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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杀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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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道视线撞上,好似短短数月,都翻天覆地得变了样。
白衿何平静地问道:“他想要何时杀我?”
良逐鹘淡淡吐出句:“将其他人都杀死后。”
原来这便是无名尸的局,他想要白衿何最后死掉,那么这其他人的范畴,究竟是如今所在九霖之人,还是世上所有人。
良逐鹘如同他肚中蛔虫般,说道:“他要杀死所有人。”
锁界绳在他身上一寸寸收紧,如同蟒蛇绞杀时般,勒得他气息不通,脸色青白交杂,还将他胸口窟窿勒得彻底凹陷下去个小坑,而其中,竟还能隐隐瞧见被薄雾包裹着的还在跳动的心脏,以及心脏之外渐渐显形的……..骸骨。
顷刻,锁界绳便如同触底反弹般,倏地松散开,掉落在地上,而重获自由的良逐鹘却并未替白衿何解开绳索,而是缓慢站起身,任由界中魂鬼闯入自己的躯壳内,而后黑雾升腾,将它们一并吞噬、消融,化为己用。
白衿何扫了眼界外乱相,只觉腹中翻山倒海,在破缠观内他自是见过不少血腥之景,甚至为历练,还造幻境将他投入其中,他也杀过不少生魂,但那些与此刻都不能相比。
此刻,他为羔羊,昔日友人也为羔羊,而刽子手更是被剥削了神智后才走到如今境地。
无奈至极,荒唐至极,狼狈至极。
白衿何问道:“他们也要死。”
问句,但尾音不住往下坠,如同丧钟将鸣。
良逐鹘未答。
他缓慢蹲下身,一手抓着白衿何的下颚,迫使着他抬起脸直视自己。
白衿何面上无波无澜,恍若就此死了也无所谓般,甚至还有心情调笑道:“那小鬼主如今是打算先杀我喽,动手时还需麻利些,我怕疼得很。”
他蝴蝶骨处还在往下淌血。
良逐鹘的手掌绕到他身后,轻缓地在蝴蝶骨上一抹,而后手指倏然下压——
指尖没入皮肉下,血肉将它包裹。
与此同时,良逐鹘感受到指尖上细细麻麻地痛,很清淡的痛,如同蝼蚁啃食般。
他将手指抽出来,上面停留的魂蛊也瞬时消散成灰。
白衿何的魂蛊已经弱到如此地步。
血干涸在指尖,白衿何盯着那处,而后轻笑一声,抬眸道:“小鬼主打算先折磨我?”
得理不饶人。
他最知道良逐鹘躯壳内为何生了骸骨。
也能察觉到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从何而来。
良逐鹘反手将指尖上的血抹到白衿何嘴唇上,他动作轻慢,比起带有侮辱意义的挑衅,更像是慢条斯理的为妻子描红唇。
他摸得那般仔细,恍若还能感觉到白衿何唇上命纹,其中走向囿于都被他摸得一清二楚。
待白衿何唇上覆满血色。
良逐鹘终是站起身。
外头杀成一片。
而万剑所向是顾洲白。
黑发披肩,随着动作凌乱地晃动,恍若盖在头上的一块蒙住心智的黑布,他面无表情地提剑斩杀拦路之人,有一杀一,来百杀百,手下不留情,眸中无怜悯。
而他杀人的手法竟也贯彻了他那面上斜疤的精髓,一剑斜劈下去,剑刃所指之处,死无全尸。
而下一个他剑所指之人,是纪鹤云。
纪鹤云提着乱火剑,满脸不可置信,身子身子都在抖,他不敢想顾洲白究竟是何时变了番模样,彻头彻尾地变了,他一瞬就想到顾洲白是被那虱水老翁炼成了囚魂躯。
那么如今在这躯壳内嗜杀的人儿又是谁。
而顾洲白的魂儿又去了哪儿。
纪鹤云提剑迎上。
但显然他不是顾洲白的对手,他在八洲历练多年,但到底修为稍弱,年岁参差也摆在那儿,梗横其中的不仅仅是顾洲白从沈从归那儿多学来的剑术,更是纪鹤云的百般顾忌,他不忍下死手。
但顾洲白却已无心智,一剑劈来,纪鹤云身上衣裳便破烂开条口子,其下皮肤更是被斩出条骇人的伤,直往外淌着血。
纪鹤云终是用了杀招,他面如死灰地掌控着布上伤痕的躯壳,朝着顾洲白逼去。
而身后如潮剑修更是一齐奔去讨伐顾洲白。
寒剑冷光,杀心驱往。
顾洲白的身躯被淹没其中。
白衿何侧眸看着人群再次散开时,倒躺在地上面目全非的顾洲白。
顾洲白的身上插着数柄剑,他颤颤巍巍地朝着天际伸出手掌,他似是见到了想见的人,嚅动嘴唇,喃喃着颤声道:“为何……..”
