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峤》又眠

86、尘尽光生（五）

　　一言惊四座。
　　有人问，“这么说，你也会杀旨了？”
　　沈云烟点了点头，扬起了手中的无梦剑，“我为诛杀妖皇而来。”

　　一时间群情激奋。
　　可有人也认出了谢孤峤，“我听说妖皇在人间有个内应，是一念大师的弟子，就是你吧？”

　　“这人是妖啊！”
　　“他是妖！”

　　一时间众人纷纷拔剑，符纸法宝亮起光泽。

　　慈心赶紧上前拦住，“各位，这是我师弟啊！”
　　谢孤峤觉得事已至此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是妖。”
　　“师弟，你——”
　　众目睽睽之下，沈云烟紧紧握住他的手，“他是妖，也是我的爱人。”

　　众人大骇。
　　“你这……”
　　“你身为道君之女，竟然和妖在一起？”
　　“荒唐啊！”
　　众人议论纷纷，谢孤峤有些不耐烦，“我看这世界还是毁灭算了。”

　　换来沈云烟一瞪眼。

　　无事和尚赶紧道：“各位，你们想啊，一念大师为何要深入妖界，把这位妖……妖族带在身边呢？”
　　“为什么？”
　　“听我说，其实这里面有个大秘密！”他用口水润了润嗓子，“当年一念大师带回来的，其实是妖族最强大的妖，是下一任摇晃！”

　　谢孤峤挑了挑眉。

　　“大师将此妖带在身边教养，暮鼓晨钟，佛法讲经五十年，别说是只妖，就算是块石头，它也要被感化了吧？”
　　沈云烟悄声道，“他说你不如一块石头。”

　　无事和尚顶着他充满压迫感的眼神，接着说，“大师感化了此妖，就是为了让妖族再不出妖皇啊！而且，为了保险，大师又和前道君暗中商议，在他身上下了一道封印，限制他的妖力，让他为人族所用。”

　　“那些说他是妖皇内应的谣言，都是妖族放出来的，他们自然不甘心失去下一任妖皇，所以才编出这种流言，破坏大师和道君的计划！”

　　众人听得将信将疑，一念住持和道君的声望太高了，谁也不相信他们会做出伤害人族的事，而且和这妖在一起的又是陆玄清的女儿……
　　难道是真有其事？

　　“你说的封印在哪呢？”
　　沈云烟微微一扯他领口，露出那朵云形印记，“这道印记，便是当世最强封印。”

　　众人见她说得煞有介事，又多信了几分。
　　谢孤峤微微挑唇，微微挑了挑唇。
　　无事和尚拼命给他使眼色，示意他说点什么。

　　他道，“我生于妖界，长于人界，我曾游历人间，那时只觉世界空虚，万物无趣，有时候我也会动念，不如毁掉这无聊的世界，让一切迎来新生。往前二十年，我想到老和尚还没死，世界还不能毁灭，往后，我想到云烟陪在我身边，所以世界不能毁灭。”
　　“和尚曾问我，不走人的路，不走妖的路，那我想走一条怎样的路？如今我明白了，我的路，就是行走于这人间，直到我想要它毁灭的这一天。”

　　自他诞生以后，有很多时刻，世界生灭都只在他一念之间。
　　某种意义上来说，一念是达成了自己的目的，让他放下了灭世的念头，却不是用几十年的佛经佛理，而是一份情。
　　他用一份情，保全了这个世界。

　　众人不知前情，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无事和尚道：“那个，您说简单点？”
　　谢孤峤垂眸看身侧之人，和她十指紧扣：“听夫人的。”

　　众人不由发出一阵笑意的哄笑。

　　任谁都看得出，这两人感情浓厚，看来一念和道君确实达到了目的，这位“继任妖皇”并没有想回归妖界的意思。

　　这么说来，只要杀了现任妖皇，众妖群龙无首，将不成气候。

　　有了沈谢两人加入，修士们决定进攻妖界，他们将消息传扬出去，不到两个时辰，队伍又壮大了一番，众人集结在一起，走过曾经的夜阑河，踏进了妖界。
　　妖界之内，众妖正在休养生息。

　　玄清观一战让妖族折损众多，夜阑城之前又塌了，也正在重建之中，当望风的小妖把消息报给云千息时，这位夜阑城主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人族进攻妖界？！”

　　“是啊！浩浩荡荡来了许多人，他们奔着夜阑城方向过来了！”
　　“为首的好像就是那个沈云烟和谢孤峤！”

