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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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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路返回到山前时,天色已经黑了,地上雪光盈盈,月亮也出来了,但山谷深且长,树密枝繁,月色下树影幢幢,前路看着宛如一张噬人巨口。
应景似的,深山里响起带有回音的狼嚎,一声连着一声,激得人起鸡皮疙瘩。
挪动的队伍越行越慢,随行的官兵也闭口不催,所有人都对前路心怀忐忑,反复掂量着是留还是走。
“官爷,我有个法子不知道可不可行。”在一片唉声叹气里,隋玉开口了。
“你说,你尽管说。”押送兵大喜。
“我想我们可以去山的另一面过一夜,用雪堆砌个能避风的雪洞,人钻进去将就一夜,等天亮了再赶路。而且那边有白蒲荡子,正好可以取了绒塞进夹衣里取暖。”隋玉说。
“钻雪堆里?还嫌冻死的不够快?”她的话一落,立马有人反对,一个瘦高个男人认为她爱出风头,尖声讥讽道:“娇小姐您收收神通,你们害死的人不少了,饶我们一命。”
隋虎怒目一瞪,却又无话反驳,只能拱手说:“小女一时情急说错话,官爷不要见怪。”
押送官大感失望,他挑起鞭子指向众人,说:“谁还有可行的想法?大胆说出来,只要有用,到了西域我为你们请功,分田分地分房指定差不了。”
闻言,人群里热闹了一阵,各人交头接耳嘀咕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壮胆说:“之前走的路背风,不如我们还是转过去,去白蒲荡取水烛制冬衣,忙活一夜不睡,熬到天亮再赶路。”
这就是把隋玉的主意砍去一半又重复了一遍,押送官神色未变,看向众人问:“可还有其他主意?”
没人再说话,绝大多数人都倾向停留一夜去荡子里取水烛
八个押送官凑在一起商议了一通,吹哨人发令:“原路拐回去,今晚在山谷里停留一夜。”
这番行路的速度快了起来,到了背风的山后,所有人脚步不停,直奔白蒲荡子。
“堂兄,待会儿你带隋慧跟隋灵去折水烛。爹,你留下来帮我挖雪。”隋玉说。
“你还不死心?你那法子不行,少折腾,别让人看笑话。”隋虎不耐烦道。
隋玉不吭声。
临近白蒲荡,老老少少加快步子跑过去,隋虎抱起隋良也被裹挟着跑了起来,跑了一段路被怀里的儿子揪住了头发,他停脚问怎么了,这才发现隋玉没跟上来。
“老子打死你个死丫头,犟驴变的人?”隋虎气得心窝子疼,又连忙逆着人流往回走,隔的老远就看见她在雪地里找什么东西,他冲过去指着鼻子骂:“人话听不懂?非得出事了才知道后悔?你、要不是看你是个大姑娘了,我今儿给你揍得满地爬。”
“你别管我,就当我已经死了,以后怎么样都跟你没关系。”隋玉跟他对着呛,趁机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隋虎一下哑巴了,他站在雪地上瞪着她,察觉押送官在一旁看热闹,他这才压下脾气,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放下隋良去帮隋玉搬雪坨子。
雪坨子堆在地上围一圈,如砌墙堆泥一般将冻得硬实的雪往上摁,隋玉递给隋良一个木板,让他抱着拍雪。在这寒天雪地里,不能干站着,动起来还暖和些。
弯月越升越高,采水烛的人回来了一部分,此时隋玉的雪屋也盖了半人高,她钻进去试了试,琢磨着可以收顶了。
“没有房梁支撑,收顶怎么收才不会塌?”她问隋虎。
“你不是挺厉害?还要跟我断绝关系,这就不会了?”隋虎讥讽。
“我说的气话,你怎么还当真了?”隋玉变脸极快,很是能伸能屈。
隋虎又是一声冷哼,嘱咐说:“看好你小弟,我去折几根树枝。”
搭架子啊?隋玉设想的是圆形拱顶,如此一来,雪墙就矮了,她继续挖雪搬雪往雪墙上摁。
隋虎抱了树枝过来,树枝排列整齐摁进雪里,再搭上雪坨子抹严实就封顶了。
隋虎担心根基不稳,他又拿了罐子去荡子里砸冰舀水,怕出意外,他把隋玉也喊上,“抱着你小弟跟我走。”
