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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消失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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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若山庄。
夜深人静,本应是好梦正酣的时候,躺在床上的喻念安却是眉头紧蹙,身体无意识地微微挣扎着,似乎睡得极不安稳。
这日凌晨,她在吐血倒地之后短暂地陷入昏迷,醒来之时已经被游逸尘提溜着回了般若山庄。
楸漓跟七娘见了刚从火坑里刨出来一样的喻念安,俱是一惊,然后齐齐把谴责的目光望向旁边仍然人模狗样的游逸尘。
七娘摸摸喻念安炸了毛的头发,对着游逸尘柳眉一竖:“这是又干什么去了?”
游逸尘没有答话,只一扬手将手里搓得褪了色的逍遥庄铁牌往桌上一扔。
前一刻还是一脸茫然的二人见了这铁牌,神色马上冷肃下来。
七娘沉声道:“都……找回来了吗?”
游逸尘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囊递给她,道:“都在这儿了。”
七娘捧着锦囊愣了一会儿,悲戚之色在那张极动人的面庞上一闪而过,尔后银牙一咬,眼中杀气凛然:“这帮畜生!”
半响又道:“我去叫人清理干净。”
“不用了,没有逍遥庄了。”游逸尘绕到椅子跟前坐下来,给自己沏了杯茶,慢悠悠喝了一口,才想起来还有一件事,“哦,对了,浮灵珠可能被发现了。”
“苍云门一定会有动作,你们小心点,我们的人最近也别到黑市去了。”
七娘:“!”
楸漓:“?”
“这么大的事情,你不早说!”
“怎么被发现的?现在怎么办?”
苍云门的修士出现在鬼市的时候,游逸尘并没有表现得有多惊慌,甚至还有心情揶揄她两句。喻念安被他淡定的模样带偏了,也觉得这似乎不是多大的事情。现在见这二人如临大敌的样子,才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甚至开始反思自己之前是不是太冲动了。
反思了一下又觉得不对,这好像不能怪她吧,浮灵珠这么重要的话干嘛还要带她出去招摇过市?游逸尘这脑子到底在想什么呢?堂堂大魔头就这么不靠谱!
不靠谱的大魔头从茶盏上抬起头,对着怒目金刚似的杵在他面前的两个人道:“出了点意外,她在逍遥庄又用了一次拘灵术。”
两人齐刷刷回过头,与喻念安大眼瞪小眼片刻,又齐刷刷把头转回去。
“你怎么能带她去逍遥庄呢?”
“你怎么能又让她使用拘灵术呢?”
游逸尘吐出一片茶叶:“我哪能想到她胆儿那么肥。”
“但是你——”
“那个——”喻念安挤着假笑在旁边欲言又止了半天,终于出声道:“要不你们先聊,我回房去了。”
说完拔脚就往外走。
楸漓追上来:“要不我先给你号号脉?”
喻念安一边走一边摇手:“不用不用,我好得很。”
这倒不是说假话,刚从逍遥庄出来那会儿她确实难受的紧,心口压着块石头似的堵得慌。一口老血吐出来之后却是浑身一松,又小睡了一会儿,现在整个人神清气爽身轻似雁,好得不能再好了。
先前从阴风岭回来之后她无知无觉地躺了好几天,这次居然几个时辰就恢复了。喻念安无比愉悦地想,也许浮灵珠慢慢强化了这具身体,说不定将来有一天她能有力自保,摆脱游逸尘夺回自由身指日可待。
楸漓放心不下亲自过来查看她的情况,被喻念安自信满满地一口回绝。但是没想到打脸来得太快,当天夜里就出了事。
那一夜喻念安睡得极不安稳,噩梦缠绕不去。她一时在阴风岭大雨滂沱的密林,画面一转又到了逍遥庄火光冲天的赌坊。只是这一次火海滔天,没有人来救她。
灼人的热浪从四面八方喷涌而来,呼啸着吞噬一切,一具具眼神空洞的尸体立在火焰之中,森然地望着她。她不顾一切地寻找出口,然而越逼越近的火焰几乎已经舔到她的手。最终无路可逃,慌乱中一脚踏空──
喻念安猛然惊醒。
灼人的火焰消失了,室内只有夜灯柔和的微光,夜晚凉寂如水。
还好只是个梦,她松了口气,翻身再睡,却忽然感觉不对,明明已经醒了,梦中的灼痛怎么还在?迷迷糊糊一抬手,这下彻底清醒了。
她胳膊上长的哪是只人手,看起来分明是只猪蹄!