　　云千息凝望着两族分界，千百年来，头一次有人族敢主动踏入妖界！
　　哪只妖听了会相信这种事？

　　本以为两界合并是妖界进攻人界的大好机会，没想到人族赶来反将一军。她冷肃了表情，“速去通知妖皇。”

　　“群妖集结，准备对付人族！”
　　夜阑城废墟上，一场大战即将开始。

　　妖皇朔夜立于一块城墙废墟上，看着步步逼近的人族，他看到了沈云烟，也看到了谢孤峤，眼神一凝，振衣飞上半空。
　　“谢孤峤，为本皇领这么多人族来送死，你这内应做得不错啊！”

　　回应他的是断灭刀锋一斩。
　　妖皇一缕鬓发被削断飞向空中，谢孤峤腾身而起，两人瞬间交手！

　　朔夜见他并不中计，下方的人族也没被影响，不由冷沉了脸色，“你身为妖族，却帮助人族，为什么！”
　　他手中的金刀渐渐凝实，痛斩而下。

　　“我不属于妖族，也不属于人族。”他傲然立于半空，玄色衣衫在空中翻涌，“我若为妖族，你这个妖皇还当得上吗？”
　　“放肆！”

　　朔夜瞬间化为庞大的黑龙，龙息喷吐，利爪向他扫来。

　　两人在空中激烈缠斗。

　　下方人族修士和妖族也交上了手，人族来得突然，还有大量妖族在赶来的路上，夜阑城剩了云千息一个大妖，一时竟然落于下风。

　　眼看大量小妖被气势汹汹的人族所斩杀，云千息手结丝线，刚想上前，一道剑光冷冷拦住她的去路。

　　“你的对手是我。”
　　云千息停住动作，冷眼看着沈云烟。

　　这是她们第三次见面，第一次她对自己毫无反抗能力，只能凭着杀旨自保，第二次，她已经能主动运使杀旨，第三次，她拿着陆雪庭的无梦剑，竟然能对自己挥剑了！

　　“呵，剑术平平，不是我的对手！”
　　她五指舒张，在空中布下无数道细丝。

　　沈云烟一昂首，冷然道，“剑术是平平，杀你足够了。”
　　她一身雪白，执剑飘然而动，竟有几分陆雪庭往日的风采。

　　纤细身姿，乌发如云，剑舞间恍若仙子。

　　无梦剑带着杀旨，搅断空中的丝线，云千息已瞬影来到她身前，一把牵住了她的喉咙，娇笑道，“别以为有了杀旨就无敌，你挥剑之间，全是破绽！”
　　沈云烟被她掐住了脖子，面无惧色，甚至带上了笑，“光有杀旨确实不是无敌，那这样呢？”

　　她左手一抬，手心梵印猛地往云千息脸上一拍！
　　云千息瞳孔一缩，惊得退出数尺之外，“佛气，怎会是佛气！”

　　“让你吃惊的还在后头呢。”

　　沈云烟提剑又上，她没学过几天剑，剑术确实不高明，但剑上杀意纵横，云千息不得不专心防备，她一边身影幻化躲避剑意，一边在空中布下无数细丝，表面上看一时落了下风，就在沈云烟追击时，百千道丝线直刺她后心！

　　她动也未动。
　　云千息挑唇，自以为得计，忽听一声梵唱响起，天边降下无数道金光锁链，将她的丝线剿灭得干干净净。

　　“你有，我也有。”沈云烟道，手上佛光再起，地上冒出的更多锁链瞬间捕捉到机会，将云千息牢牢锁住。
　　“梵音真言锁。”她走到被困住的云千息面前，“谢孤峤都挣不开它，你觉得你可以吗？”

　　事实上谢孤峤的梵印是一念亲手刻下，有他毕生修为，跟她这个不可同日而语。

　　她只是学会了护世卷，领会了这招式，她的佛力远不及大师深厚，锁链自然也没那么大的威力，这么说只是为了吓住云千息。

　　就像当初在宫中，碧符宫主见到梵音锁就被吓破了胆，对它的惧怕是刻印在骨子里的。

　　云千息果然惧怕，脸色已是一片灰白。
　　“沈云烟，你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突然变得这么强？！”

　　“因为上天也看不得你为恶，所以让我来收你了。”
　　“你不过是占了几分运气！”

