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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短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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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沈觉得许月落这几日有些古怪,从前再忙,只要她登门,一日总能见上一面,这几次她顺着密道进去却都摸不见人影,只知道他去宫里去的勤,连顾劼也找不着,剩下伤还没好利索的卢滢,与她大眼瞪小眼。
星沈无奈,但也分了心思去照料卢滢的伤,替他配了些快速愈合的伤药,连方子也一并抄给了他。
“军中苦寒,将士流血牺牲是常事,你将这个带去,希望有些用吧。”
“多谢。”
卢滢干脆地接过收进袖中,二人静坐两处,言语不多,气氛却很洽然。
“星沈。”
唐星沈心神原在手中医书,闻言抬头静静看他,卢滢抿唇,欲言又止道,“我…”
星沈也不催,只是慢慢合上了书卷。
“星沈,过去之事,我有很多对不住的地方,平白对你生了许多偏见,冷言冷语。”少年的神色中依稀还能辨出一两分难为情,却勉力展露更多的平静,撑起一架高大的骨肉。
“我所作所为对上你的一片赤诚,实在不堪,我知道一句致歉只是虚言,往后我定然痛改前非,以命还护你的恩情。”
星沈微怔,今日从卢滢口中听到这些话实在是意料之外,她从前只觉得卢滢本性不坏,现在看来何止不坏,简直是上等的心性。
星沈眉目舒展,苍蓝色衣裙衬得她格外温婉,“子晔,没有什么恩不恩的,你曾替我照拂好友数年,我已经心存感激,得知你只身远赴边疆,我心中更多了敬仰。子晔,我们该是一对好友。”
卢滢眼神闪烁几许,沉入唐星沈温水般的眼眸,接下来的话出口也变得更加顺理成章。
“星沈,我生于范阳卢氏,是贵重的嫡长子,可这个身份是我娘用命换来的。”卢滢顿了一下,用余光去探唐星沈的神色,却只看出不忍,他的心头一恸,喉头几乎是立刻就哽咽起来。
“我娘出身贫寒,没名没分跟了我爹,后来卢崔两姓联姻,我娘更是度日艰难,这样也就罢了,偏偏我娘在正室进门前有了我,这几乎是将她推入了绝境。我生下来就被抱给了崔氏,我娘当然也在那天悄无声息地死了。”
少年的声线克制不住地抖,仿佛心中极寒,星沈满眼不忍,口舌好像也被封住了。
“他们都瞒我,我因此认贼作母十二年,直至十二岁生辰,她特地挑了这一日将真相告知我。她污蔑我娘怯懦卑弱,才灌毒自杀将我丢下。”
“我竟然也信了。”
卢滢苦笑一声,“我恨了两个母亲数年,恨她们一个高门贵女满腹算计,一个出身贫寒懦弱心狠,为了逃避心里的业障,我竟然甘愿一叶障目,自欺欺人,将天下女子都恨了进去。”
星沈才明白卢滢谈起旧事的缘故,他在给出一个解释,他本可以不谈,却还是说了个明白,不是为了辩白,而是真心要给交代。
“好了。”星沈再也听不下去,她宁愿从不曾听过这番带血的剖白。
“子晔,都过去了。从前的事不是你的错,你如今已经做得够好了。”
卢滢直视她的眼睛,满目歉疚,眸光诚挚,“过去的错还能用一句无知掩盖,但你三番五次帮我救我,我总不能厚着脸皮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星沈,对不住。”
星沈在心里叹了口气,伸手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顺着他的话说,“子晔,这句对不住我听见了,从前所有都一笔勾销,往后便不能再说了,既然此刻是朋友,就一生都是朋友。”
“好。”卢滢笑了笑。
关门退出来的那一刻,星沈看见卢滢垂下了头,随着他的动作有大颗的眼泪落在锦被上,泅开一小块深色的痕迹。
她悄然别开眼,正撞上许月落的笑脸,一时间竟然生出点恍若隔世的感觉来。
星沈同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个人去了大厅。
“子晔的伤势如何了?”
星沈蹙眉,却还是认真答他,“已经好了大半。”
许月落点点头,解释道,“西北战局吃紧,他该早点回去了。”
星沈心中疑窦丛生,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连同他这些日子的行踪一并只字不提,只是应道,“我会多注意。”
许月落眸光极快地掠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浅浅笑着点点头。
卢滢在京中休养了大半月,外伤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他打算顺势回范阳家中一趟便返回西北,临行前夕,星沈早早换了班,她在厨房忙活,十七与卢滢都挤在里面捣乱。
顾劼与许月落有别的事要忙,他们来的稍晚些,也都围在星沈旁边,这虽然是个世子府,但厨房再大也大不到哪去,在星沈第三次转身差点撞到人之后,她终于愤怒了,冷着脸把所有人都往外赶,手掬起干净的水就朝外洒,卢滢一时不慎被十七扯过去挡在身前,用脸接了个一滴不剩,星沈拍着手笑起来。
顾劼抱臂站在一旁添油加醋,“这会不是你大放君子远庖厨的厥词的时候啦,以脸赎罪,心挺诚啊,小子晔。”
“顾怀瑾,你不说风凉话会死啊!”卢滢顶着一脑门官司怒望顾劼,记仇的小心思又放不下十七,七窍都快急出烟,十七看看自家阿姐,又看看笑盈盈的主子,眼珠一转,抓着顾劼和卢滢就往外走,一路走还一路念叨,“子晔哥哥沾了水,他还在生病,怀瑾哥哥快帮我找干净的衣裳给他。”
卢滢沉浸在十七的声声哥哥里迷失自我,顾劼早明了十七的心思,他回身看了一眼,压下舌尖涩意,不做挣扎地跟了上去,许月落方才收回落在顾劼身上的目光,眼神晦涩。
气氛一时冷下来。
星沈将刚裹好的糖糕架在蒸屉上,眼神盯着炉灶中的火,手指不自觉揉搓着衣角的毛边,许月落将一切尽收眼底,心口涩涩生疼,他刚想开口便被少女脆声打断。
“殿下,等到一切都结束,你有想过要做什么吗?”