喻念安从床上弹起来,一掀被子跳下床,将右手举到琉璃夜灯下看了看。这手已经肿得看不出原样,起码有左手的三倍大,手上皮肤通红,泛着诡异的油光。拿手轻轻一碰,灼痛感钻心而来。
这这这是……中毒了?
她脑海里闪现出逍遥庄主那只瞬间化为白骨的右手,心下一惊,蹬上鞋便冲出了门。
“楸漓——楸漓——楸漓!”喻念安一面拍门一面催命似的喊,“楸——”
门从里面开了,楸漓披着衣服,顶着鸡窝一样的头发出现在门后。他揉揉眼睛,打着哈欠道:“大半夜的,你怎么来了?”
喻念安举起她的右手。
楸漓打了一半的哈欠停在脸上,困得皱成一团的脸一下展开了,眼睛忽然睁大:“你这猪蹄——这……这手是怎么了?快快快进来。”
他开了门把喻念安让进去,点上灯,将紫檀木药箱放在桌上,又翻箱倒柜地找来些瓶瓶罐罐。
“你的手怎么变成这样的?”
“估计在逍遥庄的时候沾到毒烟了。”
“听公子说了,孔雀绿,一颗鹅蛋大的孔雀绿可以杀一个城的人了。”楸漓托起她的手在灯下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又打了一道灵力探了探。
喻念安瞬间脸都僵了:“这……这么厉害?那鬼市……?”
“孔雀绿这种毒药除了要同归于尽,一般不会有人用。虽然毒性大,但是很好解,洒点水都能降下来,大火一烤就全没了。”
“那我这种已经沾上毒药的还有救吗?”
“当然,你沾到的不多。不过外面这层皮保不住了,得蜕掉重新长。”楸漓放开她的手,开始在药箱里翻找材料调药,“不过公子也真是太胡来了,这么危险的地方也带你去。”
喻念安重重点了点头,对他的评价表示赞同。
楸漓将几种药膏药粉兑在一起,调成粘稠的糊状,拿小刷子轻轻敷在她的手上。虽然看起来真的很像烧烤师傅在给烤猪蹄刷酱料,但是药效确实立竿见影,凉凉的药膏敷上去之后,灼热的疼痛感立刻消失了。
“你们一直在找他们的遗骨吧,找到之后呢,打算怎么处理?”
楸漓的手顿了一下,专注上药的眼神微微放空,随即叹了口气,“以后带回南镜,解开上面的禁术,再找大师做做法事,希望他们魂归故里,早日安息吧。”
“那样也好。”喻念安点点头,“一百年,他们在这里流浪太久了。”
半响,她又道:“以前在苍云门,我听了许多关于南镜的事,不过都是从二十多年前开始的,原来一百年以前,南镜已经有人来中州了。”
“稍微等会儿吧,手晾干了才能裹纱布。”楸漓上完了药,把刷子放下。
他的下巴上仍然有一圈淡青色的胡渣,看起来有些沧桑,但是他那双眼睛却永远流露着单纯的神色,让人联想到孩子的眼睛。游逸尘如何暂且不论,但是喻念安觉得,楸漓不应该是个坏人。
“你能给我讲讲他们的事情吗?”
楸漓默默收拾桌上的东西,没有回话,就在喻念安觉得他不会说了的时候,他收好药箱,然后慢慢开了口。
“一百多年前,南镜发生过一次很大的灾难,死了很多人。那番浩劫之后,南镜人心惶惶,有一部分人不愿继续留在那里,极力主张打开南镜的护境大阵。几拨人争吵不休,南镜乱成一片。后来便有数百人带着法器珍宝离开南镜去了中州。”
喻念安本以为会是个很长的故事,结果却只有这么几句话。
“后来呢?”
