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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别离 ...

  •   徽州城门,许月落策马向北,马蹄踏进沙土,余音阵阵,少年袍袖散进风里,身影逐渐远去,唐星沈站在城楼上目送,眼中起了一片澄澈的雾,她忽然举起双手拢在颊边,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呐喊,“殿下,我们一定会重逢的。”
      少年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招招衣袖,彼时,他尚不知星沈这句话里厚重的情谊,但却坚信此言千金。
      许月落回府,十七没有等到星沈,眼中疑惑茂盛,他盯着许月落,问,“姐姐呢?”
      许月落摸摸他的头,从他身边走过,“阿沈去忙自己的事了,或许有两三年都不能再见到她,”许月落坐下来,又让十七坐到自己身边,笑着问,“十七,你愿意去徽州找你唐姐姐吗?”
      十七没回话,他不解地问许月落,“主子喜欢姐姐,为什么要把姐姐留在那么远的地方?那样主子就不能天天见到姐姐了。”
      顾劼扫向这边的眼神凝住,李焓早早就回家去看夫人,许月落眼中柔意滋长,他轻声教导十七,“因为那是唐姐姐自己的意愿,她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也有,我们既不能强迫别人满足自己,也不该强迫自己顺从别人,知道了吗。”
      十七很认真地点点头,“我知道了,我想去徽州,我舍不得姐姐,我知道,主子也舍不得,十七会替主子照顾好姐姐的。”
      许月落笑出声,伸手捏了捏小孩嫩白的脸颊,“那我先谢谢小十七,你唐姐姐一定会很疼你的。”
      十七离开,顾劼的眼神落在许月落身上,他嘴唇翕合,最终还是没问出心底四窜的躁意,只是挑个了不甚关心的问,“皇帝真能让唐星沈执掌徽州,就算能,只怕树大招风啊。”
      许月落淡道,“皇帝对女人有种天然的信任,但这份信任的底色是不屑,他不相信有任何女人可以撼动他的江山地位,况且如今已有女子入朝为官,唐星沈的升迁给了她们希望,也势必会带来好的效益,皇帝不会不同意,在他眼里,阿沈同样是一个摆放位置比较特殊的花瓶。”
      “花瓶?”顾劼语气玩味,“她可是鹰崽子。”
      顾劼换了个姿势,“把她的折子给我吧,我递上去总比你低调些。”
      许月落也正有此意,只是顾劼的态度让他觉得有些微妙,他定定看了顾劼一会,发现这厮面不改色,便也吞下了隐忧。
      朝会上,皇帝论功行赏时,许月落替唐星沈请功,封唐星沈做徽州知府,满朝哗然。按大宣官制,知府是正五品,而大半年前,唐星沈不过一个从八品校尉。
      意料之中的争议纷乱,顾劼抚了抚袖子,从队列里走出来,个高腿长,像杆招风的旗帜,“陛下,在选定新任徽州知府前臣有些关于徽州的现况要向陛下禀明。”
      “臣此行随许大人深入徽州探查,所得实在可怖,陛下初登天宝之时,徽州风调雨顺,贸易通达,每年上缴国库的款项,榜上有名的举子,放眼整个大宣也是屈指可数,可谓人杰地灵,只是如今……徽州原任府君上瞒下欺,鱼肉乡里数年,好好的宝地已是久灾不治,入不敷出,民心离散,更有漕帮横行,祸人性命。”
