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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风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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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月落这一遭养了大半年的病,闭门不出,不上朝更不见客,仿佛京都一夜之间没这个人了,好事者渐渐收回了脖子,以为这位爷的气焰也逃不过生老病死的消磨。谁也没想到,半年不出门,出门的头一回,小祖宗一袭玄色劲装,长街飞马,愣是在京都百姓眼底刮起了一道黑白疾风。
许月落手里提着根卸了枪头的木棍就闯了清泉殿,皇帝还坐在里头悠哉游哉,门外就传来听着让人牙酸的惨叫,姚珏一抖,眼色都没来得及使,凑到门缝探查情况的大监顺辉就被一脚踹飞,正正好趴到了皇帝眼前,姚珏立刻往后一躲,缩起来的脖子将恐惧暴露无遗。
门外,许月落指骨上还有血,握棍的手隐隐发颤,他冲进去将清泉殿的桌案书架一一砸翻,乒乓之声不绝于耳,皇帝没动静,其他人也不敢动这位世子爷,竟就这样眼看着许月落把清泉殿砸了个干净,直到许月落收手,站在一地狼藉中喘着粗气,姚珏才有了反应。
他又惊又怒,大喝道,“许月落,你想造反不成?”
许月落赤红着眼,扬声道,“不敢,我今日只为向陛下讨个公道,陛下何故送我父上战场?”
姚珏心中发虚,一时语塞,许月落步步紧逼,清晰无比的又问了一遍,“陛下何故送我父上战场?”
“许月落,”姚珏狠拍了一把桌子,“你别忘了朕为君尔等为臣,遵从君命是臣子的本分,你今日行径够你死一百回的!”姚珏吼完,胸膛起伏,脸涨得通红,虚的下口气就要喘不上,顺辉赶忙爬过去扶他。
“那陛下要杀了臣吗?”他盯着姚珏的眼睛,眼睫下意识地轻颤,恶狠狠道,“舅舅。”
姚珏一怔,按辈分来讲,他与许月落是亲的不能再亲的舅甥,可是这个混小子自打七八岁时起便成了个不可一世的纨绔,再无记忆中一点乖巧模样,也未曾再唤过他一声舅舅,如今这般情形,他脖颈青筋暴起,如同一头要捕食的恶狼,却只喊了他一声舅舅。
姚珏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情痛心砸得恼火,心虚又丝丝缕缕冒出来,他避开许月落的眼神,顺势将身边的顺辉一脚踹开,黑着一张脸坐下去,“麓国公是国之栋梁,食君俸禄,为君分忧,朕要他如此,他就必须如此,”姚珏说着,似乎被自己说服,声音渐扬了起来,“就算他战死沙场,这亦是荣耀!”
许月落垂着头,不再咄咄逼人,好像被雨淋失了气焰的小猫,长发垂下来落在胸前,攥起来的手背还泛着血丝,姚珏见他屈从的模样,心中升起快意,语气也带了得意,“月落,我念在舅甥之情,又因你一片孝心,此事便不与你大计较,去殿外跪着吧,等太阳落山就可以滚了。”
许月落久久不愿抬头,最后离开前看了姚珏一眼,转身便收了那副落寞神色,一直跪在旁边像个空气人的顺辉眼底闪过一抹精光,小心翼翼爬过去,谄媚地捏了捏皇帝的腿,又叫人收拾屋子,自己在旁边念叨起了许家的风凉话。
“陛下,这世子殿下如此冲动好勇,恐怕难成大器,麓国公又只有这一个独子,还好陛下您深明大义,没有重责于他,若是他从此安分,想来做个富贵闲人是不难的。”
“顺辉啊,”姚珏舒服地眯了眯眼,“宫里上下,知道为什么只有你年纪轻轻能爬到这个位置上来吗?”
“奴才愚钝。”
“你最聪明,朕留你在身边,便是因为你看的最清楚,不论是人还是形势。”
顺辉恭谨地退下去,站在殿外特地瞧了一眼,哪有一块地砖上有世子殿下的影子,他低下头不着痕迹地翘了翘嘴角。
许月落一路纵马狂奔至世子府,鞭子在府门口抽了两道,劈啪带起一片灰尘,见路人纷纷侧目,才收鞭随手扔给了马仆,自己三两步跨进去,府门一闭,通身凶煞之气顷刻散去,小少爷路过梅树时还顺手撷了片红梅捻在嘴里。
顾劼好笑地看着他,“这是做什么?”
