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2、生离 ...
-
一声清脆的鸟鸣自远处传来,喻念安猛然惊醒,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简陋的竹屋中,身下的木床上没有褥子,只是铺了些稻草,一缕晨光正从窗棂中投射进来。
从这些没有贴窗纸的窗格中望出去,只见一丛丛翠绿的竹林,左右两边皆是连成一片的竹苑,东方晨曦微露,静悄悄的竹林中一个人影也没有。
喻念安记得,昨日陆照雪与南月河消失之后,她在门缝中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惊骇之下正要划破手掌发动拘灵法咒,忽有一股浓烈异香扑面而来,她连忙抬手捂紧口鼻,却为时已晚,铺天盖地的困意汹涌而至,她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便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看来陆照雪与南月河也被闻人时带走了,他刚从苍云门逃出来,不找个地方躲着反而这么着急主动找上门来,说明他的计划还有未完成的部分。
但……这部分计划跟她有什么关系?
这间屋子应该有很久没人住了,破破烂烂的薄木板门看起来十分脆弱,但是一推之下却像铁板一样纹丝不动。
喻念安揉了揉眉心,思索片刻后闭上眼睛收敛心神,拘灵法咒的咒文她早已烂熟于心,心念一动,神识便向四周外放出去。不出所料,这里设置了专门对付她的禁制,神识所能探到的边界就是这间屋子。
闻人时专门将苍云门的人支开带她来了这里,有什么目的?能把她跟南镜联系起来的,就是她身上的浮灵珠了。
一阵山风拂过,门外的苍翠的竹林仿佛翻滚的碧色波浪,明亮的晨光被木窗格切碎,洒落在喻念安素白的脸上,她看着外面晃动不止的竹林,轻轻抿紧了嘴唇。竹涛阵阵,本是最能让人安心的存在,她心头却忽然涌上一阵莫名的恐慌与焦虑。
浮灵珠究竟是什么东西?每次一提起浮灵珠,她不是没看到游逸尘略有闪躲的目光,只是她潜意识里觉得此物背后牵扯复杂,还是不要继续追究下去为好。
但现在看来,并非所有人都会一直假装不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有人吗?我醒了!快来人啊!”
“再不来人我就走了。”
“我真的走了!”
喻念安注意着外面的动静,一边扯着嗓子大喊一边拍着木门,可拍了半天一个人影也没看到,她觉得动静不够大,改用脚踢。哐哐几脚下去,果然看见有两个穿着布衣的青年从小路尽头探出来,身形只晃了一下便又消失了。
闻人时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小路上,喻念安坐回床沿,抓紧时间做了几个深呼吸。也许是因为上次血月之夜的闻人时给她留下了太深的阴影,之后每一次见他,都会本能地有些害怕。
“吱呀”一声,木门被轻轻推开了。高大的身影几乎一瞬间遮住了屋内的全部光线,闻人时信步走了进来,转身关上房门。门扉合上的刹那,绯色的符文在门缝出隐隐闪了一下。
“你醒了?”闻人时侧过头来打量了喻念安一眼,微微勾了勾唇角,深黑的瞳孔中却无半点笑意。
“你把陆师姐他们弄到哪儿去了?”
“死了。”
语气戏谑而漠然,仿佛他只是无意中碾死了一只蚂蚁。
“你……”喻念安心头火起,正要张口反驳,转念一想又及时刹住了。
陆照雪是书中第一主角,后续还有那么多剧情要推进,只要这个世界还没完全癫起来,她应该不会有事。现在真正需要担心的反而是她自己还有南镜的事。
喻念安缓缓吐出一口气,平复了下心绪,抬眼看着游逸尘,问到:“妖龙祸世的传言是你放出去的?”
闻人时微微挑了一下眉,“连你都知道了?消息传得还真是够快。”
喻念安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地道:“我知道的还多呢,这么看来,消息确实是你放出去的。”
“都到了这步田地,你不担心担心自己,反而还有心情管南镜的闲事。”闻人时背着手慢慢踱到她面前,微微一笑,“说明你知道的还不够多。”
喻念安轻轻捻了捻自己的指尖,垂眸错开他的锐利目光,让闻人时知道她在怕什么只会让处境更加被动。
“南镜的事情也许我确实知道的不够多,但是你的事情,我倒是听说了一些。”良久,她开口道,“一百多年前戮仙台暴乱,闻人一族被卷入其中,遭到了灭族之祸。二十年前,你在戮仙台上设计害死了媗夫人,重伤游逸尘,放走了镇妖塔下的九爪苍龙,带着族人逃到中州。你知道游逸尘一定会来中州,所以这二十年来,你打着南镜之主的名号在中州做恶不断,挑起中州对南镜的仇恨。如今你放出妖龙祸世的传言,中州玄门一定会诛杀九爪苍龙,若持阵妖兽无法归位,河洛大阵溃散,中州与南镜必定兵戎相见。如此一来,你便报了你的灭族之仇。我说的对吗?”
