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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谢谢你不讨厌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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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他们在屋顶上坐了许久许久,梨溶断断续续的,说着话儿,好似从前从没说过这么多,盈满则溢,要一并倒出来。
“我亲眼见到,爹爹杀了娘亲与大哥,那时候,我才四岁吧。”
满地水酒,逸散于灰蒙蒙的暗色,涌上鼻尖,细嗅去令人黯然销魂。梨溶抱着酒坛子,转到钱进来没喝过的边口,试着试着浅酌了半口,放下时,稚弱如婴的眉眼里浮现醉意,丝丝缕缕鬓发随风轻扬,欲乘风飞起般。
钱进来被吓得止了咳嗽,诧异的望向十四岁女孩。
“我出生在一个看似普通的家庭里,爹、娘,上面有俩哥哥,五口之家,本该和和满满,其乐融融。但是自从我会走路思考,渐渐的,就发觉自家与别家不一样。
别人家住的是砖瓦房茅草屋,我家深宅大院,别人家的小孩滚泥地,我家小孩被迫看书习字,村里的人都说,我家是富贵人家,书香门第,知书达理,效应旧时隐士。然而只有家人知道,高墙密林里,遍布最多的,是蛇蚁虫兽。
记得有次出门,见村里有个小男孩在哭,我问他哭什么,他说他婆婆种水稻惹了两只草履虫钻进小腿皮肤里,扯不出来,那两块肉鼓得有大拇指大小,可怕极了。我便让他领我去,割破手指,滴了两滴血在伤口处,刹那间,那两只草履虫就跟开水烫过样匆匆爬出来肉皮,啪的一巴掌就拍死了。这事被我爹爹知道。他严厉训斥了我多管闲事,把我关在小屋里一天没吃饭。等我再出门时,撞见了那家老婆婆出殡。
草履虫逼出来的当晚,婆婆就中毒死了。村里大夫想不明白,这虫子虽然有毒,但毒不致死,为何会出现明显中毒症状?疑点只在我的毒血。从那之后,所有人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瞧我,我受不了,哭着跑回家里。父亲知道我又出门闯祸,用鞭子狠狠抽了我一顿,娘相护,他连娘一起抽,一鞭鞭,抽得皮开肉绽。当晚我重病发烧,娘裹着一身伤疤来照顾我,两个小哥哥站在我旁边,都在哭,以为我快死了……”
梨溶寸寸攥紧手指,关节发白:“要那时我真死了就好了,也不致于独自面对这么多悲剧。”
“你爹不爱你。”
“不,他爱我,他跪在娘面前狠狠捶打自己胸口祈求原谅,深夜时,坐在我窗旁帮我更换抹布,几宿未眠,直至我病情转好,眼睛红的像兔子,头发白了大半!”
钱进来闷了一下:“那他为何要打你们。”
“因为他是疯子,”梨溶舔舔嘴唇,又喝了口酒,冷笑道:“浓冬深夜,他着了薄薄层亵衣躺在庭院里,如此好几番,翌日娘问起,他忘得干干净净,只能归属于梦游了,再后来,大白天的,爹光着脚,张开手臂,绕圈圈跑,嘴里嚷着‘我是只鸟,我是只鸟’……娘常搂着我,缩在床上嘤嘤哭泣,我稚嫩小手攀上她肩头,摸到她头皮上血痂……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疯了的时候开始打人。清醒过后又狂扇自己耳光,涕泗横流的道歉。
我四岁上半年,爹索性将所有时日都扎在毒物里,研究如何以毒攻毒,治疗疯病。
其实爹清醒时,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会写诗,会作画,烹饪佳肴,修建园林,屋子缺了个洞漏了点风很快就修补好。生的也很好看。大年团年,一家人围聚红泥小火炉埋地瓜烤年糕,爹说,该让孩子们知道疯病由来了。
是遗传。
遗传病。
