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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战城南死郭北 ...


  •   看清那人面孔之后,将士们窥见公仪右卫的脸,从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就见他目光直直地盯着楼下,很长时间没有动弹,直到楼下的人主动喊话:“槐序,你常取笑我拿不动剑,刚才我就用你赠我的剑杀了四条狗,痛不痛快?”

      “他们要拿我要挟你,甭管他们,不要开城,大陈的脊梁硬着呢,他们以为他是谁啊,想捏死谁就捏谁?”

      公仪林拉开弓箭,对准絮絮叨叨的公仪鸾。

      “周狗杀了公仪白鹤,大府也被糟蹋的不成样,族人都被控制,父亲还在宫里,槐序,就是全死光了都不要降他们。”

      元墨让人打烂他的嘴,公仪鸾用鲜血淋漓的嘴继续倔强:“妈的,我恨这些畜生,你杀,你就杀,把我也杀了,免得受辱。”

      拽弓的五指很稳,胸腔的心脏也很平静,原来面对生死抉择,人能把自己克制成这副模样。

      楼下的声音聒噪不休,公仪鸾狼狈不堪,没有一点他平日偏偏娇公子的举止。

      敌人又将一棍朝公仪鸾身上抡的时候,弓箭“嗖”一声破空而出,弦声嗡嗡,公仪林憋了许久的气终于喘出来。

      “二殿下中箭,快传医工,快叫——”

      自十六岁进东宫习武开始,至今六年多,公仪林未曾放出过这么精准的一箭,开弓力气之大,射程之远,目标精确,就算陶修在这里也不过如此吧。

      这一箭,也给公仪鸾带去灭顶之灾,他被乱棍打的一塌糊涂,那么好的皮囊千疮百孔,像条淋了雨的狗给丢弃在江边。

      元墨受伤退回大本营,出来的是更狠的元意,文质彬彬的脸下是藏得好好的阴狠,他拉出来的不是一个人,是一排人,是从江南几个大族里挑出的佼佼者,也有城中将士们的高堂或妻儿。

      深秋的落日没那么炙热,远山林木被暮色镀了层金色,秋风的凉意很大,城内还有不到五千人,他们盯着城楼上一动不动的公仪右卫和陆武卫,猜不到那二人在想什么,有一炷香的时间,二人动都不动。

      元意让人把被俘的人带到楼下一个一个地杀,断掉的头颅还热气腾腾。

      公仪林发现两个时辰前就战死的三位师父死的也挺好,看不见眼前的血腥,也看不见徒弟煎熬的模样。

      “陶康乐,当初江陵城破灭时,你的心也这样痛苦吧?”

      “不对,死在你跟前的皆是你最亲的人,我的选择比你简单的多,只需一句话就能结束这一切。”

      “但宫城苦苦挣扎的陛下,此刻为他战死的大臣都没有,这怎么能行?”

      杀人的把戏给元意看得乏了,那双干净雪白的鞋履踩上殷红的土壤,白衣在秋风下偏偏飞扬,长身玉立,身后是他的千军万马,此人气度说不出的盛气凌人,简直傲睨天下。

      “我的忍耐有限,大功将成,这最后关头难道小将军无一点体恤怜悯之心?非得把你们这些家族的元老斩杀殆尽才肯服软?听说,你和你哥手足情深。”

      绝境之下,人的潜力能超乎自己想象,连冷酷也变本加厉,公仪林站在城墙的垛口,伸手碰了下铠甲下僵硬的心,就算元意把公仪檀带到面前,他的箭也照射不误。

      落日的光芒从西山照射整个石头城,给城楼上一左一右两个将军的身上披了层金,他们逆着光,俯视城下,令众人不能直视他们面孔。

      天顺六年十月十八这一日的落日美得炫目,夕阳是橙红的,建康城的屋脊也是橘红的,远山的绿、红、金交叠着染色,穿梭在街道上抢夺财物的敌军被夕阳的柔光包裹,满面戾气带了点通红的温度,兵器不再森寒,元意的一身白衣也透着淡淡的粉。

      可是绝望啊,绝望!!深秋不该是登高望景之时吗?深秋该是沿着江边策马狂奔之时啊,这一年的光景真的太过漫长!