一柄剑再次插入腹中,那只手臂摇晃着,掉落下来,狠狠地砸在地上。
死不瞑目。
而人群之中,纪鹤云紧攥剑柄,血顺着小臂往下爬,爬满他这辈子引以为傲的乱火剑,被烈火焚烧,化作一缕烟云消散,他踉跄着后退,退出人群。
妖蛇逼近,他剑剑斩七寸。
妖尸在他脚下铺出条路。
剑上属于顾洲白的血也被黑色的妖血冲刷。
白衿何面无表情地盯着纪鹤云,片刻后,他眼睫轻颤了下,转眸淡笑了声,问道:“现在便开始让他们一一死去了吗。”
倘若当真存在祭祀,那么祭祀所求便是重归万年前,万年前发生何事白衿何丝毫不知,他只知晓三堂便是在那时诞生的,那么让他回去,是为了何事?
毁灭三堂?
良逐鹘说道:“他早便布好了局。”
无名尸不过一缕残魂,尚且谋划至此。
何其可怖。
良逐鹘右手一翻,血肉褪去,化作骨爪,朝着锁界阵之中一掏,一方小洞便开了。
而后界洞渐渐扩大成一人高。
良逐鹘再次抱起白衿何,从界洞中钻出去。
腥风血雨中厮杀的人儿恍若都看不见两人般,他们如同出入无人之境,竟无一人、一妖拦截。
良逐鹘说道:“魔修也快来了。”
他说道:“人界岌岌可危,妖、魔皆逐之,人界分崩离析不过是早晚的事。”
白衿何躺在他怀中,神情淡淡,头脑中思绪也逐渐清晰。
无名尸所为,是杀所有人,而后将他推入祭祀阵中。
空寂痴所为,则唯沈喧雾一人,或许他也妄想回到万年前,不知缘由。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从他们身边奔过,浓重的血腥味是逃不掉的,缕缕压抑着的锈腥味钻进肺腑,远比凌迟时剥削皮肉更让人紧绷。
魔修早便到了。
蒋涣一人扛之,退败也不过是早晚之事。
一时之间,人界守界者皆出动。
周遭笼罩的护界终究是突如其来地破了。
妖界大军最先抵达妖都,而领军之人便是那红衣女子——霓阑秋。
悲神堂竟无了隔岸观火之为,而是主动伸以援手,当然,这手是向蒋涣伸的,而出手之人,便是宁静池。
蒋涣一人挡万军,竟丝毫不惧,九霖这片小地几乎被魔军轻压得不见明亮之光,唯余黑云压城。
他不畏死亡,因知晓一切不过无休无止,终将重来。他抵挡着各方偷袭,但到底寡不敌众,且他如今躯壳早就没了曾经意气风发。
终究是痴妄之为。
魔军踏着蒋涣的尸首而过,随着蒋涣没了气,斩魂刀坠地,锁界阵也随之烟消云散,妖魔被压制的修为重归体内,愈发猖獗,竟无人可挡。
而蒋涣尸首前,宁静池垂眸看着他未闭上的眼,缓慢伸出手替他阖上,而后才站起身,看向愈发滚烫灼亮的祭悯龛。
宁悠归站在远处,淡笑着掸了掸身上的尘灰,说道:“预言所说,应验了。”
石洞内。
空寂痴看着幻境中种种,却始终未寻到想见之人,他脸上胜券在握的笑也渐渐隐去,直到面覆阴郁,倏地,他感知到什么般,站起身。
无名尸那抹残魂竟拼力归到了万兵剑冢中去。只差分毫,其中布下的结界便被破除,其中剑魂也尽数破出,但终究是差了分毫,无名尸的残魂彻底被拘在其中。
空寂痴却还觉不满,棋差一招。
他的指节敲了敲身侧蛊虫的脑袋,说道:“乖宝宝,去罢。”
蛊虫犹如受何牵引般,穿过妖魔人鬼,直奔着白衿何飞去,然而尚未近身,便被道结界拦截住。
见此,空寂痴便知晓那无名尸为何自投罗网,原始祭祀了己身残魂,只为庇佑白衿何逃离此遭劫难,但哪能一切都如他所谋算那般进展。