许月落摆摆手,眼角眉梢都往下撇,看着确实是不大耐烦,“去腥。”
“……”
顾劼吸口气,中肯道,“你少跟卢子晔玩。”
许月落方落座,闻言托着下巴看他,“你觉得我还用跟他学?”
顾劼瘪嘴,许月落这才舒展眉眼露出个笑,“盯着秦瑞的人怎么说?”
“人活着,嘴死硬。”
“……”
许月落眼神纳闷,“你也不遑多让。”
“卢子晔毒性太强。”
“是吗,”小少爷刻意拖长了调子,吊足了人胃口才毫不留情道,“看来久违不见确实会甚是想念啊。”
顾劼瞪他一眼,正色道,“那二人一死,斩仇山庄必知其暴露,背后之人却迟迟不肯将秦瑞灭口,当然,就目前来看秦瑞确实算忠诚,但死人永远比活人可靠,所以秦瑞能活到现在,一定是因为他身上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毒是怎么送进去的,查清楚了吗?”
“李焓在查,他估计要借着这个机会大清扫一下了。”
“你明日再去见一次秦树,如若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将他交给之恒,这些年他假借秦瑞之势在泉州横行霸道,罪证一卷书都写不下。”
顾劼起身要走,忽然又停住脚步回身去看许月落,许月落察觉到视线抬眸,“怎么了?”
顾劼抿了抿唇,轻咳一声,状似不经意地问,“徽州信汇制实行近两年,年税也涨得多,徽州如今政通人和,随便换上个什么人依猫画虎就行,她应该,快要归京了吧?”
许月落不是看不出顾劼今日的怪异,但他实在找不出源头,只好暂时放弃,点了点头道,“阿沈几日前来信,提及归京意愿,皇帝已经准了她的奏请,新任的徽州知府也是一位女官,吏部张文堇。”
顾劼对此人有印象,从弘文馆一路跃升至吏部,为人谨慎周密,沉稳寡言,确实是接任唐星沈的不二人选。
“她何时到金陵?”
“皇帝的诏令这两日便会发出,待张文堇抵达徽州,二人交接完毕,大约还要一月吧。”
“我知道了。”
许月落看他的背影消失,蹙起的一点眉心始终未解开。
今日十五,他还要去长公主府上吃饭,坐了没一会就回房间更衣,正巧来送药的言一见到自家主子站在一柜子色彩纷呈前,摸了摸头不解地问,“主子,你的喜好什么时候变的,我分明记得你以前没有这丹朱,雪青,绿沈……”
言一的声音在许月落的目光中渐渐弱下去,少年抱臂撑着下颌,仔细又看了看,才回了个眼神给言一,“怎么了,这些颜色我穿着不好看吗?”