　　蓝色衣裙遮掩之下，云千息身上开始不断冒出白色丝线，她在危急时刻可以化茧保命，只要将茧丝结成，就可以脱茧逃生。
　　她紧紧盯着沈云烟，和她说话争取时间。
　　只要再说两句话，两句——
　　“我的运气确实比你要好一点。”沈云烟在她前面停下，无梦一剑狠狠刺穿了她的腹部，蓝色妖血飚出……

　　“啊！”
　　云千息像条死鱼一样弹动了一下，被锁链所困动弹不得，腹部茧丝被杀旨消融，顿时前功尽弃！

　　“这一剑，是我替雪庭还给你的。”

　　她目中毫无波澜，拔出剑又刺穿了她的四肢，云千息惨叫之声凄厉不止，她的手化为了漆黑的妖爪，蓝色妖血倾流如注，她的唇角开始渗出了另一种红色血迹，那是她的妖脉血。

　　“沈云烟，你要么就给我一刀痛快，你为何要折磨我！”
　　“痛快？”沈云烟冷冷注视着她，她已经快要维持不住人形了，脸上现出了血红的复眼，“你杀知院的时候，给她痛快了吗？”
　　“你逼杀秋水道人的时候，给他痛快了吗？”

　　再一剑斩下，红色妖血沾湿了长剑。

　　“沈云烟，我恨你！”
　　“是么。”冰凉的长剑贴上了云千息的脖子，沈云烟用那种眼神看人的时候，如在高处，冷如冰霜，云千息只觉自己被鄙视了，心中恨意更浓，不料她倾身下来，贴着自己耳侧道，“其实你刚才不结茧，而是选择挣断锁链，你就有活命的机会，可惜，你被骗了。”

　　云千息猛地睁大了眼睛。
　　无梦剑一剑割下了她的头颅。

　　她的头张着嘴，却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血溅了一地。

　　沈云烟收回剑，梵音锁散去，地上出现了一只蓝色大蜘蛛的尸体，很快又化为妖气消散。

　　她心中毫无波澜。
　　纵然复了仇，死去的人也不会再回来了。

　　半空中一道愤怒的龙咆哮响起，滚滚火球自空中砸下，大地轰鸣，烟尘四起，地上避不开的人族妖族齐齐受伤，沈云烟避开火球，借着护世佛力，跃上了半空。
　　谢孤峤手握金刀，见她来了，似乎并不意外。

　　沈云烟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情绪，没想到她还有和谢孤峤并肩作战的时候。
　　朔夜和谢孤峤的战斗陷入僵局，单对单的对局，朔夜奈何不了他，不动用灭世之力的谢孤峤也破不开龙鳞无解的防御。

　　而沈云烟来了。
　　无需多言，默契自存于心。

　　一刀一剑同时攻向妖皇！
　　无梦剑上杀气纵横，锐利剑气划破一道龙鳞，断灭刀锋跟随而至，一到斩下了半边龙爪！

　　黑龙发出一阵痛嚎，他气息狂乱，黑白眼中迸射两道强光，毫无规律的在空中扫射，谢孤峤抱住沈云烟在空中飞速躲避。
　　狂扫一阵之后，无梦剑再出，刀锋如法炮制，又在黑龙身上留下一道伤口。