祖父母当年是一双羡煞江湖的神仙眷侣,却惹到一名心思歹毒的用毒高手,在祖父吃食里下了毒。毒无色无味,潜伏血液,等毒发发疯时,早历经经年侵透四肢百骸,且遗传后代。毒师因仇家众多,早被杀死抛尸。举目无路的祖父母带着年幼的父亲寻访神医无果,途中病发身亡,悲痛的祖母亦因此疾病缠身,没几日随之仙去。
遇见娘亲,直至成婚,爹对来龙去脉,也许可能产生的后患,无一丝隐瞒。
但如今,事态恶化已不由控制,父亲自知癫狂时日愈多,对不住娘亲,她现在离去是好的,钱财尽可散去,他不会怪她。
娘说她不走,她走了,儿女如何办,爹如何生活?她说着说着哭起来。我真怕有朝一日她会瞎掉。
女人为情……真是蠢。”梨溶撇撇嘴,仰首望月,夜风吹直她长发,宛如蝶翅纵深拉直,是不是这样,就不会泪盈于眶呢。
“没过几月,爹就把娘杀了。因郁郁不得解药而饮酒,借酒发疯,一刀刀把娘切了,大哥像疯了一样扑上去救娘,那刀便落到了大哥头上……鲜血四溅。人就像没了气的皮球,噗噗噗噗,哈哈哈哈,就逶迤在地了,”梨溶张狂的笑起来,笑得双肩狂抖,钱进来伸手去遮她眼睛,掌心搵了滩温温热热的水,一触,就宛如融冰顺颊而落。“如果难受,就别说了,就当是做过噩梦好了,你还活着,活在当下。”钱进来尽力以最温柔的嗓音劝慰道。
“这些画面,在我睡梦里重新上演了千百遍,我已经不害怕了,”梨溶双手捧住钱进来伸来的掌心,侧脸轻噌,湿漉漉的长睫痒酥酥的,像只淋了雨的伶仃小猫,可怜得钱进来心都快化了。
“虽然我重新经历过千百遍,但我没跟任何一个人说,我只跟你说,因为你死后要埋葬我的。但若是你跟别人吐露半字,我定然杀了所有人,”梨溶撇撇嘴,委委屈屈道:“真的,我甚至连二哥都没说……”
“那日二哥去山下城镇采购些生活必需品,归来时,已是傍晚,爹早将娘与大哥塞在口袋里,绑上大石块,施展轻功丢到村子十里外的大河里。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是河里的鱼,天上的鸟告诉我的。两个哥哥都没有操兽的天赋,但我与生俱来,闻说我祖父就有。我害怕爹知道我知道一切,于是我跟蛇宝宝一起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村里孩子都不理我,我只能跟宝宝们一起玩。蛇宝宝伸长身子量不及我高,我怀疑终有一日它有我长的时候就会把我吞掉。于是我等啊等啊,等了好久,蛇都没长大,二哥却回来了,推开门问我看见娘和大哥了吗。我侧头看二哥,同时看见站在他身后爹爹,眸色清清澈澈,满是急切,好似清醒过来了,书房发生的一切都不知道。我便也说不知道。其实我不知道爹爹知不知道,我开始怀疑往昔发生的一切殴打癫狂都是在爹爹清醒下做的。他是一个骗子,是一个恶鬼。
“你看见娘去哪儿了吗?”他问我们。“你们看见我妻子了吗?”他问村子里每一个人,流着泪,哭得像真的一样。
二哥也很哀伤,我看得出,他相信了爹爹流的泪。他遗传了善良美丽的娘亲的优良基因。我感到很悲哀,我不敢告诉二哥真怕,五岁的小女孩,谁会相信我的一言一行?倘若二哥受不了刺激露出马脚,反会引起爹爹怀疑。我不愿他死,苍茫世间,我只有他这么一个亲人了。那种孤独感,光想想就寒透四肢。我同二哥一同吃,一同睡,一张床两条被,半夜起来上厕所亦紧紧跟随。二哥总揉着我头发,笑骂道,你这个胆小丫头。其实我不是胆小,我只是怕他死了。
但二哥还是不见了。
那日清晨我起床,见旁边的被子掀开,尚是温热的,人却不见了。我找遍游廊角角落落,翻遍每一块草皮,都未能见到那个善良单纯的少年……娘亲与大哥被杀的画面在脑海纷至沓来,一会儿是娘扭曲的脸,一会儿是大哥伤心悲鸣,如海藻肆意蔓生,止都止不住,我吓疯了,简直吓疯了,躲在草丛里勒紧小蛇,根本不敢相信一切是真实的。
但爹找到了我的栖身所在,他流着泪,他凄凄楚楚道,二哥失踪了……他的袖角沾着水渍,许是草丛露水,但我鼻尖分明嗅到了河水的气息!
骗子!魔鬼!以为我跟无知的外人一样不知道你那张难看的人皮地下肮脏的灵魂吗?甚至比怀中毒蛇恶毒百倍!
手痒杀了二哥,是不是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我不要死!要死都你这个恶鬼先下地狱!