      顾劼躬身揖礼,“徽州已无生机,还请陛下圣裁。”
      顾劼这番话一出,方才的沸反盈天瞬间清空大半,顾劼平日的作风朝中上下有目共睹,那是个天塌了都能当锦被盖的主,平日里一双眼睛都要长到天上去,多少难事到他手下也能平静如水地度过,不然凭他一根猫嫌狗厌的倔骨头,再加上那张能将活人说死的嘴,早在暗处叫人捂着嘴踩踏八百回。
      徽州就算是块肥肉,那现在也成了被野狼衔在口中的肉,与兽夺食,无异于引火烧身。
      仁泰帝显然也犯了难,眼皮掀开往下扫了一圈,此刻再也听不清任何一人的慷慨激昂,只将一片乌泱泱的头骨尽收眼底。
      仁泰帝脸色铁青,正准备随手指个人,顾劼再次恰到好处地接住了他,“陛下,决断之前,臣这里有一份折子,还请陛下一览。”
      仁泰帝目光越看越浑,但他到底还要脸,于是吩咐大监将折子交给众人传阅,顾劼则是站直了身子,眼睫交阖,难掩鄙夷。
      约摸着差不多了,顾劼朗声道,“这是出发前,唐大人托我呈给陛下的折子,唐大人心系万民,眼见徽州百姓惨状,已经自发留下着手解决眼下困局。当然,诸位若有何人自觉才智显胜于唐大人,大可谈谈自己的见解,让怀瑾见识一二,再启奏陛下召回唐大人亦不迟。”
      顾劼说完这串话,忽觉胸中莫名鼓燥,一个唐星沈,顶起了这金殿大半的屋檐。
      “陛下,唐大人虽智计卓绝,但到底年幼,陛下大可放手让她去做,代任府君,两年之后若无成效再召回便是。”
      许月落适时出声,话说到了仁泰帝心坎中去,这事便这么定了下来,许月落垂着头谢恩,唇角皆是讽刺笑意。
      两年之后,唐星沈一定要重新踏足金陵,不是她无法于徽州立足,而是徽州困不住她。
      仁泰六年三月十六,与授印圣旨一起到的还有十七,星沈接了旨,打点了司礼太监,大半天的含笑周旋,都不及瞥见十七的那一眼真心。
      星沈让厨房给小少年准备了吃食,又嘱人收拾房屋,看他高高兴兴而去,星沈淡去面目情意,独自端坐在府堂之上,抬眸可见赤木高鼓,敛眉便是公案令签,无一处不冰冷,无一处不庄严,往后这几年,数万百姓身家性命系于此身,这便是她挣来的坦途。
      还好,自此有人思念她。
      成衣铺子的老板把最后一套秋装送来时,正撞上刚从工厂回来的唐星沈,老板笑眯眯地朝她拱手,星沈也笑,“张叔来了。”
      “不止来了,还给你带了湘江楼的点心,不过我今儿得早点回家,你婶子做了饭在家等着呢,你要不上家里吃一口去,把十七那小子也喊上。”
      “谢谢张叔,不过今天是月夕节,府衙里还有几个没家的兄弟,我打算跟他们一块吃顿饭,紧赶着回来的。“
      张老板没再强求,转身出去的时候眼中笑意还分外明显,唐星沈这样的人,他想不出来是什么样的爹妈养的,像是个天上来的小神仙。
      星沈卸下佩刀,挽起袖子进了厨房,十七从身后蹿出来,邀功道,“姐姐,我把主子送来的衣物都搬到你房间了。”
      星沈头也不回,逗他,“谢谢小十七。”
      十七见讨不到赏,提溜了下黑漆漆的眼珠子,撒娇道,“姐姐,你今天去工厂和码头巡检肯定很辛苦吧,得多吃点好吃的才能恢复。”
      星沈笑出声,“小馋猫,说的好像你做给我吃一样,好啦,保准你爱吃的都有,你去把府中没有归家的人都聚到一起,再把树底下我埋的那几坛梅花酒挖出来,今日叫大家尽兴。”
      十七高兴地拍了拍手,又想到什么凑回来捧着脸笑道,“姐姐,今日主子也该收到你的信了,不知道他的回信什么时候到呢?”