“很完美的计划,对不对?”听罢,闻人时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转头望着窗外的竹林,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仅凭我一人,如何能对付整个南镜,那些年我苦思无果。直到后来,当初执意离开南镜的人里面竟有一个人疯疯癫癫地回来了,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南镜之外,还有一个对南镜人恨不能敲骨吸髓的中州,连老天爷都在帮我。”
闻人时自顾自笑了,眼里的笑意让人想到那种淡蓝色的火焰,看着冰冷,却能瞬间将靠近的一切化为灰烬。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不是觉得很不公平,闻人时一个人做的错事凭什么要让整个南镜付出代价?当初我也一直在问这个问题,为什么一个人的过错要让整个闻人一族付出代价?可是整个南镜没有一个人回答我,他们只是想找一个替罪羊为自己所遭受的不幸付出代价,没有那只替罪羊,所有的愤怒和痛苦就会显得很可笑。只要杀了那只替罪羊,他们脆弱的心灵就能得到一丝安慰。如今我所的一切,不过以牙还牙,这很公平。”
“真的很公平吗?”喻念安慢慢抬起头,望向那只黑沉的眼睛,“我听说媗夫人和游逸尘待你极好。”
——待我极好?
闻人时微微愣怔了一下,唇边漾开一抹冷笑,待他极好的人,早就已经不在了。
……
在闻人时长达百年的记忆里,存在着一道清晰的分割线,像是锐利的刀刃切出的血淋淋的伤口。他清楚的记得,那是在他十三岁那一年,一个初秋的上午。
他正在演武堂中练习箭术,忽然感到心绪不宁。今日早些时候,轻易不再披甲的阿翁不知得到了什么消息,急匆匆地赶去了戮仙台,连阿嬷也跟着一起去了。
“今日父亲不是在戮仙台吗,为什么阿翁跟阿嬷也要去?”
阿翁神情严肃,阿嬷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像往常一样,“今日媗夫人加固河洛大阵,是大日子。”
“嘭——”
箭矢离弦,却偏离了靶心。如果是往常,弓师早就出言训斥他了,但是今日,心不在焉的明显不止他一人。
闻人时硬着头皮又练了一个时辰,仆从匆匆赶来,将他叫去了前堂。
出了演武堂的大门他才惊觉家中上上下下一片惶恐不安,似乎人人都察觉到了什么。他奔向前堂,一眼望见一片银光闪闪的铠甲。
闻人时心头狂跳,颤抖着出声:“阿娘?”
母亲牵着妹妹阿芷,从一众整装待发的修士中回过身来,对着他招招手,“阿时,过来。”
她已换上了白衣银甲,长鞭虎尾悬在腰侧。
闻人时跑到母亲面前,一迭声问道:“阿娘,出什么事了?我刚才听说穆野东边出现了骚乱,这怎么会呢?是不是戮仙台上出什么事了?阿爹呢?阿翁阿嬷呢?是不是——”
“阿时,别怕,没事的,只是发生了一些小事。”母亲抚着他的额头,用手指轻轻将他被风吹乱的碎发重新梳起来,用发簪固定住。
“阿娘,你也要去戮仙台吗?为什么?”
“因为——”母亲捧住闻人时的脸,抚平他紧蹙的眉心,像往常无数次告诫他那样,温和又郑重,“守护南镜是我们闻人一族的责任。”
闻人时当然知道,他就是听着这句话长大的,他只是忽然间太害怕了。“那我也去,我跟你一起去!”
母亲看着他,眼眶微微发红,却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还不能去哦,你还是小孩子,守卫戮仙台是大人的事。”闻人菁羽从母亲背后探出头,闻人时这才发现,九姐竟然也在队伍当中。
“九姐都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她只比我大三岁而已!”闻人时哽咽着对母亲抗议道。
“因为我已经通过了试炼,是闻人一族的战士了。”闻人菁羽拍拍自己胸口的铭纹,“看见了吗?”
“阿娘!”
“阿时,你要留下来,照顾好妹妹。”母亲将阿芷抱起来放到闻人时怀里,那双似哭似笑的眼睛深深地望着他,好像要将他们此刻的模样刻在自己心里。
“阿娘。”闻人时望着那双眼睛,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母亲忽然伸出手,将她一双年幼的儿女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他们揉进自己的身体。一阵风过,檐下的风笛发出呜呜鸣声,好似长长的呜咽。
阿芷肉嘟嘟的小脸贴在他的脖颈,温热而柔软,母亲坚硬的肩甲割得他脸颊生疼,但闻人时任由母亲抱着,一动不动。
“哥哥,阿娘。”阿芷终于不舒服地挣扎了一下。
“阿时,好好照顾妹妹,阿芷,听哥哥的话。等我回来。”母亲深吸一口气,松开了他们。
脸上的疼痛与母亲的气息一瞬间被风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