人走了,站在不远处看热闹的押送官矮身钻进雪洞里,可能是人已经冻僵了,他觉得雪洞里外没什么区别,都严寒无比。
“如何?”另有人问。
“不如何。”从雪洞里出来的人说。
其他人听了他们的话,彻底打消了跟风的想法。
夜更冷了,狼嚎声也远了,雪地里的人冻得受不住了,缩着身子来回走动,喘不过气的咳嗽声响彻山谷。
隋虎喊了隋文安兄妹三个从雪荡子起来,往回走的路上,他说隋玉盖了雪屋,“费了老大的劲,待会儿进去坐坐,好歹能挡风,应该是比外面暖和些。”
三个人都不信,雪洞跟冰窖似的,哪会暖和。
带着冰碴子的水撒在地上结了冰,雪墙和地面上的雪冻在了一起,隋虎放心不少,剩下的水他都给撒在雪顶和雪墙上。
隋玉抓了隋良钻进雪洞,喊隋慧也进来,隋慧抹不开脸拒绝,只好跟着钻进去。
“挺冷的。”隋灵探个头进来,又缩出去了。
“多待一会儿就好了,雪密密实实压在一起,寒风进不来,热气也出不去,过一会儿就暖和了。”隋玉拉着隋慧不让她走,还朝外喊:“爹,你跟我堂兄滚个大雪球过来堵住门。”
隋文安放下怀里的水烛,无奈道:“三叔,玉妹妹瞎折腾,你也由着她的性子来。”
“就这一次,没用她就死心了。”隋虎还是偏帮隋玉的。
雪球堵住门,三人在里三人在外。隋玉已经用木板把地面的雪层压实了,从上个驿站背来的干柴铺在雪上,干柴上压木板,木板上再铺上从衣裤里掏出的干草。连铺三层隔绝地面涌上来的寒气,隋玉坐干草上开始搓水烛,搓下来的绒塞进夹衣和草筒裤里。
水烛就是白蒲草的果实,棕黄色的绒棒,能引火能做冬衣,形状似火烛,却长在水里,故而得名水烛。
隋慧跟隋良也埋头搓水烛,忙得忘了寒冷,还是隋灵凑在门外小声问要不要出去的时候才回过神。
“好像暖和了,妹,你快进来,喊大哥跟三叔也进来。”隋慧激动地喊。
推开雪球,一股微暖的热气扑面而来,外面的三人愣了愣,隋虎赶忙大声喊:“官爷,雪洞真能避寒,有热乎气。”
说罢他看向其他冻得瑟瑟发抖的人,大着嗓门说:“有人得了好不记好,心里藏的恶比我们这些囚犯还多。”
隋玉心里震了一下,这是在为她说话,报之前的讥讽之仇。
官兵前前后后进来,有了切实的感受后,他们也着手开始盖雪洞,其他人不必呼吁,都跟着动了起来。
雪洞里人多了,呼出的热气聚在低矮的雪洞里,洞里肉眼可见的暖和起来。
“雪会不会融了?”隋文安担心雪洞会塌。
“不会,这点热度还不足以让雪融化。”隋玉推了推倒在她身上的人,说:“良哥儿别睡,睡了要冻病。”
隋虎抱起隋良揣怀里,他压低了眼,不经意地问:“你从哪儿懂得这么多的东西?雪板跟雪屋我见都没见过。”
隋玉哽了一下,她笑了一声,说:“阎王爷告诉我的。”
“那等我见了阎王爷可要问问了。”隋虎抬头瞟她一眼。
其他人听不出话里的机锋,隋灵好奇死了,她催着说:“别瞎扯,说正经的,你从哪儿学了这么些东西?我大哥都不知道。”
隋文安点了点头。
“我聪明,自己想的。你们想想,兔子窝、老鼠窝、狐狸窝是不是都在地下?它们冬天怎么没冻死?还有蛇,它冬眠为什么是在地下?过冬也冻不死,还不是有雪盖在地面,地下更暖和了。”隋玉正色道。
隋文安想了想,不确定是不是真如她所说,但有雪洞做例,他赞扬道:“玉妹妹果然聪慧。”
隋慧很是赞同,说:“我原以为你是从窦姨娘那里听来的。”
隋虎低头看一眼,隋良闭眼在打瞌睡,他“嘘”了一声,告诫道:“往后别在良哥儿面前提他姨娘。”
“给他拍醒,别让他睡,睡着了冷,别冻病了。”隋玉赶忙转移话题,生怕话头又牵到她身上。
“我出去提醒一声。”隋文安说。
洞外堵着的雪球被挪开,他钻出去高喊两声,怕遭人嫌,没敢挨个雪洞提醒,喊了两声就又钻进雪洞。
“好饿啊。”隋灵捂着肚子哀嚎。
“什么时辰了?”隔了许久,她又问,“要饿死了……”
隋玉也饿得心慌,到了后半夜手脚发软,她时不时捏一撮雪喂嘴里,含热了再咽下去,就这样,一直熬到天明。
哨声响起,所有人钻出雪洞,衣裤鞋袜里都塞了蒲绒,又加塞了干草,个个看起来一夜之间“壮”了许多。
押送官开始清点人数,来回数了两遍,发现少了二十余人,他们又挨个检查雪洞,推开门口堵的雪球,躺在里面的人没熬过这个冬夜,彻底睡过去了,也永久地留在了这个山脚下。
“也好,也好,解脱了。”隋虎叹气,说罢听到身后响起一声冷嗤,他头也不回,问:“觉得我说得不对?这一路走来,你不觉得还不如死了?”
