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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花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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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偏僻的地方,你们的人是怎么发现的?”望着前方浓密的树荫中露出来的几幢青瓦屋顶,喻念安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信中提到的花溪村坐落在瑞安南面一个非常隐蔽的山坳里,从瑞安一路找过去,沿途居然没有人知道这片山岭后面还有个村子。
然而这么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却不是众人所想象的那样穷山恶水凋敝破败。
村子规模很大,外围是大片的农田,乡间小路阡陌纵横,青瓦泥墙的房屋参差排列在小道两旁,一丛一丛的花木在房前屋后静静盛开。村民慢悠悠地做着自己手中的事情,看到这些外来人,也只是停下来带着疑惑打量一会儿,相互嘀咕几句,既不热情,也不防备。
一条小溪从村子里穿绕而过,处处都能听见淙淙峥峥的流水声。晚风拂面,潮湿的水汽中飘散着阵阵清甜的花香,一进入这座村子,就仿佛被一种甜蜜又朦胧的梦境包裹着。
“这里不会是传闻中的桃花源吧。”喻念安深深吸了一口醉人的花香,只觉得一路紧张的情绪慢慢舒缓下来,心中一片祥和宁静。
“太安静了。”游逸尘看着道路两旁默默注视着他们的村民,微微皱起眉头。
对,不是内心宁静,是这里太安静了,小孩子们不嬉戏打闹,大人也不怎么说话。
喻念安琢磨了一会儿,忽然回过味来,奇道:“怎么连条狗都没有,走了这么半天,也不见有条狗出来迎接一下!”
“也没有牛。”楸漓道,“刚才路上,我看见很多荒地,一斗牛都没看见。”
“种地的人家不可能没有牛的,天这么晚了,牛都回家了吧。”喻念安慢慢向前走着,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躲在胖妇人身后,探出头呆呆地望着她。她做了个鬼脸,小孩愣了一下,憨憨地笑了起来。
村里有很多空置荒废的房屋,有的还歪歪斜斜地勉强站着,有的已经被雨淋塌了。大概因为这里水汽太重,绿色的青苔爬满了房梁,半人高的荒草从碎瓦间冒了出来。冒着炊烟的房屋旁时不时出现这种完全被绿色侵蚀的废墟,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
“你们几个是从哪里来的?”一个布衣草鞋的瘦弱老汉背着手跟在后面观察了一阵,终于走过来向他们问话了。
“瑞安,恰巧路过此地。”游逸尘道。
“哦,远地方来的。”老汉点了点头,背着手就要离开。
“老丈。”游逸尘叫住他,“劳烦问一声,你们这里最近还有其他外人来吗?”
“没有,我们这里穷乡僻壤的,哪有人来。”一个扛着锄头的青年人从旁边经过,插嘴道。
两人说完话,一前一后走开了,丝毫没有表现出对这几个外来人的兴趣。
“这不对吧,一个常年封闭的地方,他们看见外人就一点儿不警觉吗?正常来讲应该叫全村过来围观才对啊。”喻念安看着那两人慢悠悠的背影道,“我总觉得有点奇怪。”
“奇怪就对了。”游逸尘看了看天色,“不早了,先找个地方住下。”
太阳已经落山,路上人烟渐渐稀少。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就在附近农户里住下,顺便打探村里的情况。
这个村子里的人性格都很温吞,说话做事慢悠悠的,对他们也没什么防备,借宿的事很快就说定了。
农家小户房子都不大,一家难有两间空房,四个人只能分别借宿到四户人家里。游逸尘借宿的地方在喻念安隔壁,两家人屋舍相连,仅有一堵矮墙相隔,楸漓和七娘住的地方稍远。
喻念安借住在一对朴素的老夫妇家里,据他们讲,家里还有个小儿子。
这家人的院子很小,一半都用来堆柴禾,另一半放了些簸箕箩筐之类的用具。正要进屋时,她发现窗台下堆了个小土包,四五朵小花从土堆上长出来,鲜红如血的花朵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煞是惹眼。蹲下去闻了闻,幽香沁人心脾。
“大娘,这是什么花,怎么栽在这儿?”
没有人回答她,大娘已经先一步进了屋,可能是没听见,喻念安没再多问,跟着进了屋。
这家的夫妻俩看着都有些年龄了,身体却还算不错,做起事来十分爽利。大叔一直在院子里劈柴,大娘领了客人进屋,拿出茶杯给她倒了茶,便开始生火做饭。
茶水酱红,带着苦涩的茶香,喻念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轻轻将茶杯放下,目光随之停留在方桌一角。那里雕刻着一方棋子一样的乌鹭纹,深深的刻痕与这漆黑包浆的木桌完全融为一体。
“咦!大娘,这是什么?”喻念安好奇地摸了摸那方凹凸不平的花纹。
大娘往灶孔中添了一根柴,闻言朝这边望了一眼,局促地笑笑,“不知道咧,我也不懂。”
“哦,这样啊。”喻念安礼貌地点点头,又问道,“这个是谁给你们刻的?”
