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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病弱的傀儡皇帝04 ...

  •   雾真趴在王栖水怀里,手攀上他腰背,恨不得如藤蔓般将父皇绞住。

      在实验室的玻璃囚房里,雾真能拥有的,只是空无。

      他幻想自己有一个朋友,长着并非实验器材的模样,长得一双手的模样。

      那虚无的朋友会触碰他的脸颊,会摸摸他肌肤的温度,告诉他,他的温度是冷的还是热的。

      如果是冷的,冷如世界里的什么,是入口的维持生命的营养液,还是他赤脚踩上的微微寒凉的玻璃。

      他的四周都是透明的,他是供观赏、探看的属于这机构的财产。

      如果是热的,热如科研人员的呼吸么。他们在走近他时,他感受到他们的呼吸和心跳,他知道那是热烈的,虽然那热烈从不对他开放。

      到了新的世界,他知道冷还可以是雨、是风、是天地洒下的雪。

      热,是人们交谈时的笑容,是父皇将他抱起,是不慎摔倒擦伤后,那伤口微微的灼疼。

      雾真深深地依恋着眼前的人:“父皇,那一个噩梦困了我好久好久。

      “如果我没有醒来,你一定要叫醒我。”

      王栖水摸了摸雾真的头,神智混乱的雾真软如一滩水,若王栖水不做那容器,这水将流入春泥不见踪影。

      他命人备膳,很自然地进入了傀儡皇帝假父亲的剧本。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梦醒时刻,剧终之时,小皇帝将骤然发现——

      他的父亲早就死了。

      他全心全意离不开的“新父亲”,是夺走他一切的仇敌。

      那时候,傀儡皇帝会露出怎样的神情,在真相抵达的那一刻心碎而亡吗?

      王栖水期待着。

      用膳时,王栖水亲自给这假孩子布菜,嘘寒问暖。

      雾真却没有吃。

      雾真乖乖地坐在椅上,看着碗里的菜。

      王栖水道:“可是新换的御厨做的菜式,不合你胃口。”

      他找了个理由遮掩漏洞,他并不知晓这傀儡皇帝爱吃什么。

      雾真摇了摇头,端起碗一口一口塞,塞满了就往屏风后躲,王栖水脚步一动,雾真又要钻到床底下去。

      王栖水不明是哪里露出了破绽,虚心寻求。

      雾真艰难地咀嚼、吞咽,他塞得太满了。

      他闭着眼,泪水往下掉。

      王栖水捉住他,抬起他下颏,看着雾真鼓囊囊的脸颊,跟小时候见过的松鼠似的。

      “怎么一边吃,一边还掉泪珠。”王栖水轻柔地擦去他眼下的泪水,却对那粒小小的红痣情有独钟。

      王栖水抚摩着,试图擦去那一点可怜的红,用的力渐大了,惹得雾真睁开眼来。

      有点疼,雾真眨了下眼,泪水还挂在他眼睫上呢。

      王栖水停下了粗鲁的擦拭,擦不干净。总有滴血坠在那里,妖异而不祥,夺目而碍人眼。

      雾真囫囵地吞完,对父皇讲:“父皇是不是不要我了。

      “不肯喂我了。”

      竟是夹菜的亲昵还不够亲昵,才露出了破绽。王栖水蓦然笑起来,雾真泪水又有溢出来的倾向。

      王栖水笑了会儿,抚上雾真的头:“真是个娇惯的孩子。”

      雾真掉下泪,一下子挣脱了王栖水的怀抱,直直钻进床底下。

      他失了力,躲在里面不肯出来了。

      系统在雾真的脑海里安安静静,面对这些变故只是沉默着。

      一直观察着的大夫这时才示意大将军,有话跟他讲。

      出了寝殿,大夫说陛下是先天体弱,常年多病,又心郁累积,不堪重负,这场风寒烧得陛下神智混乱,也不知能不能清醒过来。

      大夫说,他只能尽力。

      又劝道:“将军,陛下如此形状,似回到了孩子的神智,他以为您是他的父亲,对您百般依恋,这时不如依了他,若贸然告知真相,或许陛下身心再难承受,救不活了。”