“也不是,”言一很诚实,“主子天人之资,披麻布都别有一番惊艳,我只是好奇主子突然转变的原因。”
“亮色瞧着心情好。“
言一认真地点了点头,脱口道,“跟唐姑娘一样”,说完才意识到什么,立刻瞪大眼捂住了嘴,许月落睨他一眼,也没有多说什么。
星沈是凌晨悄声离开金陵的,没有惊动其他人,带着十七,轻骑快马,出城门时,高处的将士忽然举起州旗用力挥舞,星沈走出去很远,勒马回首,那抹赤红已经缩成了一道细线,嵌在天边,在浓重的黑暗中张扬耀目。
星沈看了两眼,重新策马追上了十七,耳边呼啸的狂风犹如她此刻心绪,迫不及待。
临到城门还有两三里,荒山苍翠,层峦叠嶂,山水之间站了位白衣美人,乌发被风吹得散乱,露出俊逸惊艳的眉眼,美人似闻马蹄声,侧身含笑以待,星沈于是弃马而去,运功奔至美人身前,结结实实将人抱个满怀。
许月落先是一惊,随即纵容地伸手揽住她,笑道,“回来啦。”
星沈狠狠搂住许月落的腰,终于将那个雪天里似是而非的遗憾补全,鼻翼间嗅到晨间山风的清冽味儿,还有种缠人的甘涩,像是苦橙叶的味道。唐星沈小心蹭了蹭,掌心滑过怀中人的发尾,指尖一片寒凉的霜,刺激得她手指微蜷,唐星沈愣了一下。
“殿下,我很想念你,我回来见你。”
星沈靠在许月落怀中,这一句,只有他们二人听得分明。
星沈松开手,往旁边一探身子,眼睛又弯起来,“怀瑾,你也来啦,真好。”
顾劼脸色淡淡的,不过比起他平日的冰块脸,这倒也还算温和,十七很会看情势,等星沈与月落叙完,才凑上去开心地喊主子。
许月落看向他,小少年长高了许多,面容俊朗,气质明媚,弯起的一双眸子干净纯澈,透着机灵劲儿,许月落伸手摸摸他的头,“十七长大了,阿沈将你养得真不错,走吧,咱们回家。”
星沈到了城门,勒马向许月落道别,“殿下,我要先回家中一趟,晚上我们一起吃饭。”
许月落点头,带十七回了世子府,小少年还是孩子心性,滔滔不绝地讲起徽州趣事,一会又闹着王伯给他煮面,许月落揽过顾劼下棋,偶尔抬头看一眼被十七闹得哭笑不得的众人,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星沈久未踏足唐家院落,门房仆役见她往里走,伸手便要拦,还是老管家出门采买,认出了她来,他喝退那两个小厮,弯着腰向星沈赔笑,“小姐回来了,这几个家奴是这两年才来的,未曾见过小姐,小姐莫要怪罪。”
唐星沈伸手扶他,问道,“父亲可在府中?”
老管家面上的笑僵了一瞬,回答道,“今日休沐,老爷带着夫人和小公子出门踏青了。”
星沈原本淡淡注视着唐宅牌匾的目光遽然扫向老管家,隐在袖中的手不断收紧,她的声音发涩,“什么小公子?”
唐忠被这目光盯出一身冷汗,他在府中待的时间比任何人都要长,先夫人嫁过来的时候他就在了,唐星沈自幼不在府中长大,十岁左右才被老爷接回来,性情却很温和,从不与仆人为难,平日里是斯斯文文的做派,一副没脾气的样子,如今日这般冷峻的威压,他竟然连眼也不敢抬。
“什么小公子?”
唐星沈情绪似乎已平和些许,那身要人命的气势也收了一些,唐忠喘了口气,支吾道,“是小姐去徽州第二年有的,前些日子才过了周岁宴。”
面前再未传来声响,唐忠悄悄抬眼去看,心口骤然一酸,少女负手立在府院前,素净的俏脸发白,身子骨单薄的一阵风就能卷走,她的目光在那金漆松木的匾额上停了很久,最后默不作声地离开,转身之前,唐星沈目光投向唐忠,笑意浅淡。
“唐叔,劳烦您告诉我父亲一声,若他想同我谈,十五日之后的天旭阁,我等他。”
时辰还早,星沈在金陵转起来,她得想法子买个小院。她从前做的一些生意,赚的钱都用来换购药材,徽州待的三年,这些行当几乎都被搁置,一年中挣的那些个俸禄也早就东一点西一点散了出去,还有一笔留作他用,现在还真是一贫如洗。
星沈心不在焉地逛着,直到街市的灯笼亮起的光晃到脸上,她才惊觉时辰已晚,慌忙抬眸,灯火昏暗的街巷尽头,站了一个许月落。
星沈同许月落并肩往前,她发觉这并不是去世子府的路,却没有出言反对。
“阿沈,你不开心,愿意同我讲讲吗?”
星沈垂着头,不答反问,声音听上去闷闷的,“殿下怎么会出现在那儿?”
“我来找你。”
星沈鼻头忽然一酸,许月落的声音更轻更柔的从头顶飘落,“阿沈,抬头好不好,你低着头的模样我瞧着心碎。”
四野荒寂无人,星沈忽然抬起头,隔着一层水雾直直看进许月落眼里,今夜月色很美,在那双眸中洒下细碎的光芒,将少年眼中的包容与疼惜照的透亮。
“殿下,你可曾被什么人辜负过?”
