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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红袖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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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后来徐轻缳喜滋滋的去找那个琉璃玉屏时,看到满盒碎片是如何的气急败坏,宁颂微也并不十分关心。
总之她们二人,自此之后便是哪里都不对付,饶是如此,人前遇见徐轻缳也总装出一副姐姐亲妹妹爱的模样挽住她嘘寒问暖。忍受数年,这一日宁颂微终于懒于应付,抽出了手撂下一句,“徐姐姐演的不累,也考虑考虑配合的人的心情吧。”
徐轻缳不依不饶的重新挽住了宁颂微的手臂,秀脸上笑意不减,“今儿个我可不是演的,我是真替宁二小姐开心啊。”
她们正走在朱雀大街上,宁颂微一早收到焕颜阁老板娘发来的帖子,说是店里新制了香胰要呈给她看看。哪知出门没多久就碰到了徐轻缳,心里老大不乐意,想视而不见,可徐轻缳就像是闻到花香的蜂一样立刻黏了过来。
“开心什么?”宁颂微悠悠迈着步子,手里的画扇上描着一只淡青色鸾鸟。她不似寻常少女一般喜欢拿纱雾绣彩的团扇,却喜欢这些纸做的玩意,时不时在上面添几笔自己的杰作。
徐轻缳颇为看不上她这副自命清高与其他贵女不同的样子。
“听闻丞相近日来频频造访红袖招,听说,有意在那楼里挑个姨娘给宁妹妹,想来妹妹年纪尚小日后还要出嫁,有个妇人长辈照料当然是好事。”
她一边笑的温婉,一边拿眼斜觑向宁颂微,也不知是对此事毫不在意还是说真就掩饰的极好,身边这个不过双六年华的少女黛眉淡泊悠然,长睫轻动,朱唇翘起一个笑来,“徐姐姐一个新嫁之妇对红袖招的事儿倒是清楚的很,难道尚书公子也是常去……?”
徐轻缳笑意不减,打断了宁颂微的挖苦,“这些朝中重臣下了朝平日里,就喜欢去听个曲儿,吃两口酒,红袖招有的是清倌做这生意,至于丞相有意纳妾这事,信不信由你。”
宁颂微唇边的笑淡了些,又任由徐轻缳挽着她走了一段路,眸光幽幽望向长街的尽头,忽然开口道,“徐姐姐,可想陪妹妹去那红袖招走一趟看看?”
徐轻缳眉心微蹙一瞬,脚步缓了下来,挽着宁颂微的手也收了收。宁颂微停了脚步,站在日影下扬眸看她,瞳仁如墨色晕染,带着一抹笑。
那笑叫她颈后生出了些冷汗,这比她小了五岁的少女行事极是跋扈乖张,笑的如此清甜但那脑袋里转着的,不知是哪般折腾人的恶招,不怪乎街头巷尾花楼酒肆当中,都称宁颂微一句宁家罗刹。
连大公主和太子这些年来都少有触她霉头。
不想牵扯到自己,徐轻缳找了个借口就与宁颂微分道扬镳,眼看着她坐上一辆普通的马车,优哉游哉的往南街去了。
马车在南街的街口停了好一会儿,春日困乏,宁颂微倚着车壁浅眯半刻,直到自己的婢女如初轻敲车壁,她这才微睁了眼懒懒的应,“进来吧。”
车帘揭开,却跳进来一个打扮俊俏的少年,如初咧嘴笑着将一套男装放下,“二小姐,快换上吧。”
长宁城的春日繁花似锦,街头巷尾家家花树繁盛,香气浓郁,却也不及这一处烟花街里常年不散的脂粉香。一道水渠将一条街分成两岸,蜿蜒向前,岸上皆是酒肆茶楼,醉卧温柔乡,最大的花楼红袖招就在灯火最盛之处。
然而这个日光正好的午后,断然不会有什么人造访花楼的,楼里的姑娘们衣带松松,发髻微乱,倚在楼内闲聊。
楼下传来一阵喧闹,老鸨的声音又尖又媚,想听不见都难,有姑娘探出身子好奇去看。
一个瞧着年纪不大,眉眼间稚气还未褪去的小公子带着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踱步进来,老鸨不知来者是何来历想阻止又不敢贸然惹他,毕竟这长宁城遍地权贵,越是不认识的,指不定地位越是不可明说。
“小公子,您不如晚上来,奴家这儿晚上可热闹着呢,今晚还有……”老鸨殷切的讨好眼前这位看上去矜贵俊秀的小公子,身量纤弱,瞧着都没有弱冠,也不知道是哪家的纨绔,这么小就如此急色来了花楼。
话未说完,宁颂微勾着唇扬手阻了老鸨的话,眸子轻扫了一圈这一处天井,四面楼栏处有好奇的女子在打量她,头一回进这种地方,她倒是觉得有些新奇,那些探着头看她的女子各个姿容艳丽,千秋风情,也难怪那么多男子耽于美色。
她不搭腔,如初会意从袖中拿出一张银票,在老鸨的眼前晃了晃,“这些钱,够让你们姑娘过来给我家小公子掌眼吗?”