      在雾真躲藏的时候,长榻上的叶枕冰醒了过来。他随着两人走出寝殿,听到了这番诊断。

      他疲惫而幽晦地盯着王栖水,似责备他做了雾真醒来后第一个看见的人。

      王栖水慈悲道:“既如此,那微臣就僭越了。”

      王栖水吩咐心腹,传令让整座皇宫的人,管好自己的舌头。

      “谁多说些什么,谁就少了自己的舌头。”

      王栖水吩咐完,才侧身看向师兄:“枕冰,我是不是做了件大好事。”

      王栖水的面上并无得意,只是冰冷、平静,又带出一点温柔地注目着。

      叶枕冰蹙眉:“你要做什么。”

      王栖水道:“枕冰总是心软,既然你不肯杀他,我就用自己的方法了。”

      “师兄,为我祈福吧。”王栖水平静地说着,眼神落在叶枕冰身上,又滑远了。

      远处的天色昏昏沉沉,又一场暴风雪将临。

      藏在床下的小皇帝会惧怕这猛烈的狂风吗,钻进他的怀里,还是钻到别的洞里去。

      王栖水转身往寝殿走,叶枕冰上前攥住了王栖水的手腕,声音低哑:“你要什么,你尽可以去取,可他,不是你的。”

      王栖水蓦然偏了下头,盯了叶枕冰许久,那双眼在天色的映衬下,竟冷漠得不可逼视。

      “师兄,走上摄政王的路,便回不了头了。师父和其他师兄弟的肉身,早已经焚尽。”

      叶枕冰霎时失了力。

      王栖水收回了目光:“你累了,休息吧。”

      王栖水朝寝殿走去,不知进退的师兄,常常是无用的。

      但再无用的东西,放到合适的位置,也总有自己的一个用处。

      叶枕冰注目着王栖水的背影。

      摄政王?不过是师弟的又一个傀儡。

      师弟不是要他走上摄政王的路,是要他走进傀儡的模子里,别出声。

      王栖水在床榻旁蹲下来,他轻声道:“别怕,我不会丢下你的,雾真。”

      他唤他的名,他说雾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没有谁舍得不要他。

      “过来,里面太黑了,你看不见父皇,父皇可就走了。”

      雾真却不听他的,躲在床下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好像消失了一样。

      王栖水跪坐下来,静静地等他。

      可过了许久,雾真还是不出来。

      王栖水环视四周,难道躲去了别的地方。

      要去别的地方找找吗?

      王栖水忽然轻叹一声,他趴下来,爬进去,爬过山林滚过泥潭的将军爬进这黑黢黢的床榻之下。

      雾真乖乖地趴着,直到王栖水的手抚上他头发,摸了摸,雾真才发觉自己趴了好久好久,身体好不舒服。

      雾真眼眸微微地湿了,他不肯泄露出来,他忍耐着。

      王栖水轻轻地说:“这床榻之下,什么都看不见,雾真,你是个勇敢的孩子。”

      雾真眨了下眼,泪水滴落下来:“真的?”

      王栖水低应着:“真的。”

      雾真擦了擦眼:“可我不是的,父皇,我害怕你真的不要我了。”

      雾真说得很小声:“我在这里等,如果父皇不进来,我就永远不出去。”

      “我习惯了。”雾真说,“这里挺好的,谁都找不到我,太黑了,就像消失了一样。”

      雾真说着孩子气的话。

      “一直呆在这里,”王栖水吓他,“会有虫子爬进来,把你吃掉。你的脸如剥落的佛像,一块一块地往下掉,你的血会干涸,凝成乌黑的一滩,臭气传染,连头发丝都是腐烂的气息。”

      雾真仍然天真:“那就让虫子吃掉我,喂饱它们。然后……”

      雾真坏心眼地说:“用我的血肉浇灌的虫子变大,变得好大好大,爬到龙椅上,把父皇也吞了。”

      雾真抚上了王栖水的脸颊:“这样,我和父皇都呆在虫子的胃里,腐烂在一块儿了。”