许月落怔住,眼神有一瞬的失序,他们继续往前走,许月落温声道,“阿沈,弃你去者不可留,爱你者知你心忧,你的过去我无法参与,但是未来,我们一定一直一路同行。”
星沈自信多于动容,世事易变,唯独许月落说的这件事,她坚信不疑,许月落是她亲自挑选的伙伴,一个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人的伙伴。
“殿下可知我父母?”
“唐大人,清水郡那地方百年难得一遇的寒门状元,出仕比柳澄明大人还要早两年,才名远扬天下,昔年所受瞩目不输当今左丞。至于唐夫人,我只知道她是范阳卢氏旁支的养女。”
星沈静静听着,末了才说,“我父亲确实有才华,可惜他的才华一点都不适合用在仕途上,不过三年,一贬再贬,往日荣华不复,还要叫人踩在脚下践踏侮辱,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变了。这些事都是母亲告诉我的,除了最后一句,我出生时身边便只有母亲,大一些时,母亲同我谈起父亲,谈起他的才气,谈起他的青云直坠,谈起他的坎坷曲折,我那时不懂母亲云雾含波的眼神,如今方懂那是爱,是无望又哀伤的爱,可是直到母亲去世,他都没有来见过她一次。”
“母亲去世,他坚持将她的灵柩运回金陵,我曾于辗转难眠时寻到母亲墓前,却见他悲泣痛哭,我以为父亲是爱母亲的,可不到半年,他也能坦然的另娶他人,我今日回家,方知他已经有了一个小公子,殿下,我看不明白,他究竟是否爱过母亲,他的誓言那样轻贱,他发誓会善待我,会永远陪着母亲,如果那一夜我没听到,或许这么多年就不用死死抱着那一丝期望。“
星沈说了很多,母亲难言的委屈都凝结在她的心头,母亲始终是骄傲从容的,所以她不愿意对丢失本心的唐诣低头,也咬牙隐忍所有的苦楚,可小星沈太聪明了,即使彼时看不懂,母亲眼底的忧愁也深深刻在了她的心底,在此时狠狠扎进她的血肉。
许月落一直静静听着,胸中愤懑疼惜刺得他眼皮涩疼,旁观者尚如此,深陷其中者又要如何自处,他没办法回答她的问题,纵使母亲待他淡漠,可总归有父亲呵护疼爱他长大,父亲给他的一切足以令他无坚不摧,他是幸运的。但唐星沈却不是,她被迫承接了所有人的痛苦,还要逼着自己开出一朵灿烂的花,如果不是心智足够坚韧,她有无数次可能会困死深渊。
许月落心疼到哑然,因为无法感同身受,所以深知任何劝慰都苍白,他唯一能做的,是在往后的岁月里把她失去的都加倍补给她,在有限的生命里给她无尽的爱,无论以何种名义。
“阿沈,”许月落停下脚步,他们二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一个小坡上,星沈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脚下是个灯火绚丽的小院子,连树上都被挂了灯笼,厨房的烟囱隐约冒着白烟,星沈看见十七在院子里追着顾劼四处跑,顾劼脸上有丝丝浅淡的笑。
她缓慢勾起唇,正要说自己没事了,许月落温柔的低语落在她耳边,“阿沈,住进这个家里来,好不好?我们都很想成为你的家人,除了十七,还有我,怀瑾,子晔,还有很多人,我们都期待成为你的家人。”
“殿下…”
星沈此刻的心绪难以剖白,她顺着本能一声声去喊许月落,幸而,许月落声声应她。
“阿沈”,许月落低低喊了一声,颤颤的长睫遮住眼底的雾汽,“他们都在等我们,回家吧。”
“好。”
西北边境,夜色黑沉一片,篝火偶尔发出木柴燃断的噼啪声,火星跃动倒映着天上的星宿,卢滢巡营过后,在营门挑了块还算光滑的石头坐上去,从怀里摸出竹笛送到嘴边,吹的是相思的调子,轻柔悠扬,商遣岚站在远处看了一会,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
“想家了?”
