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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虱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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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迟落垂眼看着柴火上窜起的凶火,徐徐道来:“卿府向来都忠心耿耿,否则当年也不会凭借着笔下奏书便从八州调到了京都,正如祖父那辈能武便提剑杀入八州守界五载、落得尸骨无存都无半句怨言一般,我父亲能文便用他的笔墨成了陛下腿边最会叫的一条狗,陛下要说什么,他就先提出来,一切异义不平都冲着他来,在京都这些年,卿府虽得了陛下宠信,却树敌如云,而那驱尽妖都之妖便是我父亲先开了头,这也是陛下下达给他的任务,妖都脱离皇城大半掌控,妖都知州甚至娶妖为妻,早就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而我父亲便打算为归荣铺路,他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打算派人杀了妖都知州之妻,他认为那只是个弱妖,杀起来轻松容易,且只此一妖就能让陛下见他在此案中的果决。”
顿了顿,卿迟落抬眼觑着白衿何,说道:“那日是群妖攻之,不过你们来的时候仅余那一只妖,那个白衣裳的女人。”
白衿何问道:“屠戮声势浩大,竟无一人察觉卿府遭殃?我们到京都时,可未见皇城里有什么动静,卿府周遭甚至无一人。”
卿迟落说道:“这……我并不知晓,待我察觉时,卿府已成死境,无人能出去,我根本毫无招架之力,剑碎成泥,我修剑十载,到头来却还是如同废人一般,何其可笑。”
林清蘅劝道:“陛下自是会为卿府彻查真凶,那些妖定没法彻底逃脱。”
卿迟落自嘲地笑了下,接着说道:“那皇城之中高座无忧的陛下,没了卿府怕是只觉得像没了条叫得比较好听的狗,惋惜瞬息,便挥挥手,又从别处牵来一条叫得更响亮的拴在京都里,顶替卿府的位置,查案也不过是为了用这个摆在眼前的理由——臣子枉死,来进一步处置妖都,我爹还说要归荣光宗耀祖,可惜了,还未来得及施展拳脚,便惨死妖都。”
提及卿归荣,她声音渐低,语调渐平,毫无波澜仿佛心如死灰后的无可奈何。
纪鹤云嚅嗫下嘴唇,发觉他会说的翻来覆去就那几句,刚要再照常憋出来句干巴巴的劝慰。
林清蘅看出他的窘迫,开口说道:“卿姑娘,你还活着,卿府便长存。”
许是被触动,卿迟落抬眼径直看向他,低声重复了遍道:“是啊,我还活着,卿府便没死透。”
纪鹤云霎时松口气,朝着林清蘅挤眉弄眼,那意思分明便是——梦延,还是大名鼎鼎的京都仙郎更会哄女孩子。
而就在此时。
良逐鹘翕动嘴唇,淡淡道:“可是妖都知州之妻还没死,皇城所谓驱赶妖都小妖的事也仅在皇城之内传播,至于妖都知州更是被变相孤立,左迁也是早晚的事,关于皇城对妖都的一切决断他都被蒙在鼓里,妖都那群小妖根本无从得知。”
“……”
行动还未实施,报复更先降临。
白衿何瞥了他眼。
就知道良逐鹘和妖勾搭在一起了,连哪只小妖死没死都了如指掌。
妖都成他另一个恶鬼堂了?
无论心中觊觎如何,白衿何还是顺着人他的话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杀入卿府中人与妖都无甚瓜葛?”
良逐鹘看他,说道:“没有。”
白衿何:“……”那你说什么呢。
众人齐齐看着卿迟落。
卿迟落摇头说道:“我……我不知道。”
纪鹤云替她开脱道:“见月跟着咱们一起出门历练是为了让修为更上一层,来杀妖的,过去的就过去了,反正暂且也摸不透,那便搁置在那儿吧。”
白衿何盯着卿迟落,见她脸上一片茫然。
良逐鹘扫了眼先前白衿何烤在火架上的野鸡,说道:“烤糊了。”
白衿何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野鸡表面微焦,上面撒着的碎荷叶被烤得微微有些萎蔫蜷成一小圈,但看起来火候刚好,正适合入嘴,他边伸手去拽一个鸡腿,边说道:“别咒我。”
鸡腿在嘴里咬了一口,瞬间,焦炭的口感又苦又涩,糊在舌头上像是在生吃柴灰,白衿何连忙吐了出来,把鸡腿翻过来一看——
鸡腿被烤得同墨一色,惨不忍睹。
再把仍在火架上那部分野鸡翻过来。
糊得不能再糊。
堪比锅底灰。
白衿何脸也黑了,他把鸡腿扔在脚边的荷叶上,掐了记简单的水咒,漱了遍口,方才缓和些许。
纪鹤云直嘲笑他道:“白眉悠,你烤鸡的水平真是差到离谱,那你住在山角角里吃什么?”