“这……”老鸨仍是为难。
如初也含糊,又拿出了一张,“两张,别不识好歹。”
老鸨哪能不知道见好就收,麻利的收下那两千两银票,立刻热情百倍的招呼上来,“小公子这么年轻怕是没个定性,奴家叫楼里出色的姑娘都来给公子看看。”
“嗯。”
“来,公子进来先喝杯茶,小心地面,刚擦过的有些滑。”
等了不多时,就有一组十来个女子穿红戴绿,婀娜多姿走了进来,有人含羞带怯,有人热情直视,有人清傲淡然,不愧是长宁首屈一指的花楼,能将堂堂丞相大人都引了过来。
老鸨喜滋滋跟在后面迈了进来,走进来时看到案前的小公子素手支颐,露出一截手腕如皓雪凝脂,她眼底闪过惊异,心中也开始打鼓,但在这红袖招里,她早就对那些嗜好怪异的权贵见惯不惯,所以面上仍不动声色的一一给宁颂微介绍。
听罢一圈来,也不见那黑眸有何波澜。
“小公子是都不满意?”
“不是,”宁颂微端起茶盏放在鼻端轻嗅了一下,遂皱了眉头,又将茶盏原封不动的放下,悠悠缓缓地问,“听闻楼里有个叫清音的清倌,歌声有如天籁……”
老鸨的脸渐渐开始发白,这个年纪,这般目中无人,出手阔绰,又是来找清音的,她已经猜到眼前女扮男装的小姐是谁。
“小姐……啊不对,小公子,清音她,她身体不适……”
宁颂微对老鸨一瞬叫错也没有在意,笑盈盈的打断她的话,“不会是害喜了吧?”
老鸨被这话一噎,她望着少女静若深潭的眸子,明白若是真的有喜了,那眼前少女定会毫不手软的命人按着清音的头把药灌下去。
于是她猛然摇头,宁颂微敛起笑来,“那便叫她下来。”
“小公子,清音是那位大人下了令不用再出来接客的,不日怕是就要……”
就要成她宁颂微的姨娘?她冷笑了一声,“我的人请她下来的话,怕是没她们这么体面了。”说着,下巴点了点旁边站着的其他花楼女子。
老鸨知道自己阻止不了这个罗刹,指了一个姑娘上去叫清音。这楼一共三层,本不该费时很久,可偏生不知道为什么,宁颂微坐在下面等了半柱香的时间,也不见踪影,连着去叫她的那个姑娘都没下来。
老鸨眼看着宁颂微黛眉渐渐笼起,手里的扇子一张一合,显然有些不耐烦,一屋子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让我们家公子等她,门还没进架子倒是起来了。”如初站在宁颂微的身边,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
宁颂微幽幽抬眸,不咸不淡的说了句,“这屋子闷得慌。”
“不如,不如我们去……”老鸨还在绞尽脑汁的想去哪。
画扇一扬,遥遥指向门外的天井,“不是有人在擦地吗,让他进来擦这里,散散热气。”
老鸨二话不说,就差了一个婢女去叫人,不多时,外面一阵极其不入耳的笑骂声传来,男人粗野的声音说的词也污浊不堪极尽羞辱之能。
宁颂微闻声,视线落在门口,老鸨见她神色越发阴郁,疾步出去站在门廊下骂,“说什么混话呢!贵客在此还不滚去哪儿凉快哪儿待着!?”