      “小家伙嘴贫是吧?”星沈竖起眉伸手佯作要拍他的模样,十七一溜烟跳出去,留下星沈一个人站在灶前,脸颊被灶火映的通红。
      席间众人都饮酒欢乐,星沈坐在其中笑着看他们闹,有年轻的小伙子敬她酒,被不动声色地挡回去。
      “明日还有诸多政事要处理,一早还要巡营,我给你们放了假,可没人给我放假。”星沈半真半假抱怨几句,席间人自然也不再提此事。月夕节开心,一帮人闹得有些晚,星沈不预备陪他们,让管家看着点,自己起身进了房间。
      她确实得早点休息,自大半年前接任徽州知府,随之而来的是皇帝的诏令,允了她的折子,轰轰烈烈的制度改革就此拉开序幕。纵使他只字不提,星沈心中亦如明镜,此事若无许月落在京中奔走斡旋,绝不会来得这般快,她这个盟友,终究没选错。
      只是这大半年,比起纸上谈兵,要让这些死文字一点一点现了活迹则是一个漫长而折磨的过程。
      星沈发下宏愿,请了命,自然不敢不殚精竭虑,就此辗转于政务,军务和商务之间,实地考察,纠错补缺,每一个环节都不容许差错,纵使有旁人担待,她的那根弦却时刻不敢松开,寻她的人整日找不见个确定的处所。
      她饮下一盏清水,正要和衣而卧,门锁传来轻叩声,是十七,手中握着个不薄的信封,眼中闪烁着调侃的亮光,星沈暗叹自己教育无方,让这小子一不留神就变成了贫嘴皮猴,却还是不忍斥责,只是从他手中接过信封,关上了门。
      纸上笔墨如初,问她安好,亦祝她平顺,星沈不自觉摩挲着指根的寒山玉,逐字逐句往下读。金陵到徽州,寻常信笺快马加鞭也要五六日,信今日能达,便说明许月落是早惦记着她的,星沈弯起唇,正要把信封收好,摸到里面一件硬物,未来得及拆,又有人叩门,这次是管家,他一边禀报已将众人都送回屋,一边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说是今晨到的,他忙昏了头才取过来。
      星沈不甚在意,让老管家自去休息,自己接过信搁在桌上,接着拆刚才未拆完的东西,里头是一个坠子,小小一个玉石头,里头灌了银亮的星与月,用红绳系着,星沈毫不犹豫地套进了脖颈,又搬来铜镜照了照,察觉到时辰渐晚不得不休息时,才忆起桌上还有一个信封。
      她拿在手中,看清来信的是卢滢,眼中蓄起一点暖意,这半年来因她当日嘱托卢滢代为照顾玲容,他便偶尔与她通信,今日阖家团圆之际他却记得与她书信一封,想来也是心肠柔软之人。
      星沈拆开看了信,除了玲容的近况,结尾还别扭的附着几句祝好,提及节后他便要前往边陲练军。星沈收起信,本想提笔回一封,思及时辰已晚,便将这事搁在了第二日。
      星沈远在千里之外,卢滢虽受人嘱托对玲家铺子多加看顾,可他身为外男,对宅院之事插手不得,兼之玲容的个性,从来念喜不念忧,纵书信往来密切,星沈对她真正的境况仍然一知半解。
      短短一月,玲家已经收到三封当今左丞的拜帖。
      日子过得飞快,年关将过的一日,星沈早起盯着屋檐上艳红的灯笼,这天难得出了太阳,微弱的光亮透进来,晒在眼睛上就让人阖了眉目。
      她生出点不安。
      唐星沈不祥的预感从没失效过,中午归衙,管家叫人送来两封急信,白纸黑字,简短的讯息灌进脑子里,几乎要让她眩晕,管家站在一边胆战心惊地看着,脆弱的信笺已经被攥出了不可复原的皱痕,星沈骤然转身向外奔去,牵过门口的马一跃而上。
      管家着急地跟在后面,踉跄的步伐蕴着担忧,自打唐星沈入职徽州府他就一直跟着伺候着,从未见过她今日这般心焦的模样,怒不可遏,忧不可遏。
      “传令下去,近日一应事务交由师爷处置,凡不遵者,概斩不赦。”
      丢下这么一句话,管家再抬头已经看不见马蹄的影子,星沈昼夜兼程,途中险些跑死两匹马,一人一骑立在金陵城跟前的时候只觉得眼睛花,腿根火灼般刺疼。