“蝼蚁尚且偷生。”隋玉答。
“蝼蚁不是人,它没脑子。”
“你有脑子,你怎么从牢里出来了?”隋玉不屑,又嗤道:“你挺擅长替别人决定生死的。”
隋虎笑笑,继而叹气,若是没拖累,他也早解脱了。
晌午抵达山中驿站,押送官让役卒煮一锅稠粥,所有人饱食一顿倒头就睡,后半夜冻都没冻醒。
天明又出发,这次动身时,押送官从驿站带走了一袋干粮一袋干菜,以防再走错路要在野外露宿,另外还特意给了隋玉六张热豆饼,算是对她前夜出谋划策的奖赏。
接下来的日子里,朝西北行进的脚步没停过,走出大山越过丘陵,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了。
熬过最冷的寒冬,白日里太阳有了温度,光芒落在雪地里行走的人群身上,热烘烘的温度蹿上耳朵和脸颊,蛰伏了一冬的冻疮开始溃烂。皮下硬包如扎根在冻土下的春苗,肆意往外生长,结了硬痂的皮肤被刺得又疼又痒。
“我要死了。”隋玉急得打脸,太痒了,她恨不得把那块儿肉给剜了。
“痒了就挠,别怕留疤,丑点好。”隋虎说。
隋慧跟隋灵闻言脚步一顿,手伸到半空了又缩出去,见隋玉附身抓雪摁脸上,她俩也照做。
她们的动作落入隋虎眼里,他看了隋文安一眼,再次问:“你爹娘是打算如何安置慧姐儿和灵姐儿?找旧识托关系,寻两个清白人家嫁了?”
隋文安沉默了片刻,这些日子受了好,全凭赖着三叔和玉妹妹才有吃有喝,他不好意思再扯谎隐瞒,只好点头承认,末了又补充说:“不知旧识肯不肯搭救,只有去了才知道情况。”
隋虎点了点头,他意有所指地看向隋玉。
隋文安垂下头,装作没看见。
隋虎顿时冷了脸,之后的路程,他的态度就变了许多。
隋慧察觉了,她私下悄悄问哥哥:“你跟三叔闹分歧了?”
“没事,你不要管。”隋文安不肯多说。
隋玉也察觉了,但她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不去插手他们叔侄的事。快到长安了,她盘算着要换些什么东西。
“官爷,我们到了长安能留个几天?”傍晚到了驿站,隋玉悄悄地问。
“短则一两天,长则三五天。”押送官没隐瞒。
晚饭后,隋玉跟另外几人说了这事,计划道:“到了长安,我们看能不能找机会溜出去,买只鸡炖汤补补,身上一把骨头架子,睡觉我都嫌硌的慌。”
隋虎不说二话,他掏出两个银指环递给隋文安,说:“最难的路已经走过来了,我们不拖累你们了,到了长安你们买个罐,以后各走各的,各吃各的。”
隋慧跟隋灵脸上的笑凝固了,两人无措地左看看右看看,隋慧扭着手问:“三叔,你怎么说这话?要说拖累,也是我们拖累你。”
“好端端的,干嘛要各走各的?”隋灵难得有点眼色,她撞隋文安一下,说:“大哥,是不是你得罪三叔了?快道歉。”
隋文安脸红,他没接银指环,压低了声音解释:“我爹的那位旧识只是我爹旧年的一个同窗,两人还有过口角争执,据说闹得不是很愉快,我不知对方肯不肯搭救,或许还会迁怒我们兄妹三人。所以我不敢承诺揽下玉妹妹的事,三叔,你别见怪。”
隋玉听明白了,她推回隋虎的手,缓和气氛说:“原来是为了我的事?看不出来,爹你还挺关心我。”
隋虎没理她,搓着指环沉思。
“路还很长,琢磨这些为时尚早,西北有高山,说不定我们都爬不过去。”隋玉又说,她夺过两个粗大的银指环放自己手心,说:“睡了,明早还要赶路。”
她一躺下,隋良就自觉地坐过去,乖顺地贴着她睡。
隋玉摸了摸他的头,一摸一手油,她反手抓干草搓手,心里不住犯嘀咕,隋虎这个人做事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相处近两个月了,她都没法确定他是个什么性子。爱儿子,这个不用多说,也关切女儿,但她没想到他为了她竟然能跟侄子翻脸。最让她忌讳的是原主和姨娘的死可以说是他一手促成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都是个狠人。