白衿何回道:“不吃,辟谷。”
纪鹤云捧腹大笑,说道:“你怎得不说你已经飞升成仙了,哪怕几万年不吃不喝也死不了?”他又去问良逐鹘道:“黑一,你烤鸡的手艺不错喽。”
良逐鹘回道:“一般,比小……白眉悠好一点。”
“小白眉悠?”纪鹤云稀奇道:“这是什么叫法,我母亲倒是经常管她养的狸奴叫小白,说加上个‘小’更可爱。”
林清蘅难得揶揄了句:“眉悠兄也可以是小白。”
他这么一说,纪鹤云才反应过来这个巧合,笑得更欢,还真连着叫了几句:“小白,小白!小白~”
白衿何叫他道:“纪鹤云,你是小白痴。”
纪鹤云不听,嘻笑着叫道:“小白好凶。”
良逐鹘嘴角勾着若有若无的笑,手里拿着根木棍在那被白衿何扔掉的“烧焦鸡”上怼了一下,一如他从前在破缠观训那些小鬼时一样,看起来就欠揍。
白衿何忍无可忍地把他手里木棍抢过来,扔到一边去,说道:“小黑,你又好到哪去,黑、一。”
纪鹤云拍手叫绝道:“有黑有白,妙哉妙哉!”
林清蘅默默插进来句:“……眉悠兄,木棍好像砸到顾师兄了。”
“顾师兄?哪个?”纪鹤云下意识接了句。
“是我。”一道冷冽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纪鹤云扭头去看,冷不丁地被近在咫尺的人儿吓了一跳,也真得跳了起来,脚下失足踩到了柴火未燃那段高处,整个人不受控制向后一仰。
“靠!”
白衿何刚站起身去抓他衣领,就瞧见顾州白伸出手一把将纪鹤云扯了回去,而后快速撒了手。
站稳脚,纪鹤云拍拍胸脯,说得:“谢了,顾师兄。”
顾州白只将视线穿过他肩膀上侧,去看着白衿何,说道:“不要随处乱扔,另外……”
白衿何本以为他要继承沈从归衣钵,说些处罚什么的,却听见他道:“白一,你符咒掐得很厉害,继续赶路时,你同我一起走在前头,剑、咒一同配合,更妥当些。”
蒋承允就像是随时都竖着耳朵听这边儿动静一般,旋即便站起身,扯着嗓子反对道:“顾师兄,他白一能有什么能耐,才刚入鹰岚阁,且连御剑都没能学会,鹰岚阁何时出过这等天资愚笨之人?也不晓得师傅是不是被他用什么邪术给蛊惑了,就——”
顾州白平静说道:“邪术也属咒术,若白一能在师傅身上用邪术,怕是整个人界,他的符咒都拔头筹,况且,蒋承允,他的能力要高于你,头脑也是。”
蒋承允的脸青一阵白一阵,让他恼顾州白,他做不到,第一弟子的威名岂容他挑衅,因而白衿何无缘无故吃了他一记白眼。
白衿何施施然坐回木桩上,腿撑着地,两手抱臂,他说道:“顾师兄,你也瞧见了,我不服众啊。”
狐假虎威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
蒋承允没忍住道:“白一,你简直不知好歹!”
顾州白瞥他眼,命令道:“回去。”又转眸看白衿何,说道:“带队之后,你自服众。”
话落。
他便转身走开,走到最前头后,他伸出一只手掌,掌心正对自己的脸,嚅嗫嘴唇说了句话,又将掌心翻转过去。登时一道声音响彻众人耳畔。
“列队,赶路。”
顾州白的视线落在白衿何身上,静待他过去。
纪鹤云拍了拍白衿何的肩膀,说道:“去吧小白。”他像是刻意报复当初白衿何不让他直接叫“眉悠”那件事,现在逮着这个称呼,他笑嘻嘻地叫个没完。
白衿何推开他的手,说道:“知道了小纪。”
纪鹤云顿时浑身不自在,感觉身上汗毛都竖起来了,脸上扭曲变形。
小纪。
小鸡。
什么鬼东西。
纪鹤云刚要开口,白衿何就已经走到最前头去了,徒留他一个人在原地难受着。
纪鹤云扭过头看见良逐鹘,就打算干脆凑过去一道嘀咕嘀咕白衿何起的什么破称呼:“小黑……”
良逐鹘不给他机会,直接说道:“知道了小纪。”
纪鹤云:“!!”
纪鹤云嘴角抽搐,又扭头去找林清蘅。
林清蘅却笑吟吟地盯着他,真诚问道:“鹤云兄是喜欢被叫小纪吗……好吧,小纪。”
纪鹤云觉得不用杀妖了。
他现在就可以干脆利落地吐血身亡。
最后只剩下卿迟落。
只见卿迟落满脸复杂地看着他,良久才说道:“我也要这样叫吗?”