空寂痴再次打了个响指,蛊虫霎时外放出层层异香。
蛊虫再次近身。
顷刻。
白衿何竟转眸向蛊虫看过去,视线恍若穿过数层幻境的阻挠,直觑空寂痴。
两人就这样隔着万里相视。
白衿何身上的锁界绳也早随蒋涣的死去而解开,他背后骨骼竟不时发出吱嘎响声,恍若正在寸断般,声响让人不寒而栗。
良逐鹘率先发现他的端倪,蹙眉看去,却发现不知何时,万蛊咒竟再次现形,密密麻麻地爬满了白衿何白皙的脸,而他唇上正中的位置还印着道咒符,因着血渍覆盖,那咒恍若得了生灵献祭般,不对从血肉上凸起。
良逐鹘记得无名尸曾言。
万蛊咒出,便是另一个白衿何又死了一次。
而其附带的疼痛也是另一个白衿何所正在承受的。
白衿何的身体腾空而起,试图靠近他的蛊虫瞬间被暗光吞噬。
他的脸如同覆上重重甲申般,冰冷无情。
转踵间。
白衿何立于高处,阖着眼,血渗透他的每寸血肉,掉落在地上,淹没下方尸首,而沾染他血液的尸体都在以肉眼可见之速被腐蚀。
蛊虫不断从腐蚀的血肉中爬出。
白衿何的血成了驱生毒蛊最好的引子。
白衿何像是被囚禁在了铁罩子里,无数个零碎的片段在他的脑袋里匆匆闪过,残影叠乱得让人分辨不出实景为何,而一道道场景刮划过后,残影被拖到最长,陡然间———
他看见了一个人佝偻着躺在蛊堆中,血肉都被蚕食得不成样子,身上数不清的地方都只裸露着森森白骨。
他看着那人一遍遍被蛊虫啃食直至咽气。
而死后。
他的身躯开始快速愈合。
血肉重新罩住骸骨。
蛊虫再次嗡嗡响着扑盖上去,贪婪地进食。
寻此往复。
直到那人终于翻过佝偻的背。
白衿何看清了他的脸。
是他自己。
那人朝着他缓慢伸出手,蜷缩的手指徐徐舒展,指向他的视角所处的方向。
“你……..又死了……..”
这句话落。
白衿何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万蛊咒愈发焯烫,如同烙铁掀起层皮肉般。
那躺在地上的人儿咧开嘴极为勉强地笑了下,而后便开始剧烈得咳嗽,咳得仿佛能将心肺一并吐出来。
蛊虫很快便将他的胸膛啃成了空骨架。
白衿何发现,这蛊虫啃食的速度居然愈来愈快,说不准过不了多久,这人儿便彻底连恢复原状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就此彻底陷入亡态,永世枯骨。
“救……..救……..”
救谁?
“……..救他……..”
他是谁?
白衿何张不开嘴,意识再次沉沦,此次,他竟瞧见了无名尸。
没错,便是那满头雪丝的“良逐鹘”。
无名尸似是也在被什么东西啃咬,身体上笼罩的黑雾不时便缺出来块儿,他显然也感觉到白衿何的存在,平静地转过头,将脸侧贴在地面的血污里。
他也笑了笑。
无名尸说道:“到底还是死了。”
死?
他还未死。
怎得都说他死了?
白衿何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还是发不出声响,但无名尸如同知晓他心中所想般,声音极低道:“蛊脉彻底殆尽那刻,你这幅躯壳也要消失了,再之后,一切重新来过,无数次轮回,无数次重蹈覆辙,一遍遍死去,每次你都选了万蛊咒,选了剑修的路,蛊脉维持的时间也愈来愈短,再这样轮回几次,你便真的没了……..”