      她只望了那朱笔金漆的大字一眼,就策马朝着城东的正元街而去,途至一半,她的马被迫止了脚步,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像一条赤色的长河,从城西流淌到城东,城中禁军皆为其护航,看热闹的人不计其数,将这条红河里三层外三层簇拥在中间,无人敢横越一步。
      最前赤袍白马的男人端正清隽,乌发朱唇,双眸清凌若雪,何等风光惹眼,星沈也只瞥了半眼,立刻弃马运功飞掠而去,终于在门前截住了被一方红帕遮住眼的新娘。
      一路上的心急如焚,入城来的风言风语,终于在此刻化成沉甸甸的郁气盘亘在心底,她深深吐了口气,迅疾上前拽过喜娘换自己扶在她的小臂。
      “玲容。”
      掌下的躯体一颤,锦帕下的目光似乎下意识朝着出声的方向探望,玲容立刻攥紧星沈的手,又扬声向周围道,“今日大喜,旧友特来相送,尚有时辰,容我二人小叙。”
      喜娘见状,又默默退了回去,这可是丞相夫人,她怎敢得罪。
      “玲容,你要不要跟我走?”
      星沈没想太多,她真正要问的就这一句,玲容是她寥落之时唯一的朋友,只要她开口,她什么都做得到。
      “你疯了吗?”
      玲容骤然出声,意识到什么又压低声音道,“星沈,州官无召入京是要杀头的,你疯了吗?”
      “玲容,我只问你一句,明则是你要嫁的吗?”
      “我,”玲容嗫嚅一句,正要说什么又被星沈打断,“阿容,别忘了我与柳愿思定亲那日你同我说的话,那些话在我心中也是说给你的。”
      隔着一方锦帕,两个姑娘都红了眼,只是谁也看不见谁,喜娘站在一边,瞧见星沈的模样,心中也暗叹了一口气。星沈来时是男装打扮,她只以为是个被辜负的小情郎,纵使这情郎朱唇玉面,秀目含泪,也难抵得过左相权倾天下啊。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星沈发觉自己的手被拨开,玲容的低语从盖头下传出来,“明大人清廉耿介,端雅君子,我很喜欢他。”
      时辰已到,喜娘要从她手中接过新娘子,被星沈不容置疑地拂开,“我亲自来。”
      她扶着玲容的手,送她上了喜轿,那轿子宽敞气派极了,玲容小小一个,坐在里面,好像被吞进去了。
      “阿容,是我来迟了吗?”
      “不是。”
      玲容立刻否认,直到吉时敲响,明则的马踏风而来,星沈不得不退出来,眼睁睁瞧着她被接走,星沈始终没得到除这两个字以外的话。
      轿夫抬得稳,玲容的眼泪还是被晃了出来,她心中歉意滋生纵横,可是不行,她不能跟星沈走。这一趟,她原本以为全是怯弱和妥协,不能忤逆父亲,不敢违抗明则,可唐星沈来了,她忽然又觉得多了那么一点勇敢,她不能再拖上她最好的朋友。
      婚房内,明则应付了一众宾客,其实也不用怎么应付,他寡亲友,又一向软硬不吃,朝中人没几个非要凑上来不讨好的,他站在庭院外,火红的绸缎都映照着今日的喜庆,再往里走,纤弱的女孩端坐在喜床上,脊背绷得紧紧的,让他一瞬间有些恍然。
      醒过神来,他的步履快了一些,刻意踩出风声,果然,那女子的身体瑟缩了一下,又刻意的忍住,明则叹息一声,坐到近前,伸手掀了她的盖头。
      玲容猝不及防得了光明,眼前人的五官渐渐清晰起来,着红的男人格外清隽,眉目莹润俊朗,一举一动皆清矜从容,玲容呼吸渐停,那些理不清的愁绪都在这一刻溺毙在男人唇边清浅的笑意,起码是这一刻,她再忆不起。
      明则小心拆下她的发冠,金玉撞在桌上闷闷的一声才唤回玲容的思绪。
      她来不及反应,因为男人捧住了她的脸,眼中神色复杂,叫她看不懂,玲容小声喊了句明大人。
      男人的声音也很好听,有如冽水击青石,带着点低低的温柔,“你不愿嫁与我,已有心上人?是今日那位小郎君?”