许月落吸口气,他没想过,他甚至没想过自己能安然活到东方既白之时。
星沈也没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又道,“我从前没有想过,现在想过最远的就是,”星沈忽然抬头看向站在一片青黛里的许月落,“我要保护好殿下,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蒸屉慢腾腾冒出细微的噗声,白气渐渐隐没了少女莹白秀丽的面容,许月落心口被一片荆棘绞紧刺穿,草木的苦涩和血液的搏动融为一体,轻微的呼吸都伴着抽痛,让他喘不上气。
晚上吃饭时酬心也在,王伯挖出了酿好的梅花酒,酒劲儿小,众人只是喝个开心,十七腮帮子塞得鼓鼓的,靠在王伯身上偷酒喝,殊不知今日并无人管制他。酬心酒兴上来要舞一曲,拉着星沈陪她,星沈无奈只好从旁边捡了根树枝陪她划拉,顾劼慢条斯理从怀里摸了根萧出来,言午也颇有眼色的抱来了自家公子的琴,被三分醉的言一拉过去垫在肩下枕着。卢滢左右环顾,飞身踏上梅花枝头,剑鞘微动间便是繁花漫天,幽幽寒香笼头而下,酬心的舞愈快,腰间银玉相击环佩阵阵。星沈忽而揽了她的腰,一路穿花拂柳,落在了亭阁檐上,酬心便倚在她的肩膀,众人纷纷而上,并肩靠坐,王伯仰躺在椅边,笑呵呵用筷子敲了一曲安眠乡。
今夜月色真美。
第二日,星沈与月落在城门送卢滢,星沈将最近新炼的药扔给卢滢,“都是救急的,一次一粒。”
卢滢笑着摇了摇手中的瓶子,“我会省着点的。”
许月落没说什么,只是凑上去同好兄弟抱了抱,肩骨相抵时,卢滢听见很轻一声,“战无不胜,平安回家。”
马蹄踏风而去,许月落牵着马慢悠悠同星沈往城中走,清晨的风携着昨夜寒霜的清冽味儿,他生出一股想要剖白的欲望。
“阿沈,我同子晔几乎是一起长大,我们同进同出,同吃同住,而今他远赴战场,我心中本该早有准备,可直至他浑身血模样躺在我眼下,我忽觉彻骨的寒意与苦楚,原来我还没有准备好,或许有一日惊闻旧人恶讯,知悉刀砍剑劈加诸其身,我才能学会接受和隐忍。”
星沈望着他的眼睛韶若春水,这是第一次,她看见强悍明亮的许月落流露出真正的脆弱和恐惧,这不单单是他的恐惧,生离死别,这是世间所有人的恐惧,只是他们站在了浪尖上,一切都比旁人要来的容易些,他们因爱勇往直前,也因爱固步自封。
“殿下,恐惧是没有用的。”
“是啊,恐惧是没有用的。”
“翼卫派出去的人陆续回来了,这几年他们遍查边境一百七十六州,九十四郡,七十八个都府,暂时圈出了六十九个可能藏有军械和叛军的处所,下一步就是真正派人进去探查虚实,皇帝不理朝政太久,明则计划开始的又太早,我们对他的力量知之甚少,行动间颇有顾虑。”
许月落言语间暂时隐去了密信一事。
星沈问道,“玲容家的铺子还在明则手中吗?”
许月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明则养了那么多军队,花销之盛,难以想象,之前我们查到的烟土走私也同他有关联,李焓始终没有放弃这条线,他在一月前抓到了个名叫何阿四的烟土贩子,他指认了户部侍郎薛舫。”
“不能禀明陛下吗?”
“没有证据,只是何阿四的一面之词,不足取信朝堂。”
“眼下我们只能想办法切断明则的金银来源,并在明则掀了棋盘之前找到他隐藏起来的人马,否则内乱一起,边境趁此机会进犯,大宣危矣。”
星沈说完便意识到什么,她猛然抬头看向许月落,少年叹了口气,坦诚道,“我和怀瑾这几日便在着手查封玲家铺子,他们的账上这大半年已经有了很大的亏空,实际操作起来比较容易。”
“你们之前一直未动手是在查探明则其他的资金来源,你们查到了哪里,”电光火石间,星沈想起了刚才许月落提起的一个人,“薛舫?明则用了国库的钱?”