无名尸身上黑雾只剩半截,这也代表他的残魂所剩无几,即将彻底消散,他轻轻叹息道:“原以为万兵剑冢中的结界能将我封住,这一切也随着我的消失彻底停止,但一切还在往前走。”
“轮回,轮回,该有的轮回不应是粉饰太平后的拼命掩盖,我会死的,你阻止不了,这是我亲自选的。”
“这样下去,你也会死的,被毒蛊吞噬地连一丝魂魄都不剩。”
黑雾消散得只剩他的头颅。
无名尸终是阖上了眼,而未说完的话也就此烟消云散。
再也吐露不出。
白衿何被囚禁在一片黑暗的天地内,如同回光返照般,万蛊咒化形成摩挲作响的铁链在他肩骨处来回缓慢地挪动,在铁链尾端缠绕到手掌那刹,脊背上忽然冒出只只行动温吞的魂蛊。
魂蛊的数量愈来愈多。
白衿何也明显感觉到蛊脉死而复生,他身上的伤口几乎快速恢复,与方才那被蛊虫吞噬掉的人儿恢复血肉的方式如出一辙。
他的身体层层下坠,再次恢复意识时,他便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半空中,无数妖魔试图撞击摧毁他周身笼罩的屏障,但不过于事无补。
白衿何抬手摸上屏障,此刻他的脑袋像是被彻底清空了后,完全没有了任何情绪波动,他只知晓,所有人都要死,他也要死。
他垂眸向下看,便看见一片凄厉。
纪鹤云挡在妖魔大兵之前,与无数剑修并肩而战,止昏止晓两个斩魂刀也在其中,不过身上都留下了不少伤痕,成了只能依稀辨认出眉眼的血人。
霓阑秋站在妖兵后方,直奔皇城而去。
而卿迟落却留在了九霖。
她站在人群之后,冷眼旁观着人界劫难。
巨蟒盘踞在她身前,不时朝着试图靠近的人吐着信子,张开巨口露出尖锐的獠牙。
白衿何分明就在高处看着,却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感知正在被不留余力地剥夺,他听不见下方妖魔的嘶吼沉浮,听不见剑修们的惨叫迭起。
他看见人群中出现了另一个“白衿何”。
“白衿何”身上附着从石洞中带出来的满身伤痕,拖着血躯,用尽身上残余的蛊虫,手指从死去的剑修手中接过的佩剑,步步前行,他不是守着沦陷的九霖,而是守着不容自己逃离的纪鹤云,还有踉跄着祭出残破骨扇的林清蘅。
他看见远处有莱羽殿前来之人声嘶力竭地喊着同门之名。
悲神堂之人手提祭悯龛,道道惨死之魂朝其中涌去。
纪鹤云死在妖魔围剿之中。
“白衿何”的咒符没能救得了他。
林清蘅也布了后尘,被大军纷至沓来淹没。
九霖彻底被妖魔侵占。
而后是整个八洲。
最后直逼皇城。
莱羽殿长老纷纷出征,守在皇城界边。
其中却始终未见沈从归的踪影。
而后,尘嚣浮华吞没凡世。
霓阑秋蛰伏多年,不过是为重归妖界,彻底掀翻曾经夭折之召,她为妖王之女,野心怎得便不可有?她骄妄自负,野蟒之心压抑不下,一朝雄起,便掀兵称王。
但妖魔共争人界,吞下这颗甜果后,昔日为友也将反目相对。
魔修狡诈,生性伪善,更是早早下好了套。
一时之间,寒光难落。
而卿迟落更是被魔修生捉了去。
界前万兵相逐,血洒战场。
卿家终是就此落了幕,以自刎之姿。
霓阑秋赤红着眼,化蟒吞魔。
九头蛇重现。
彻底乱了套。
而莱羽殿之中,玉骨剑嗡响不断。
不知何时。
血海淹没六界,生灵涂炭。
玉骨剑从中折断,骨刃砸落于地。
须臾。
如同收到牵引般,无形的丝线勾拉着玉骨剑重归完整,嗡声也就此渐消……..
迷雾之中。
白衿何听见有人在唤他姓名。
“白衿何。”
“白衿何。”
“白衿何!”
“……..”
他的感官彻底被剥削得干净。
身上刺麻的痒意不断攀升。
万蛊咒将他围在其中,渐渐缩紧。
骨头从躯壳中钻出,一截截骨头折断又续接。
就在那副身躯即将堪堪恢复之时,不知从何处飞踏来的魂蛊拼命撞击着万蛊咒的界限,一点点地将万蛊咒撞出条罅隙,而在那条窄缝将将复原前,一只由粉末聚成的异花蛊从白衿何鼻息间钻出来,将他飞速拖至虱水池上。
异花蛊身上飘散的香气也使白衿何的意识愈加昏沉,分不清今夕何夕。
直到白衿何的身体“啪”得砸入虱水池,一连串气泡升腾而出,将那架身躯彻底封锁在池底。
属于万蛊咒的光亮渐渐隐去。
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黑雾也一同落入。
如同祭祀般,生灵归阵。
礼成。
自此,天地昏暗。
似幻似真似梦中梦。
野草肆虐,逐火燎原。
虱水池中水位渐降。
玉骨剑自莱羽殿飞出,一并插入其中。
剑尖末入那被黑雾缠绕的脊骨。
往昔归来,痴梦止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