　　朔夜勃然大怒，“尔等安敢！”
　　他两根漆黑龙角发出光芒，全身龙鳞光芒大盛，这一次无梦剑竟未能得手，有了龙角护体，战斗又陷入僵局。

　　沈云烟咬了咬唇，“必须先斩龙角。”
　　哪怕谢孤峤在旁掩护，她终究不是善战之人，身上不可避免的挂了彩，体力也在不断消耗。

　　“我有办法。”
　　谢孤峤也只不能久耗，他收起断灭，身上光芒涌动，在半空中化为了原形。

　　一条漆黑巨龙，一条雪白妖蛇在空中以最原始的方式开始搏斗！
　　巨兽缠斗，身形遮天蔽日。

　　强悍的身躯相撞，利齿咬合，黑色与白色的鳞片下雪一样自空中落下。
　　每一次撞击，每一次撕咬，都带起山岳震动、大地嗡鸣。
　　这是天地间最强大的两股力量在缠斗。

　　猛烈的地动让地上的人几乎站立不住，滚滚的尘沙遮蔽视线，抬眼就是足以毁灭天地的巨兽之战，下方的人与妖显得何其渺小，场面何等壮观。

　　众人都要看呆了。

　　龙与蛇搅动天地，扬尘不止，黑龙身躯更大，更不及白蛇灵活，搏斗之间，龙躯被白蛇紧紧绞缠住，那足以勒断天柱的巨力，让他动弹不得。
　　黑龙仰天发出一声愤怒的龙啸。

　　沈云烟对上了那双金色蛇目，就是现在，动手——
　　她高高跃起。

　　黑龙扭过头一口狠狠咬在了蛇身上，白蛇竖瞳猛地一缩，力道却没有丝毫放松，蛇鳞与鲜血落了一地。

　　沈云烟强迫自己不去看他，飞跃到最高处，杀旨运转极致，无梦剑对着龙角一刀斩下！
　　这一瞬，天地俱暗，飞沙走石。

　　一根龙角被斩断，龙血狂涌，黑龙挣开了白蛇，在空中剧烈扭动起来。

　　在斩断一根龙角时，沈云烟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她伸出一道锁链，将自己挂在了另一根龙角上，任由朔夜如何摇晃，她都稳稳挂在上面，朔夜偏偏还打不到她。

　　怒极之下，黑龙想带着沈云烟往远处的荒山撞去，然而它身形才动，白蛇又缠了上来。
　　黑龙动作一滞。

　　沈云烟接着这一停，飞速攀着锁链爬上了龙角，二话不说，利落一剑又斩！

　　朔夜被砍断了两根龙角，在空中几欲癫狂，他狠狠摔下了沈云烟，白蛇稳稳接到了坠落的人，带着她暂时落回了地面。

　　妖皇愤怒的声音在空中响起：“谢孤峤，你是天地劫灰坑所生，你是灭世之妖，你为何不灭世，为何非要对付本皇！”
　　谢孤峤化为人形，他腹部有道被黑龙咬出的伤口，鲜血流个不停，声音依然是冷傲的，“我要灭世，你不是一样要死？”
　　“他们所有人都要跟本皇陪葬！”

　　“可惜我觉得，你死就够了。”他道，“其他人我懒得杀。”
　　“你！”

　　他又转向沈云烟，“陆玄清耗尽神魂血肉才封印了我，你还没有他一半强大，你真以为你杀得了我？”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多强大。”沈云烟站在地上，她的声音清晰的传入云层中，“我不过是秉承先人的意志来到这里。”
　　她自认为她的力量都是借来的，她爹借给她诛妖的杀旨，一念大师借给她护世的佛力，她不过是将百千年修行的力量带到它们该来的地方。

　　她看向注视着这边战局的人族修士，“诸位，请借我力量。”
　　一人之力不能屠龙，那就借百人、千人之力。

　　在场修士不约而同将修为传到她身上，佛光，道法，她的身体正好能承接两种力量，护世之力和诛妖杀旨都在不断变强。
　　谢孤峤也将手覆在了她手上。

　　一道混沌之力将所有的力量都融合到了一起。
　　她在心中默念，爹，大师，请你们也一起，与我们在并肩作战。

　　她将所有的力量倾注在无梦剑上，心念坚定，对着半空黑龙一剑斩下！
　　白光盈天。

　　好一阵，什么都看不到。

　　直到那夺目的光芒散去，半空中传来巨龙惨嚎，一颗硕大的龙头砸在了地上，龙目尤不甘愿的睁着，已经断了气。

　　小妖们被这场面吓得委顿在地。

　　“妖皇死了！”
　　“妖皇死了，大妖也死了，妖族要灭了！”
　　他们纷纷逃窜。
　　一切都结束了。

　　黑龙的头和躯体好一阵才消散，空中弥漫着剧烈的妖气。

　　众人围在两人身边，无事和尚道，“接下来有何计划？继续深入妖界追杀妖族？”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妖界茫茫无边，继续深入，不知会遇见什么。”
　　“妖族无条件听命于妖皇，妖皇一死，他们应该也没了进攻人界的想法。”

　　她识海中的杀旨在刚才一击中已经消耗一空，只剩下护世之力。她抬起手，手心亮起一道梵印。

　　澎湃的护世之力化为了一道乳白色的屏障，以夜阑城旧址为界，一道隔绝人妖两界的封印渐渐形成。
　　从此两界之间，再不相通。

　　做完这一切，她有些脱力，但心中却是满足的，“从此人界和妖界，起码有几百年的太平吧。”

　　至于百年之后，自然有后继者来续写故事，她也不过是传承中的一环罢了。

　　“各位，诸事已了，就此告别了。”
　　两人率先离开。

　　众修士感慨一阵，也纷纷散去。

　　无事和尚站在结界前，回望远处的苍茫大地山河，心中生出无限感慨，“秋水老道，你也看到了吧，这清平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