外面的男人果然闭上了嘴,老鸨赔着笑走进来,“宁……小公子,别见怪,楼里的仆人教管不严。”
“上去拿人。”她已经耗尽了耐心,本想着清音若是个知冷热拎得清的女子,她便可替她赎身换个清白的身份再安排进府内做个婢女,陪在父亲身边聊作母亲离开的慰藉也就罢了,可今日这半柱香的功夫,算是把她彻底得罪了。
老鸨想去阻止,但宁颂微带来的都是会武的侍卫,不是普通的家仆,轻轻挥手就将那老鸨甩在门槛上,刚巧,那个擦地的小厮提着水一瘸一拐的要迈进来,一盆脏兮兮的水被老鸨撞了个结实。两个人都站的不稳当,结果便是两个人被一盆污水淋了个彻底,栽倒在地上。
“哎呦!你个瞎眼的祖宗!”老鸨气急败坏的踹了一脚那小厮,他不吭不响,只缩了缩脚,可老鸨本就被宁颂微整了一肚子火没处发作,扶着门站起来,一边觑着宁颂微的表情,一边叫骂,“来人呐,拉下去教教规矩!一个两个都不给老娘省心,冲撞了里面的贵人你们谁担待得起!”
吵吵闹闹间,那个小厮被两个身体壮实的大汉架起拖向花楼的深处,宁颂微被吵得头疼,懒懒掀眸看完了这一出闹剧,“你叫人打他,谁来擦地?”
老鸨愣了下,哪料到她还惦记着擦地这事,无奈又将人给召了回来。
正好清音被宁家侍卫塞了口,绑了手拉扯的走进屋内,猛地一拽麻绳,清音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宁颂微的面前。丽色艳绝的脸上清泪一道道滑下,说不出话来,只含糊的发出些声音。
宁颂微笑了,“架子不小,是想让我现在就给你奉茶尊你为上?”
清音惊慌摇头,弯下身子连磕了三个响头,发髻都松乱了下来,一枚金钗当啷落地,如初走过去拿起来,递给了宁颂微,她拿在手上端详了一番,“宁家库房里有过这样一支,是为一对,另一支我娘戴过。”她放下金钗,又看向抖成了筛子一般的清音,“这么看,倒是有几分相似。”她语气带着轻嘲的笑,看向那擦地的小厮。
一瘸一拐的小厮擦地时动作很是僵硬难受,所以更是慢了很多,宁颂微看着他终于擦过两条光洁的道出来,手里的抹布放在水桶里洗了洗,给身边的如初送了个眼色。
如初立刻会意,走了过去端起污水桶来,往清音的面前重重一放,“半柱香时间,我家公子等了你这么久,你也得还公子。”
清音口不能言,圆睁了眼惊恐的想退后,可被人押着不能退。嘴里塞着的布被拿开,“饶……”她正想开口求饶,就被人抓着发髻一把按进了一水桶的污水之中,力道之大让她连反抗都做不到。
老鸨跌坐在地上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其他姑娘远远站开生怕被宁颂微看到迁怒自己,也有人心里暗自痛快,清音平日里就自命清高看不起其他姑娘,搭上丞相之后更是气势凌人,动辄打骂婢女,笑话其他以身侍人的姑娘,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宁府的人。
眼见着手底下的人快没动静了,侍卫手一松,清音立刻从水桶边弹开,一边干呕一边急喘着气,看到宁颂微波澜不惊的神色时,哭着爬过来求饶。没摸到她的衣角就被人拉着回去再次按进了桶里。
来回几次,清音已然神色呆滞只会在憋气的时候挣扎几下了。
“算了。”宁颂微轻摇画扇,扇面上鸾鸟似也在舞动,“水没了。”
如初抿嘴,小姐这意思不是想放过清音,是因为桶里的水已经被她折腾的见底了。
老鸨松了口气,瞟了一眼被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清音,已经忘记了说话。
“没进府毕竟还是要考虑下外面的影响,”宁颂微语调淡淡,站起身整理自己的衣摆,无人能想到这个眉间尚余稚气的少女,手段如此狠厉不近人情,面对自己折磨的人时眉头都没动过一下,倒像是乐在其中一般。手里把玩着那枚金钗,默然半刻,扔给了地上回了口气咳嗽的清音,“收好了,过些日子会有人来接你。”
负手抬步,带着侍卫婢女又如来时一般离开。
老鸨瘫坐在地,犹听到跟在宁颂微身边的那个婢女问她,“公子,就这样走了?”