      玲容立时一惊,垂下眼睫思索说辞,明则的指腹却已抚上她的眼睑,指尖覆着薄薄一层茧,轻柔缓慢的划过,仿佛存着万千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
      “你的眼睛很红,哭了很久?”明则的语气很轻,柔软的有点不真切。
      玲容忽然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强忍着灵魂的战栗和生涩的亲近,“今日那人是我的一个旧友,我与她并无,并无私情。”说到最后两个字,玲容的声音不可避免的小了下来,那不是心虚,而是一种对隐秘的未曾涉足的领域的羞意。
      明则又问道,“那可曾不愿嫁与我?”
      这次,玲容久久没有给出回答,明则等不到,也不再逼她,起身要动,却被扯住了衣摆,他回眸去望,正对上小姑娘一双倔强泛红的眼睛,忍不住软了半分心肠。
      “我不是要走,我去打点水来同你擦脸,今日新婚之夜,我就待在脚踏上,不为难你,也不叫旁人为难你。”
      明则耐心解释完,玲容低了头不答话,也不肯放开他,他正要再说些什么,玲容的声音忽然传出来,因着低头的动作,听起来闷闷的,却很坚定,“我今日之前,林林总总听到很多传闻,这桩婚事是大人向陛下求的,陛下不仅允了,赐下无数金银器物,还赐下了逾越礼制的排场,这些都同我没关系,玲容过问不得,也不愿过问。可唯有一件,旁人闲言碎语,直指玲容高攀明大人,如今玲容既已为明则之妻,日后听见这些言语便再容不得了,大人意下如何?”
      娇媚的新娘点着艳妆,眼尾被泪洗过,曳出一抹摇人心旌的红,眼波盈盈若水,正静静望着他,似乎不论他答应与不答应,都不会改变她的气质分毫,他的小妻子,美的像一株空谷幽兰,馥郁芬芳。
      明则重新坐回去,握住她的手,眼中多了许多郑重,“你我夫妻,一荣俱荣。”
      玲容一笑,起身坐到铜镜前梳妆,又唤了女仆送水,简单一番洗漱,二人皆换了柔软的绛色棉袍,新婚之夜,花烛正盛,她端坐榻前,笑意盈盈望他来,眼中已添了很多温柔,明则微一怔愣,便握住她递出的手,顺势交扣,握紧,吻上微有凉意的唇,吮热,继而向下,一路辗转。
      她生涩不堪,不如他的游刃有余,却柔顺大方,屡屡被他逼出情热的喘息,又破碎的咽下,换下一轮。耳鬓厮磨,缠绵缱绻,此间情事了,他取水替她擦了身子,轻柔将人卷进怀中,睡了。
      院外,星沈披了斗笠,隐在廊桥后静静站着,顾劼不知道她在等什么,却也从那背影上瞧出十成的寂寥,冬日疏冷,顾劼觉得她心上应该也结了一层寒霜。
      直至天光微亮,院中隐约传来仆役收拾的动静,星沈才似乎被惊醒,她翻身上马返程,腿侧的皮肉扯的生痛,来时那股堵在心中的郁气愈发沉底,和更深露重的寒意一起,深深楔进她的骨血里。
      顾劼都看见了唐星沈,他不会怀疑站在自己一寸远地方的许月落没看见,他下意识朝他的方向一瞥,看见许月落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于是顾劼转过身,又饮了一杯酒,回府的轿子摇摇晃晃,竟然让那么点零碎的记忆冒了头。
      当时许月落救下他,撑着肩膀将站立不直的他稳稳扶起,小少年身量不高,裹着锦袍,光洁的布料已经被他的身上的血污染脏,他扶着他靠坐在马车的车壁上,替他裹上毯子,一双慈悲目里饱蘸歉疚惋惜,又坚定温和无比,向他道了句对不住。