在爹伸手抱我出草丛,贴近胸口的刹那,我从袖底摸出匕首,狠狠插入他胸口……”
说了一夜,天还未亮,湿雾搅在翠竹林上,像拉扯一条条烂棉条,扫荡在透着薄弱明光的天幕上,风总是不断的,罡阵一样的往下降,逼得人喘不过气儿来。钱进来望着一背长发被拉直的梨溶,烈烈红衣如火焰燃烧在她眼瞳里,溢满了浮躁、焦虑、惶恐、娇怯,百感交集!一时震惊不能言语。不知为何,明明环境不一样,但钱进来偏偏就想到了顾府的地牢。
是否记忆太痛苦的话,过往就化作坟,从小就将之活埋。之后渡过的时日,不过都是在那个时光缝隙间挣扎。
钱进来收回手,紧紧抱住膝盖,背后隐约生出冷汗。是的,曾在很多个深夜里,不是没怨恨过抛弃自己的父亲,但比起梨溶来,又算得了什么呢。她都已死心了。而自己还有怀揣希翼,多多少少探寻着父亲的消息。
梨溶继续说着,说了一夜,她已经很疲倦了,不知是在梦呓,还是在站在回忆彼岸,说的都是与己不相干戏剧。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逃出院子,那段记忆太悲痛,无言用言语形容,等我清醒时,我已经来到城镇里,我恍恍惚惚的站在熙攘人群里,蓦地想起来,刚才是不是我发疯了?
我是他女儿,因此,我也被遗传疯病。
为何,爹说的十句话里,九句是有假的,唯独这条是真的。
我多想,就算他屠戮了全世界,只要我不那样做,我就与他不是一类人,我还年轻,可以选择想过的生活。
但,不是的……骨子里嗜血躁动的血液,注定我终将重蹈覆辙。
我不愿伤害任何人,远离城镇,住在被遗弃的破草屋里,终日与蛇虫鼠蚁为伴,我渐渐学会调配他们喜欢或憎恶的气味,学说相同语言,或用毒血操纵,让它们乖乖顺顺的听我的话。没衣服穿,没吃食时,我就带着宝宝们去街头卖艺。人们既惊讶又恐惧。其实我一直都很奇怪,为何他们不怕人而害怕动物呢。动物喜怒哀乐浮露于表,若非被侵害或饥饿不会杀死别的生物。虎毒还不食子。但人不是,人心是最阴险的,我再没见过比人心更可怕的了。
记得那天收工,我平平静静的走在回家路上,偏有几个小男孩拿石头砸我,骂我是怪物,石头好疼啊,砸在额头上,血一下就流了出来,糊在眼皮上,难受极了。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袖子里的银蛇小白生气了,蹿出去咬了其中一个小男孩一口。小男孩立即栽倒在地,捏紧脖子,青紫脸色,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官府说我杀人。明明是他太弱还敢来惹事生非!人们把我吊在菜市口,架起柴火口口声声要烧死妖精……我好怕啊,我好恨啊,我不想死啊,我好不容易活着怎么就这样死了呢。我吓得流了一裤子屎尿。台下多也是有子女的家长,动了恻隐之心,低低议论起来,这时从人群里走出一位高贵美丽的女人,举证说,是她看见男孩被意外的野蛇咬死。不是我操控的。县官不是笨蛋,自然不信服。女人便慢悠悠的从怀里掏出枚大将军令牌,县官一瞧,顿时吓得缩下椅子,跪倒在地。百姓见情形突变,亦哗啦啦跪倒大片。独留女人鹤立鸡群,八面生风。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太妃,不,那时先帝还在,她应该被称作贵妃……站在权利顶端的女人,用权势逼得对手低头,是她最喜闻乐见的爱好。死了孩子的那家人,区区几盏金子,几句恐吓就制住了。太妃收容我,是因为她对我围观群众口耳相传中,我特有的操兽天赋超有兴趣,而且我年幼尚幼,她独有一子,还不常在,身边多了个我,多少聊以寂寞……”
“等等,”话题至此,已轻松许多,钱进来忍不住截断了梨溶的叙述,好奇道:“不对啊,身为贵妃,不在深宫,混迹江湖?”
天边泛起鱼肚白,梨溶撩起鬓发,露出半个月牙的耳廓,延伸而下的轮廓弧度轻曼,翘唇小鼻,眉与眼间距长长的,半点不妩媚,显得很是疏疏离离,她望向天边的眼神也很空茫,仿佛望穿了经年岁月。
“知道太多不是件好事。这些年吃吃喝喝,过的什么生活我都忘了。我说给你听的,你最好也都忘记了吧。”橘红色鹅蛋红心似的太阳被云层奋力娩出,弃到昏沉沉的天幕里,瞬间光芒万丈,像无声的嚎叫哭喊。梨溶眉目间,终究涌动出沧桑的疲倦,声线也沉沉的,仿佛老了十岁,“太妃安排了我一项任务,我真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会不会死呢,我真的好害怕。爹爹能给子女讲故事,我也就只能说给你听听了。”
她站起身,酒罐子咕噜噜在地上打着旋儿。
“从现在起,你不要再跟随我了。”
她走到梯子边上,一阶阶小心翼翼的往下踩,身子随屋顶平线一点点消失,衬了薄青色的暗景,就跟溺水下沉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