      王栖水轻声笑了。

      竟是个坏心眼的傻子。

      雾真捂住王栖水的嘴,不准他笑:“我没有说笑,我说的是心里话。”

      “如果父皇抛下我,不要我了,我宁愿叫父皇去死,也不要活着远离我。”雾真威胁王栖水,他也不知道自己这话是真是假,他只是要说得很残忍、很可怕,才能让父皇一点都不敢离开他。

      王栖水抱上雾真,抱得很紧,雾真渐渐松开了他的嘴。

      王栖水说,雾真是勇敢的:“能杀人的都是勇敢的孩子。”

      抱得太紧,雾真嗅闻到王栖水身上幽幽的体香,和记忆中的不同,雾真应激地挠了王栖水一爪,滚出了床底。

      王栖水的侧脸被挠破了,他怔了会儿,静静躺着,半晌才抬起手,抚摸脸上浅淡的伤口。

      雾真抓了人,想跑,可好饿。

      桌上的饭菜好香。

      雾真迷迷糊糊就被勾到了餐桌旁坐下,乖乖地安安静静地自己吃饭。

      王栖水从床底出来,看见雾真吃得正香。

      可吃着吃着,雾真突然停了下来。他蹙着眉,忍耐着,不过一会儿,唇角就洇出血来。

      雾真摸了摸,指尖上沾的血一点都不香,他看见父皇出来了,憔悴地问父皇何时换了熏香。

      王栖水向前一步。

      雾真警惕得浑身绷紧。

      王栖水站在原地,任由雾真打量。

      雾真瞧了半晌,瞧见他脸颊上的伤,哀哀地垂下眼来:“我不是故意的。”

      他怕父皇打他,虽然父皇从来不打他,可现在的父皇有点不一样了。

      王栖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雾真,你当如何。”

      雾真反思了一会儿,得不到答案。

      又怕真被父皇打。

      就沾着指尖的血在脸上胡乱涂几道,他怯生生抬起眼来:“我,我也沾血了。”

      王栖水瞧着乖巧又不驯的雾真,慢慢走上前去,弯下腰背,掐住他下颚,用袖子一点一点将他脸上血迹擦掉:“小骗子。”

      雾真抿唇,他不是的。都是血,没有差别。

      王栖水擦着擦着,手抚上了雾真的脖颈,轻而易举就能扭断。

      雾真眨了下眼,浑然不知的模样。

      王栖水掐住了雾真,没用力,他说:“要惩罚。”

      雾真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

      王栖水忽而笑了下,松开手,摸了摸雾真的头:“父皇换了熏香,忘了告诉雾真,是父皇的错。”

      “雾真还要父皇做什么,才肯原谅父皇呢?”

      不打雾真,雾真要得寸进尺:“换回来。”

      王栖水笑意渐微,他没用熏香,亦常常沐浴,雾真闻到的到底是什么气味。

      大将军很讲卫生的。

      王栖水说:“新的熏香父皇很喜欢,雾真,你觉得难闻吗?”

      说得很平缓,却不够平静。

      雾真说了实话:“好闻,但,好陌生。”

      王栖水搂住了雾真的头,摸他的头发:“你会习惯的。”

      王栖水搂人的姿势,是杀人的姿态。

      常常上战场的将军习惯了杀人,却没学会要如何抱人。

      摸了好半晌,摸得雾真开始挣扎了,王栖水才松开手,端起一盏温水,叫雾真漱漱口。

      雾真整理一番后,王栖水手上多了把剪子。

      雾真盯着剪刀,瑟缩了一下,把手背到了背后。

      不要剪他的手,他以后不乱抓人了。

      王栖水拿着剪子靠近雾真,雾真立马就要跑,没跑过骑马征战的将军,被一把制在了怀里。

      雾真挣扎:“不要,不要剪我。”

      父皇变了,变得恐怖,父皇被魇住了。一定是鬼刹上了父皇的身,才叫他变得如此可怖。

      雾真的挣扎跟幼猫似的,徒劳无功。

      他龇牙发狠,作势要咬,王栖水仍然固执地从他背后攥出他的手,攥到剪子跟前。

      剪子咔嚓一声,雾真惨叫起来。

      王栖水笑了:“剪个指甲,你叫什么。”

      指、指甲?

