖邪之事里，他除了太子还能重用谁？

　　慈心大师还透露了一个消息，大理寺已经查出那日冒充大理寺的官差，是从北辰州调来玉京的，曾在二皇子麾下做事。虽然还未查到二皇子和邪道勾结的证据，但二皇子自己也是焦头烂额，无暇他顾了。

　　如此一来，这桩案子算是拨云见日，沈云烟只需等着梵音寺来人将这几人接走，就没她的事了。

　　邪道的身份，自有梵音寺去查，忙碌半个多月，总算是可以松一口气。

　　不过她心中还有疑惑，这个帮二皇子的邪道，会和柳姨娘有关系吗？但絮雨一直没有来信，想来是沈府中并没有什么新消息，这件事只得搁置。

　　更令她在意的，是云千息说出的那句“你和陆玄清是什么关系”，她虽然是在玄清观长大的，对这位光风霁月的道君，她却毫无印象。

　　她出生还未满一岁，就发生了妖皇袭击玄清观的事，道君为了封印妖皇而死，她连此人的面都没见过。
　　镇妖塔镇着妖皇，血煞之气冲天，宋知院从来不让她靠近。

　　她两次被大妖针对，也很奇怪。
　　如果说第一次在青岩城遇到赤霏是巧合，这一次云千息可是清清楚楚说了，要请她去夜阑城做客。
　　她有什么值得妖族惦记的？

　　她越想越是头痛，靠着窗子不由轻叹口气，几乎同时，窗外也响起了一声沉沉叹息声。

　　两人都是一愣。
　　扫雪看到了屋内的小姐，有些心虚的别开了眼，刚想寻个理由走开，沈云烟却叫住了她，“扫雪，你过来。”

　　她只好磨磨蹭蹭进了屋。
　　沈云烟调整了坐姿，看起来端正严肃，她也不由提起了心。

　　“扫雪，你有心事？”
　　扫雪想了想，问道，“小姐，你打算过两天就启程去玄清观么？”
　　她点点头。

　　秋水城已经没有她的事了，把这些人证送走，太子的危机也解了，她本来计划着入秋去看望宋知院，玉京的事一再耽搁，转眼都已经十月了。

　　而且她实在很在意云千息说的那句话。

　　见她点头，扫雪又露出迟疑神色。

　　“有话就说。”
　　“小姐……”扫雪低头搅弄了一下衣带，“这一次三尺剑帮了你们，对吧？”

　　果然。
　　叫人进来的时候，她已经猜到了，扫雪魂不守舍的模样，多半是为了那个剑客。

　　“我在想，他该如何跟二皇子复命呢？”
　　“那与你何干？”

　　“小姐，他有个病重的妹妹在玉京，他也许是受了威胁。”
　　“扫雪，你将人心想的太好了。”
　　“他真的不是坏人。”
　　她接话又急又快，沈云烟拧起眉。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他还救了我。”
　　那可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欠他一条命，她暗暗想。

　　她想起他夺走了那把剪子，想到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发顶，突然生出一股勇气，抬起头说，“我想跟他回玉京。”

　　一言出，屋内寂静。
　　沈云烟默默看着她。

　　她和这两个丫头相伴十几年，也曾设想过她们会离开自己，如果有一天她们有了意中人，那她一定会为她们准备丰厚的嫁妆，亲自送她们出嫁。

　　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意中人。
　　她不是看不上此人的身份，她自己还喜欢上一个假和尚呢，又怎么会嫌弃一个剑客，她担心的是，以这人的境况，他都不一定保得住自己的性命，更别提带上一个扫雪。

　　可看扫雪这个模样，分明已经陷进去了。
　　就算把她的人留在这里，她的心也已经跟着那人走了。

　　沈云烟没有再拦她，只是说，“你若决定好了，就让他来见我一面。”

　　因为扫雪的事，她难免心事重重，便去后山散步，秋水观地方太小，走几步就碰上了谢孤峤。

　　他临海而立，衣带当风，怎么看都是一派高人气度，可惜他本人并不想做什么救世的“高人”。
　　她走到他身边，谢孤峤还在望着海面出神。

　　这倒是奇怪了，每次她刚走近就会被察觉，倒是难得见到他有心事的样子。

　　“谢孤峤，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我准备去玄清观看望知院和雪庭，你会跟我一起吗？”她担心谢孤峤不喜欢玄清观，他跟陆雪庭关系貌似有点僵，“你要是不想去的话，也不必勉强。”

　　谢孤峤回过头来。

　　“你在夜阑河边等我几日，咱们一起回青——”

　　话未说完，谢孤峤俯身衔住了她的唇，堵住了她的话。

　　他伸手环住她的腰，吻到沈云烟几乎喘不过气。

　　“别提他，我会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