“以后相处的日子多着呢。”她似是做好了清音入府的打算,语气轻快天真如一个孩子。
屋内处处是狼藉水渍,清音哭哭啼啼的伏在地面上,宁颂微走出去楼时,门外有闻声而来的行人好奇张望,老鸨气的想发作又不敢去门口冲撞那个宁小姐,胸脯一起一伏扫了一圈,将怒火喷涌的视线落在垂头静站在门侧的那个小厮身上。
“小姐,万一老爷知道……”扶着宁颂微登上马车时,如初提了一句。
她站在车辕上,扶着马车门正欲低头进去,却不知为何停了下,又站直了身子,视线望进红袖招的大门内,穿过日影斑驳的天井,落在门廊阴影下被两个壮汉按在地上拳打脚踢的少年身上。
秀眉轻蹙于眉心出浅浅拧出一个褶,眸底情绪淡而轻忽,那是权势和财富铺就而成,与生俱来的清傲骄矜,谁也难以入她的眼,令她动容。
然而她一眼望进少年隐忍屈辱的眸底,汹涌的暗色与狠意昭然若揭,被她瞧见的一瞬间,那少年已经垂了眼敛去神情,将琥珀一般流光溢彩的眼瞳也一同掩去,苍白的脸上,只余下薄唇边刺目的红。
眼眸睁大了一瞬,宁颂微饶有兴致的驻足了片刻,才弯腰进了马车,对身边的人吩咐了一句,“把他带过来。”
……
马车轻晃,车内静的落针可闻,如初坐在靠门边的位置,眉头皱成了一团,手帕紧紧掩住口鼻瞪着坐在对面冰块一样的少年。
少年的衣服脏污不堪,袖口和裤脚都烂成了一缕一缕,在那样光鲜精致的花楼里打杂,却像个乞丐一般,脸上血污和泥泞混合,头发也打着结,碎草干枝混杂在发丝当中。
车内燃着的熏香都未能掩盖分毫他身上的那股酸臭之味,如初有些窒息,“小姐……”
少年垂着眼,自上车之后就没有变过姿势,面无表情,与雕塑无异。宁颂微伸出两根手指,拈起少年的裤腿提了提,素手葱白,与污浊不堪的布料相接,被衬的泛起朦胧肤光,两指纤长,落在少年垂落的眸底,映出一丝厌恶的情绪。
指尖下的腿不动声色的往后挣开,宁颂微抬眸,看到他唇边一瞬消逝的讥诮弧度。
她多少还是瞧见那裤管下青紫纵横的伤痕,有旧的新的,显然在花楼里受尽了毒打。
“名字?”宁颂微收回手来,一手托腮,悠哉哉的看向他,方才在花楼当中没有听到别人怎么叫他。
如初在旁边闷声闷气的开口,“小姐,我听那人叫他哑奴。”语毕,又补了一句,“也不知为何,一个洒扫的杂役罢了,那老鸨推三阻四的不肯卖,只说能借入府中十日。”要说像这个少年一般年纪的杂役,在人牙子那里便是顶破天的价格,也不过就几十两,可不知为何,如初拿了一千两出来,那老鸨丝毫不肯松口将着哑奴的身契交出来,只说这人绝不卖。
宁颂微有些意外的扬起秀眉,见那少年像是个入定老僧一般不动分毫,“倒是个抢手的哑巴。”
“小姐,为何要带他,丞相大人若是知道你和一个这样的……男子同坐马车当中,怕是要责罚你了。”
于是她无声的笑了,扇骨支在颌下,视线依旧饶有兴致的落在那哑奴的身上,浑然不在意,“十日罢了,父亲没那个心思管我,不过……”话音顿了顿,宁颂微唇边蕴着笑,黑眸打量着马车内沉默的第三人,与如初旁若无人的商量着,“他这双眼生的真是漂亮,像琉璃似得,若是能取下来,我何必带他回去?”
如初打了个寒颤呆望着宁颂微,挖人眼珠这种事,在诏狱刑罚中也只有犯了重罪的人才会被罚,实在是残忍太过,不宜于宣之于口,“小,小姐……”
宁颂微弯了眉眼,“我自然不会做这样的事。”
话音落下,她看到如初松了口气的样子,不由轻笑出声,露出一排齐整贝齿。马车穿过闹市,好似无人看到那少年放在腿上的两手紧紧扣在膝盖上,连指节处都泛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