      雾真眼眶红着,小心翼翼睁开眼来。

      原先伺候的太监老是偷闲,他病中指甲长了。

      雾真误会了,脸一下子红彤彤,他不好意思地扭过脸去,遮掩自己羞赧的证据。

      王栖水把他脸扳回来,声音沉静:“看着。”

      看什么,看剪指甲?剪指甲有什么好看的。

      王栖水道:“你再挣扎,剪子剪到的就是你一根根手指,咔嚓一下,断一根。”

      雾真呜咽了声,他不要剪刀,不要:“我会死的。”

      雾真确定肯定:“我一定会死的。”

      雾真发狠,用头撞王栖水,王栖水扔了剪刀按住他头,倔强的傻子,来硬的不行,只好怀柔。

      王栖水直接将雾真抱起来,哄孩子一样晃晃悠悠,雾真都快晃晕了,若哄孩子都用这样的力度,孩子能活下去真不简单。

      王栖水哄着哄着竟把雾真抛了起来,在雾真惊吓的余韵中,又把他接住了。

      王栖水看着雾真惨白的脸,判断雾真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这才捡起剪子,一下一下,咔嚓咔嚓,替雾真修剪完了指甲。

      王栖水要做的事,一定要完成。

      叶枕冰站在屏风后看着这一切。

      雾真与王栖水的相处竟这般融洽,谁成了雾真的父亲,谁就得到他的依赖。

      即使待雾真并不温柔,他也天然地信赖,即使有诸多的破绽,雾真也自圆其说。

      一个父皇的名头,就夺走了雾真。

      叶枕冰忽然生出了怨。

      他看着师弟可憎的脸,怨憎会,师弟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可憎。

      叶枕冰闭上眼,他越来越不像一个和尚了。

      戒疤已被乌发淹没,他空空荡荡的魂灵自愿被谁缠住……而那曾经绞缠住他的,倏然就不要他了。

      叶枕冰慢慢退出了寝殿。

      他悠悠地走在天地的暴风雪里。

      暴风雪骤降,雾真害怕得躲进了王栖水的怀中,叶枕冰形单影只走在风雪里,抵达王府时已白了头发。

      他跪坐在佛祖跟前,于经案上提笔默写心经。

      写过无数次的心经,这一次却出了错。笔锋不知何时直咄咄地写下一个“真”字。

      他在佛祖面前毁经悖信,心念他人。

      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

      欺骗自己般,叶枕冰略过层层心经,直抵最后,接着“真”字往下。

      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乌发上的白雪尽数化为水,叶枕冰的这一篇心经也写尽了。

      雾真躲在王栖水的怀里,时不时担忧地看向窗外。

      他喊着父皇,他说:“天要塌了。”

      王栖水拿着木梳,慢慢给雾真梳着,说他头发乱了。

      头发乱了这样的小事,为何要与天塌的大事相比。

      雾真吓他:“天塌了,父皇比我高一些,父皇会先被砸死的。”

      王栖水仍然梳着:“那就让父皇被砸死。”

      他不是他真的父皇,不过几句死来死去的话,齿及的人早就烂在黄土里。

      雾真却不准,雾真一下子站了起来,张开手,护着王栖水。

      “不要,”雾真说,“不要父皇被砸死。”

      他眼眸微红:“现在我比你高了,砸不到你。”

      那木梳徒劳地留在王栖水掌心,该打理的头发离梳而去。

      长发的主人背挡风雪,可怜几缕乌发被吹得飘飘荡荡。

      王栖水仰眸望着他。

      可很快,王栖水意识到,傀儡皇帝要护着的人,是那个早就烂在黄土里的先皇。

      他该垂下眼来,管这小皇帝说什么疯话。

      可王栖水仍然抬着眼,仰着头,看一个傻子说比他高了。

      天塌了,砸不到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病弱的傀儡皇帝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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