“不知道是谁刻的咧,老物件了,说不清。”大娘笑得更局促了,眼角堆起一道道皱纹。
“他爹知道不?那桌上的画是啥时候刻上去的。”刚劈完柴的老汉刚跨进门,大娘连忙问道。
老汉一边擦着汗一边走过来,看着桌上的乌鹭纹,眼神一时有些迷茫,出神地愣在原地。
“大叔?”
“嗯?”老汉回过神,又擦了擦脸,“有年头了,有年头了,记不清咧。”
闻人时来中州不过二十余年,以这二人的年纪来看,不应该不知道吧。可是他们看着本分又厚道,分明不像是演的……
“狗娃还没回来咧?”老汉在屋内转了一圈,发现儿子没在。
“没咧,你出去看看。”大娘一边炒菜一边道,“饭就要好了。”
老汉一听,脸色顿时一沉,嘴里骂着出门去了。
这种“犊子”“崽子”的骂法分明是骂小孩子的,可是他们头发都白了一半儿,儿子年龄应该不小了才是。喻念安有些奇怪,问道:“你们家狗娃今年多大了?”
大娘这次笑得倒是很开心,说起自己的儿子满脸都是温情:“快满十岁咧,还淘得很。”
喻念安:“……”
也许他们只是看着显老,又或者老来得子。
别人的家事不好多问,还不如趁着这会儿时间打听点别的,她收住自己的表情,自然地将话题扯到了村里的事情上:“我们今天在来的路上看见村里好多房子都塌了,看着怪可惜的,怎么都没人管管。”
大娘背着身子在砧板上“啵得啵得”地切菜,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道:“以前人多,现在人少,房子自然就空下来了。房子是要靠人气养的,太久没有人住,空着空着慢慢就塌了。”
“他们去哪儿了。”
“都到外头去了。”
一问一答间,村里能问的事情她都问了一遍,大娘很坦诚,不管问什么都说上一点。可是按她所说,这村里几十年来平平静静,什么怪事也没发生过,若不是乌鹭纹清清楚楚地刻在木桌上,她都要以为他们搞错了地方。
大娘一直在灶间忙碌,也不主动找话题聊天,喻念安一停下来,屋里便没人说话,只剩柴火毕毕剥剥的声音。
趁着老汉父子还没回来,她踱出门去,走到院子里的柴垛后面,捡了块小石子从矮墙上面朝隔壁扔过去。小石子打在木格窗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很快,一只玄色衣袖的手从里面将窗户推开了。游逸尘朝外面看了看,用手在窗沿上一撑,轻巧地翻了出来。
“乌鹭纹在你们南镜是什么意思,只有闻人时他们会用吗?”喻念安见他走过来,压低声音道,“这家老两口都不知道乌鹭纹是什么时候刻上去的,会不会是更早之前的事情?”
“不会。”
“难道他们骗我?”
游逸尘摇摇头,“未必,我看他们更像是真的不记得了。”
“那就奇怪了,除此之外,这边都挺正常的。”喻念安探出头望了望游逸尘身后的院子,“你呢,有什么发现吗?”
“跟你差不多,村子里恐怕问不出什么了,明天我们去树林看看。”
“树林,为什么?”
“我感觉……树林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让他们很害怕,但是他们不愿意多说。”游逸尘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小东西放到矮墙上。
“这是什么?”
四周黑咕隆咚的也看不清楚,喻念安以为他找到了什么要紧东西,有些紧张地拿起来一看,……是个草编的蝴蝶。
她脑子空白了一瞬,疑惑地凑近了再看一遍,还是个普通的草编蝴蝶。
“这……什么意思?”
游逸尘挑了挑眉,神色间有些自得:“这家的小孩儿会编草蝴蝶,我跟他学的,还不错吧。”
“……”
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吱呀一声。
喻念安回头望了一眼,视线被柴垛挡住,只模糊看到院子的木门动了,“大叔找孩子回来了,我先回去。”
“晚上别睡太死,也别擅自行动。”游逸尘懒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知道知道。”喻念安摆摆手,快步朝屋内走去。
一进门她却愣住了,屋内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火光随风摇曳,照得屋内的一切仿佛都在微微晃动。菜已经摆上了桌,两夫妻坐在桌旁,明显是在等她。
“狗娃没回来么?”喻念安环视一周,没看到小孩的影子。
“玩累了,睡下咧。”老汉招呼她坐下,“吃饭吧。”
“什么时候,我怎么──”
“不管他,他就这样,我们吃。”大娘笑呵呵地从竹筒里抽了一双筷子出来,用手心握着擦了擦,递到她手里。
“不吃饭怎么行,他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还是叫起来看看?”喻念安刚坐下,说着又要站起来。
刚刚她就在院子里,从头到尾没有听到有任何小孩子的声音,不到十岁的小孩子会这么安静?