许月落的态度已然表明了一切,“我已经让言一盯着户部的仓库,或许其中便藏着明则的军械,现在只求能从明面上找到户部的错漏。”
星沈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她轻叹了口气,“我会同玲容谈的,殿下,你们行事多加小心。”
范阳卢家,卢滢策马在府门前立了许久,等到日光晒在肩甲上有些薄凉意味,他才下马入了府,卢家正在吃饭,卢佑方见卢滢一身戎装,意外地皱了眉,崔氏见状直接扔了筷子,她撑着下巴准备看一出好戏。
“父亲。”卢滢抬手行了一礼,惊得餐桌上二人都丢了下巴,卢佑方心中复杂,自卢滢十二岁,知晓旧事,他便再未见过他这般恭谨温顺模样,虽然这个军礼看着也没有多少“恭谨温顺”。
卢佑方咳了一声,摆手让卢滢坐,卢滢却没有动,他在原地站得笔直,一双凤目锐利狭长,浓眉入鬓,鼻骨高挺,唇薄色嫣,周身隐隐拢起一道凌冽剑意,几年军中摔打,他已然是个男人模样。
卢佑方面色不虞,到底还是耐着性子问他何故,卢滢扯起一抹笑,面上多了坚决神色,“我来做个了结。”
崔氏一愣,卢佑方已经摔了碗,神色怒不可遏,“我是你父亲,多少年前的事了,你究竟要记多久,我养你多年,就及不上她生你之恩吗?”
卢滢这次却并未被激怒,他冷眼看着这一切,半晌,终于开口道,“这些年我总在想办法理解你,包括崔氏所说的,我也曾听进耳里,她说母亲是为了使我脱离贱籍自愿服下毒药,说你亲手灌了她一壶红花就是为了只有我这一个嫡子,但这一切可曾是我想要的?”
卢滢摇摇头,“你们没有人问过我,我也不信,我不信我母亲会抛下我,她至死都在为她小小的孩儿绣衣物,糊灯笼,她从来没有想要抛下过我。”
“但你难道不是受益者吗,得了便宜还要卖惨吗?”崔氏面容扭曲,胸膛不断起伏着。
卢滢于是将目光移向她,这次他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已经再找不到那年惶恐无措又满心恨意的小男孩的影子,他残忍道,“我不惨,那难道惨的是你吗?你确实惨,可这一切难道不是你自己选的吗?你明知我父亲已有所爱仍固执嫁他,你要完成一个高门贵女联姻的使命,便要我娘的命来做你的垫脚石,你的命是命,我娘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你一意孤行,不择手段,那么你苦守后宅,受尽折磨,命中无子,亲缘断绝,这就是你的报应!”
“受益者?什么狗屁的受益者!”卢滢一动,甲胄钢铁相撞便是令人胆寒的惊响,卢滢直指卢佑方,“你若不曾招惹我娘,她嫁个平凡人家,纵使清苦,但有夫君爱护,子侄亲近,远好过美丽的年华死在这吃人的魔窟里,你招惹了我娘,却护不住她,还十年如一日的将罪责全推在一个女人身上,连崔氏都看得透,在卢家,没有你的暗允,她如何杀得了我娘,父亲,究竟是尚在襁褓的我贪慕富贵,还是你懦弱虚伪?
卢滢从未将话说的如今日这般露骨,崔氏面透土色,她这几十年套在崔氏女的壳子中早就没了生机,卢佑方颤颤扶着椅子坐下,一语不发。
“父亲,我曾真的自我厌弃过,是不是有一刻真的是我的存在使你狠下了心,是不是卢家嫡子的身份就真的这样重要,没了它我就会死,可在军中待了这两年,我见得多也听得多,前线上的那些男儿连命都可以不要,但是国土不能少一寸,他们无功无利甚至无名,但他们那样的人生我羡慕之极,我才想明白,我卢滢亦可以连命都不要,但我要护住的东西不能缺一角。”
“我不会原谅你,母亲亦不会,我会将她的灵位迁出那个偏小的祠堂,我卢滢死后也不会入卢氏陵,我若死了,就葬在我娘脚下,生生世世,我们都不愿意同你有任何干系,今日不杀你们,也算全了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卢滢决绝离开,他伸手蹭了蹭隔着衣物的胸口,那里放置着一方锦帕,右下角绣着小小一株禾苗,那是他母亲,一个老仆都可唤一声阿禾的温柔女子。
马儿好似知道他的心思,撒欢儿奔向西北,卢滢一次都没有回望卢宅,自十二岁知道自己认贼作母十二年,往后的每一天里他都活得恨不明白,爱不清楚。他恶意面对那些高门贵女,他刻薄的认为她们都笑中□□,他也嘲讽那些寒门女子,觉得她们都如菟丝子一样软弱无依,他作天作地的言语伤人,他一刀刀剐自己的心,到此刻为止,那些都该是过去了,他已经是一个上过战场的儿郎了,他要用一身的血来铸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