隋玉能感觉到他对她有了怀疑,这点让她很忌惮,生怕他谋划着什么,哪天夜里就给她勒死了。
“叹什么气?还不睡?”隋虎坐了过来。
隋玉没答,装作睡着了,她不敢跟他多聊,也怕他多问。
天明又行一日就进了长安城,穿过重兵把守的城门,押送官领着人贴着墙根走,生怕这些人脏了贵人的眼。
隋玉悄悄用余光偷瞄西汉的都城,墙根下的力工也都穿着乌色的麻衣,少有姑娘妇人的身影,低矮的房屋是黄泥所砌,一眼望去,到处都是灰扑扑的。
不知走了多久,拐了许多的弯,一行人从后门进了驿站,都城驿站蓄养的有马和牛,她们这些人连马厩都睡不上,分散开挤进两个柴房。
“柴房里不准生火,你们可别生事,不能乱走动,除了柴房哪儿也不准去,犯事者拖去打板子。”一个眼睛长到头顶的驿卒嫌恶捂着鼻子尖声告诫。
准备生火煮饭的人无不唏嘘,更多的人是无所谓,铺了草铺躺下就睡。
隋玉跟着安分了一天,她睡了一整天,精神头养回了一点就琢磨着要换肉吃,再不吃点荤的,她这副形销骨立的身架子就撑不下去了。
她借着晒太阳的功夫像贼一样踩点,发现每逢做饭的时候,少有人往这边来。隋玉生了胆,她用水捋顺了头发,让隋慧给她扎个矮髻,去茅厕的时候抽走身上扎的、揣的干草,还想洗脸的时候被隋虎拦住了。
“脸上的肉都瘦没了,比鬼还吓人,哪个男人看见我会生歪心思?”隋玉觉得他高估她现在的长相了,硬是洗干净脸才溜走。
隋玉走了,隋慧跟隋灵赶忙回柴房,两人躺草铺里做掩饰,留隋虎牵着隋良在外边等着。
隋玉一路避着人循着说笑声传来的方向走,实在遇见人躲不过去,她就低着头,姿态大方的跟在人后慢步移动。
有惊无险地出了驿站,隋玉飞速瞄了两眼,选了个方向快步离开。
天色偏昏,路旁的食肆里溢出诱人的肉香,隋玉打量了眼自己的穿着,她没敢进去,选了个胡饼摊子走过去,也不敢吱声,只能装作哑巴,比出十根手指,递出一个刻着云纹的银指环。
烤饼的男人觑她一眼,手脚麻利地烤十张饼递过去,然后低头忙活着,压根不提找钱的事。
隋玉无奈,她抱着饼离开,这次她长记性了,多走一段路去用琉璃耳吊去换一块麻布和半吊铜子,换个巷子,她想方设法托人去食肆买蒸肉。
蒸肉夹在饼里吃,隋玉蹲在一墩泥墙后,像叫花子似的盯着路上的人,这次她总算看见了乌麻黑之外的颜色,年轻的妇人穿着绸缎制的曲裾,一走一动颇有韵味。
最后一口胡饼干噎下肚,隋玉用新买的布里三层外三层裹住夹了蒸肉的饼子,脚步匆匆原路返回,却在靠近驿站时慢了脚步。
天快黑了,寒气又下来了,驿站矗立在夜色里,墙上挂的两盏灯笼像是巨兽的眼睛,她瞅着晃动的光影,突然生起逃跑的心思,不往牢笼里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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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呼啸而过,隋良打个哆嗦,他踮起脚往隋玉离开的方向瞅,有脚步声响起的时候,他丢开隋虎的手跑过去。
“我还以为你跑了。”隋虎说。
“是有这个打算,这不是怕连累你们。”隋玉叹一声,她掏出一张揣着怀里捂着的饼递给隋良,说:“快吃,还是热的。”
这次是她自己走了进来,隋玉心底还残留着不知是遗憾还是后悔之类的感觉,这让她很是无力。把剩下的饼递给隋虎,她一头扎进柴房躺下了。
夜里被冻醒,她干睁着眼蹭脚上的冻疮,听着柴房里的呼噜声和咳嗽声,她心里是踏实的。
算了,就这样吧,隋玉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