卢滢恰好吹完最后一个音,将竹笛珍惜的收起来,人往旁边挪挪,给商遣岚让出更大的一块地儿,“嗯,想家了,家里的人。”
“想心上人了?”
卢滢一愣,反驳道,“没有,卢滢此生不娶妻,不成家,身家性命全托付给边境四十六州的百姓。”
商遣岚微怔,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大笑道,“好志向啊子晔,好儿郎,只是,”他语中笑意渐黯,“莫要负了自己,追悔莫及啊。”
卢滢摩挲着腕扣没有应声,商遣岚起身离开,挺拔的背影透出茕茕孑立之感。
凭心而论,商遣岚从不是多言之人,卢滢初来之时,他只将其当作一个来镀金的公子哥,或者是上头派来让他不痛快的蚊蝇,可两年多来,卢滢逢战定冲在前头,用心为手下兄弟筹谋,生活之事从不假他人之手,受的伤流的血比在这当了十年兵的人只多不少,那些弟兄对他的敬畏爱护,从未有半点是他的示意。他惯来寡言,却硬着头皮劝他,是因为真心疼惜这个赤诚无畏的弟弟。
可惜啊,解铃还须系铃人。商遣岚回头看了眼少年着甲胄仍显清瘦的身影,眼底生出无奈的笑意,罢了,左右还是个孩子,等他再长大点或许就都想明白了。
星沈被重新授职为南衙左羽林卫统领,还是军职,羽林卫按制便是金陵的守备军,只可惜两朝以来皇帝亲信两大直属军,金吾卫又多是各家勋贵子弟的托儿所,唯独羽林卫,军饷器械逐年削减,兵士大多为边军划拨,没落久矣。
皇帝一宣旨,许月落便知他打的什么算盘,这其实早在他们的预料之中,皇帝不会放星沈入中枢,又因星沈从前任徽州知府,官阶较高,政绩卓著,此番受调入京,若要将她充入无关痛痒的部门,那便只能是一部之首,这是皇帝不愿意看到的,没有一个女子可以无人凌驾于其上独立府门,所以左思右想,他将星沈塞进了桀骜难驯又捉襟见肘的左羽林卫,想要给她点苦头吃,只是他此生都不会知晓,星沈有多适合做一名领袖。
许月落唇角挽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左羽林卫的机遇到了。
下了朝,许月落特意等到星沈,二人并肩往前,明则跟在略后一些,眼神晦涩难辨,户部侍郎薛舫凑上来走在他身边,他深知明则对许唐二人的忌惮,轻声问道,“大人刚刚为何不阻止陛下,以唐星沈此人在徽州的手段,入羽林卫只怕如鱼得水。”
明则已经恢复清明模样,一边向左右同僚浅笑示意,一边回答薛舫,“陛下最刚愎自用,他从未瞧得起女子,唐星沈仕途必因此受制,也当然会得到一些利益,往日朝中瞧不起她的也大有人在,可今日诏令一发,欲言又止攀顾左右的有多少你不是没看见,他们都已经清醒地看到了唐星沈的实力,只不过不敢纠正皇帝的错,谁敢纠正天子的错?“
明则字句直击要害,薛舫心中不成型的想□□廓越发明晰,明则注意到他的异状,提醒道,“平清,别急,你看,这朝中还有与他一般想的,只那一小部分眼盲心瞎的蠢货了。”
薛舫看过去,唐诣正被左右簇拥在中间,前后交耳,好不忙碌,大肚将朱红的官服撑的圆滚滚,看上去分外滑稽,自他爬上都水监监令的位子,下朝往往是这前呼后拥的做派。
可惜了,薛舫极轻地摇头。
他昔年随扬州知府上京述职曾远远见过当年的唐诣一面,少年揪着一点错处在金殿石阶下舌战群儒,将一堆白胡老匹夫噎得说不出话,斗胜后趾高气昂地走开,何等的言辞伶俐,身姿潇洒。那双眼睛彼时清高无匹,虽然幼稚,到底是满身风骨的文人相。当初他只是看了一眼便在心中冷嘲,如此做派必然不得长久,可如今果然看到他这般模样,心头却涌上些说不清的可悲。
人间风雨狂疾,摧花打叶狠厉,世人若不自渡,当然求生无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