纪鹤云说道:“……不、不用。”
“哦。”卿迟落应下。
纪鹤云心死。
走在最前头有好也有坏。
好在,走的路是自己来挑,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只要在最后期限内抵达目的地即可。
坏在,身边站着个顾州白,不讲话还冷冰冰的,没什么意思。
但出乎意料的是。
白衿何没想到他身后那人是时少羽。
时少羽并未同蒋承允般为了躲开白衿何,去到行队中央,反倒是一个站在了第一行。
他还主动同白衿何打了声招呼:“白一,你好厉害啊。”
时少羽的脸生得极为普通,属于是扔在人堆里都找不出来的那种,但他笑着的时候又带着种难以言喻的憨厚感,这和他跟在蒋承允身后做的事联系起来有种撕裂感。
他的个头要比白衿何矮上些许,说话时甚至要抬着眼睛看白衿何。
白衿何随便回了句道:“是吗。”
时少羽喋喋不休道:“是啊是啊,那天进你房中,我和蒋承允都施展不出来符咒,想来应该是你用了更高一等的符咒先压制住我们了罢,而后后来又去了一次你房中,你布下的结界好生厉害,差点儿把我俩都定在那儿了,把蒋承允气得不行,而且你入刑思阁后居然毫发无损,丝毫看不受了伤,整个人瞧起来和平常一般无二,而且听闻你在大选上居然是第一。”
时少羽总结道:“很厉害。”
一言一语都落到了顾州白的耳朵里。
他沉默着听。
白衿何说道:“谢谢夸奖?”
时少羽说道:“不客气。”
白衿何笑了下,没再回。
此行目的地为淮安其南——九霖。
从莱羽殿至此,御剑也要四个时辰左右。
但下山历练,向来都是要一路见闻。
经过小半天。
众人走到了处临水村落。
窄河若围城之墙,将迭起屋檐炊烟环在其中,且河旁水草茂茵叠翠,厚厚得堆长着遮住湿水淤泥,河中有着捕网船只,不难猜出,此处人家应当都是靠渔业为生。
但此处各个人家园中又都种着一颗高壮柳树,估摸了下,那树应当有百年年轮。细长枝叉上的翠叶却被尽数拔掉,光秃秃的裸露着,唯有最高处那一条枝桠上系挂着一条随风摆动的红布条,布条约有巴掌大小,那红色正沉,在烈阳下犹显得浓郁过了头,不像是为祈福挂上去的,反倒像是从大喜婚服上方方正正裁下来的一小块。
而那布条上,一些人家干脆空着布面;另一部分人家则用黑墨画了未曾见过的符号,那符号歪曲着,有些像两道符咒叠加着写到了一起去,从而堆叠出了两外一种诡异的符咒。
顾州白停下了脚步,仰头看着其中一颗柳树,说道:“白一,准备。”
白衿何问道:“准备什么?”
顾州白扭头看身后那道河池,视线像是他腰侧那把剑般,缓慢地用刀刃剖开河池的表面,锋利的寒光直指一切危险,他说道:“准备符咒。”
顾州白说道:“此处为虱水人家,那水中养的不是鱼虾,而是死去的妖兽,可能还有乱葬岗中捡回来的死人尸体,那柳树上挂着的红布条写道是每家虱水特性,譬如这家——”
他抬手指了离河池最近,柳树窜得最高那家,说道:“那上边画着的字符似兽离魂,下方又画有一条横线,这家虱水专养兽类,且兽无魂魄,可将人的三魂六魄囚于其中,若人的魂与魄在兽躯中消散,此人彻底泯灭,不入轮回,且魂散之前,兽躯增大一倍,待到下次囚魂,兽躯中可囚二人,以此类推。”
“那个呢。”白衿何指了下旁边那家,猜测了番,道:“那字符一竖一横,囚魂地换成了人的躯壳?”
“对。”顾州白点头,又指着另一个说道:“还剩一个,便是妖躯囚魂。”
“那没写的呢?”白衿何问道:“都不会做?还是,都会做?”
顾州白回道:“都会做。”
点了下头,白衿何接着问道:“所以虱水便是专养囚魂躯壳的?有何用?就为了毁一人魂魄?未免太过无用,毁人魂魄方法比百种还多,何须专门跑到这偏僻角落来卖躯壳。”
顾州白淡淡道:“他们最大的用途,在于囚,而非毁,有太多人不满自身相貌,便来这处寻副美丽的身躯,魂魄注之,脱胎换骨,臼头深目亦可成远山芙蓉,至于兽躯、妖躯,一方多用与富贵人家调教狸奴小宠,狸奴终究为兽,难通人性,人魂注之,既通,另一方则用于换灵体,以人化妖,常人梦寐以求,无需嚼苦来驭剑,只需一妖尸,妖脉既成,哪怕是个修为低下的小妖,也要比无法修行的凡人要好得多。“
白衿何饶有兴趣地听着。
这倒是他在破缠观内无法从书上看来的。
虱水人家。
逆天改命。
白衿何问道:“你从何而知?”
顾州白拔出佩剑,指尖擦过剑刃,以血唤剑,他以一种平静到近乎可怕的语调说道:“我曾经,就是那被囚在狸奴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