楸漓简短地回道:“后来就是你在逍遥庄看到的那个样子。”
这与书中南镜的人的设定简直大相径庭,喻念安反驳道:“不可能,我听说南镜人都很厉害,怎么会——”
“以前老是听说南镜人丧心病狂,现在听到截然相反的故事,不好接受吧。”
楸漓自嘲地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中州这么大,修仙者有多少?至少是百里挑一吧。南镜也是一样,适合修仙的人很少,大部分只是没有灵根或者灵根很弱的普通人。他们生长在灵气浓郁之地,体格强建,天生长寿,骨骼蕴藏灵气,修为却很有限,基本与常人无异。他们从动荡的南镜逃出来,想要寻找平静的生活,这个愿望本来是可以实现的,但是谁也没想到后来中州忽然有一个炼器师炼出了一件法宝。”
喻念安道:“照骨镜?”
楸漓点点头:“没错,有了照骨镜,他们蕴藏灵力的骨骼便成了有些人的良药——那些无法靠正常途径修仙的人。”
在小说中,有一位炼器师偶然得到天然奇石,发现它可以感应灵气在载体中的微弱流动,于是便以这种石头为原料,炼制了照骨镜。
这位炼器师炼制出照骨镜之后,并没有将它据为己有,而是慷慨地赠与所需之人。后来南镜人频繁作乱,照骨镜几乎成了修仙界各门派必备法宝。
也因为这样,那位出身平凡的炼器师被尊为未卜先知心怀天下的贤者,甚至获得了与中州大宗师齐名的美誉。
书中记载照骨镜首次出现的时间也是一百多年前,如果这不是巧合,那么它出现的原因只要稍一细想都会让人不寒而栗。
喻念安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可是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那个时候,你们都还在南镜吧。”
楸漓有些出神地望着桌上的油灯,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昏黄的火苗在他眼底轻轻跃动。
“南镜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护境大阵只有历代南镜王才能开启,南镜中人永不离开南镜,如果有人离开,也意味着他们永远不再返回,所以那些离开南镜的人本来应该在中州销声匿迹。可是后来……你应该听说过,南镜频繁现世。那些走投无路的人也许在南边的荒原上游荡了很多年,最后终于有人等到了那个契机。当年离开南镜的时候浩浩荡荡近千人,回去之时,只剩几个佝偻的病体带着数截残骨。”
喻念安听完,一时无言,屋内静得落针可闻,只有油灯偶尔发出噼啪轻响。
小说中完全没有提过一百年前的南镜,也没有说过南镜人的骨头被人称作骨元。那些消失在中州的南镜人就像一粒粒尘埃,落在小说的封面,被人轻轻一拂,便了无痕迹。
可是现在,他们来中州干什么呢?复仇?从目前来看,也许有这个原因,但一定不是全部。在小说中,苍云门掌门白榆曾经猜测过,南镜内部出了某些问题,他们在寻找新的领地。
这一点喻念安现在是不太相信的,因为游逸尘并没有表现出对中州有什么兴趣,游逸尘通常是对所有东西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但是有两件事例外。
一是她身上的浮灵珠,二是在桑城时遇到的南镜人。
二十年前已有南镜人到处作恶,但是据楸漓之前透露的信息,他们来中州不过数年。书中游逸尘作为南镜之主,是个还未出场便已恶名远播的人,那么从二十年前开始就顶着他名字作恶的人是谁?
以游逸尘的手段,说他心狠手辣确实不算冤枉他,但是把所有的恶行扣在他头上,好像多少又有些牵强。至少在桑城时,游逸尘应该不是他们的同谋,而且最后他们又死得那么蹊跷……
喻念安踌躇了一会儿,还是问道:“虽然游逸尘是你们南镜的老大,但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听从他的命令行事,对吧?”
手上的药膏已经晾干了,楸漓拿出干净的纱布,一圈一圈小心翼翼地裹在她手上,再拿带子谨慎地绑了个蝴蝶结。再三调整了蝴蝶结的形状之后,他才抬眼看了看她,道:“我今天已经说了太多话,如果你还想知道什么,去问公子吧。”
楸漓并没有回答,但是那一刻他无意蹙起的眉头却已经暴露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喻念安心头一松,笑道:“是我今天问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