      许月落说,“是王朝对不住他,是许月落来晚了。”
      顾劼几乎是顷刻落泪,自三月科考放榜至今日天寒地冻,他已申冤半年,由愤怒到憎恨再到心死,他傲极了,纵使被人打断膝骨丢在京郊一路乞讨跪爬,都不曾掉下一滴水,只有两次,这一次,还有长姐的尸体被扔在草屋前的那一次。
      顾劼心里知道,许月落是真的来救他的,更是来给他依靠的。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招揽幕僚的主子会对着猎物悲惨的遭遇红了眼眶,更不会温情地告诉他,“无论你怎么选,我都会看顾你。”
      这句话支撑了顾劼很久,他曾经恨毒了这个烂天烂地,也在日复一日的无望中丢失为国为民的慧心,可许月落来了,他忽然又挣出了一口气。
      君子死节,他既然苟且偷生,那就得对得起他殉了的光华灿烂。
      于是他一字一句告诉许月落,他要重入官场,殿下既要成大事,那就驱使这副残躯,来斩尽那些污秽龌龊。
      他来做那把最黑的刀。
      许月落最初不肯答应,只将他安置在京郊的庄子,寻了医师替他疗伤,只字不提他那夜的话,只是顾劼的心已不可更改。他的腿真正好起来那一日,许月落特地从金陵偷跑出来,高兴地扶着他看了又看,一双眼睛透亮晶莹,看得顾劼枯死的心田都有几分复生的迹象。
      顾劼笑起来,这是他自出事之日起第一次笑,他目光明亮,却坚如磐石,顺着许月落的意思喊了他的名字,那时小少年还没有取字。
      温情正浓时,他的话又那样冰冷,“月落,我意已决。”
      许月落收起脸上的笑,目光似乎透过冰冷的面皮直看进他心底,顾劼不偏不躲,许月落想给他铺出一条康庄大道,可他胸中恨意难平,必定要走一遭极端,好好的人被生生跺进炼狱里,纵使爬出来,也只剩了一张人皮,底下是个填不满的黑洞。
      他心里不静,做不成差使面刺的史书名臣了。
      许月落不肯答应,顾劼叹口气,平心静气道,“月落,你没有见过我从前的样子,我真的……很想那么活下去。”
      许月落答应了。
      聪慧的小少年在那一刻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挣扎与煎熬,懂了他的恨意滔天。
      许月落真正的视他为兄长,连父亲都分给他一半,顾劼的加冠礼是许月落求了父亲为他操持的,发冠由许父亲自束起,连字都是那个温和的长者左思右想才得的。
      怀瑾,怀瑾握瑜,怀珠抱玉。
      何尝不是期盼他早早放下呢。
      顾劼心里都知道,却还是回不了头,彼时他已经过惯了刀尖舔血的日子,只有鲜血一遍一遍一层一层涂在脸上,才能遮住他憎恨不甘的面目。
      今日枯守的唐星沈,竟然让他依稀看出几分许月落的身影,陡生的几分柔软搅得他心绪难平,在刑部的牢狱待久了,他总觉得自己身上腥气,这样温柔鲜活的人,他从来敬而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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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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