“吃饭吧,吃饭吧。”大娘按着她坐下。
老夫妻俩一边急切地劝着,已经夹了块饼大口吃起来,彷佛现在对他们来说,吃饭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看他们的样子已经不打算跟她再聊儿子的事情,多说无益。她要在这儿住一宿,还是不要起冲突为好。喻念安看了一眼阴影后面一直紧闭的房门,将筷子拿了起来。
桌上只有两个用粗陶碗装着的素菜,都绿油油的,不知是什么。没有米饭,主食是用铁锅烙出来的菜饼,表面金黄,看着很有食欲。
喻念安从盘子里夹了块最小的饼,第一口还不错,第二口味道就不太对了,凑近一看,面饼夹生,里面还有白白的面糊。
这大娘做饭的手艺确实不怎么样,不过看他们吃饭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吃什么山珍海味,应该是早就习惯了。
她心里本就不安,现在更吃不下,勉强咬了几口边缘熟透的部分就放下筷子。夫妻两个没发现客人的异样,痛痛快快地将桌上的东西吃了个干净。
一顿饭吃下来,天已经完全黑透,大娘收拾碗筷的时候,老汉就坐在旁边的木凳上抽烟。喻念安望着那扇在她心里变得有些诡异的木门,踌躇了一会儿,对老汉说道:“大叔,你们若是遇到什么困难,可以说出来,我有几个同伴在这里,捉妖除魔、诊脉配药,他们什么都会一点,或许可以帮得上忙。”
烟雾缭绕的火光中,老汉抬起那双浑浊的眼睛看了她一眼,缓缓摇头。
“我的同伴就在隔壁……”
“闺女,床已经给你铺好了,去睡吧。”
喻念安定在原地,大娘拉着她的袖子,声音中几乎带着哀求:“天黑了,该睡觉了,去睡吧。”
半推半拽地被送到睡房,喻念安捧着一盏油灯站在狭小昏暗的房间里,心中思绪万千。这对夫妻绝对有问题,可是看着又不像对她有恶意,难道他们在怕什么?
今夜不能睡了,现在情况不明,擅自行动不是明智之举,还是等他们睡着了再悄悄摸去隔壁找游逸尘。
心里有了成算,喻念安便在床沿上坐下来,竖着耳朵注意外面的动静。
老夫妻俩居然真的很快就歇下了,一阵轻微的响动之后,屋子里彻底静了下来。
在她的记忆中,乡下的夜晚总是吵吵闹闹,犬吠虫鸣,小儿夜啼,可是这儿特别安静,仿佛时空凝滞一般的那种死寂。一缕青烟从油灯半透明的火苗上方直线上升,宛若静止,直到最终消失不见。
极致的安静会让人有种梦游一般的恍惚感,喻念安不断变换着姿势,怕自己不小心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传来“吱呀”一声,是木门开合的声音。
她一个激灵站起来,捧着油灯走到门口,从门缝里向外看了一眼,一片漆黑,什么动静都没有,仿佛刚刚的声音只是错觉。
“——吱呀——”
与刚才一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拉开门慢慢走了出去。
堂屋的大门敞开着,月光从门外投进来,留下一方雪亮如银的光斑。夜风一起,木门随着风吹轻轻晃动,“吱呀吱呀”的声音不时响起。
难道他们忘了闩门?
不对,她之前明明听到了闩门的声音,这么说来……
“大叔?大娘?”
喻念安端着油灯,轻手轻脚地走近夫妻俩的睡房。房门虚掩,轻轻一推就开了,小屋内漆黑一片,举着油灯一照,床上只有凌乱的被褥,根本没有人。
大半夜的,他们居然悄悄跑出去了!
绝对有问题!她下意识就要追出去,刚走出几步,忽然回过头来,慢慢转向那扇一直紧闭的房门。
木门好像被什么卡住了,稍微用了点力才推开。一开门,陈年的霉味扑面而来,烛光忽闪了一下,差点儿灭了。
小床上只有一叠整整齐齐的被子,喻念安慢慢走进去,指尖在被子上摸了一把。潮湿的灰土积了厚厚一层,全是房梁土墙上掉下来的。
这哪是有人住的屋子,这里面都不知多少年没人来过了!
在这个遗迹一样的房间里,她忽然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猛地回头一看,却只有一片空荡荡的黑暗。一股寒意从后背窜上来,直直冲上脑顶。
喻念安连油灯都顾不得,拔腿就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