      下一个被砍头的是陆子纶,老头伸长脖子对陆颢下令:“吾儿,为父骗你的,不要降,不能降。”

      陆颢终于转过身,迎着半山腰刺眼的夕阳,睁大眼睛。

      “陆武卫,杀出去,死也该是我们这些年轻的先死。”

      陆颢迅速跑下城楼调整人马。

      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橙红的光芒从内/射出方形光柱,门内走出两匹瘦长马,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快要触及元意的脚背。马背上两个将军手提长枪,皆褪了铠甲,仅穿一件薄薄的常服,衣袖束的整齐有力,一步一步走向元意。

      贺功臣拦在前面,拱手道:“公仪公子,三年前我说过,我们终有在疆场上碰面的一天。”

      “这话你对陶修也说过,毫无诚意。”公仪林把枪尖指向元意,不容置疑地对贺功臣说:“把你们俘虏的人都放了。被困城内的将士皆愿破釜沉舟与你一战,周国太子在我石头城的范围之内,即便强弩之末我也有办法让他有来无回。”

      陆子纶捡回了一条命,跟着成百成百的俘虏一起被押了下去。

      鼓声躁动,这将是大陈最后一战。

      贺功臣清楚自己会胜,但也明白此战将是最棘手的阵斩,是大陈最歇斯底里的报复,也是他们最硬的骨头组成的一支队伍。

      元意的嗜好,永远是衣不沾尘地看人厮杀。战阵里左支右绌的年轻将军越是惨,他在看台上越是好整以暇,并非杀人取乐,而是这块疆域上的硬骨头必须整治整治,不服的人他要杀一杀。

      倘若这里有人六年前见过阵中的年轻将军曾被自己左脚绊右脚弄跌倒的场面,一定会唏嘘他现在脱胎变骨的变化,是种置性命于不顾的疯狂模样,临死前的反击,他早就力竭了,不知哪来的恨意支撑着他在敌阵里来回冲突。

      他还在力挽狂澜,不肯投降,在为大陈帝王展现有死无二的忠诚。

      远处几匹快马疾驰而来,烟尘在其身后跋扈飞扬,一道降书突然终结了他的这份决心。

      元意览过大陈君主亲笔写的降书,让贺功臣对几位不甘的将领高声诵读,公仪林听到天子奉上玺绶跪于宫门旁时,憋在心里的痛与恨终于呕成一口血吐出来,晃晃悠悠栽下马背。

      没了,最后什么都没了,国没了,天子没了,家没了,心底最不敢提起的人也没了,公仪林努力盯着坠下远山的夕阳,眼睛渐渐空洞失焦,视野一片朦胧,黑夜骤然扑面而来。

      公仪林在肮脏的牢笼里昏迷一整夜,无人问津,任由他被喉咙的血呛了一次又一次。黎明时他悠悠转醒,浑身酸疼,轻些的伤已经结痂,重伤的地方动一动还流血不止,他爬向牢笼边伸手要水喝,看守俘虏的狱卒一脚踢断那只手,恶狠狠说:“二殿下险些死在你手里,还想喝水。”

      公仪林撑坐起来,抱着断手倚在木栅上凄凉的发笑,笑自己终于躲过陈主跪在地上向人称臣的场面,昏迷的这一夜,宫城发生了什么他眼不见为净,陈主今后的死生和他没有关系,公仪家能不能从这场劫难里活下来都无所谓。

      心灰意冷成这样居然还想喝口水,他把头埋在腿上又笑了一阵。

      牢笼的锁链突然打开,两个人挤进来把公仪林拖出去,并清楚地告知他接下来要去的地方。

      整整一夜啊,曾经大陈的帝王在宫门前跪了整整一夜,带着不足百的文武百官跪成一片,元意才不紧不慢出现在这帮投降者面前。

      公仪林和陆颢这些打了败仗的武将被迫押在队伍前,逼他们看大陈的君主受辱,看他如何从至高位置跌落尘埃,连个平民百姓都不如,用只跪拜天地的双膝跪了整整一夜,平日的威严荡然无存。

      臣子之于帝王,或许只是一样有用的东西,反之,帝王何尝不是臣子精心呵护起来的精致物件,它有威严,高高在上不容亵渎,如今,这些周狗干的是什么事?

      公仪林瞪大血红的眼睛,目光从陈明俨身上转向志得意满的元意,胸腔的恨意烧得他无法喘息,猛然挣脱困住他的两个侍卫,朝元意扑去。

      那股视死如生的劲头才跑四步,就被绷紧的脚链扼住,怒火全都随着沉沉一跤摔进土里,他抬起鲜血淋漓的脸大骂元意,用他今生只听过未曾实践过的污言秽语大骂周国太子,把过往的世家公子形象撇得干干净净,像一个骂街的疯子,整个宫门前充斥他刺耳的辱骂,把对号入座的人骂的羞愧满面,把缩手缩尾言降的旧臣骂的痛哭流涕。

      元意充耳不闻,缓步走向陈明俨扶起他,搀着他的手走进太极殿。

      陈国的万里江山都随着陈明俨对元意的俯首帖耳完全结束了,化为乌有。

      走了几步的元意突然回头,对贺功臣说:“留他一命,给他一月考虑时间。”

      公仪林像条丧家之犬被踢出宫门,晃晃悠悠出现在大街上。

      建康遭受这番劫难,处处支离破碎,过往百官爱逛的清明街被烧一半,尽是残垣断壁,公仪林发现经历两次战火的要和酒楼又一次安然无恙。

      刚得胜的元意为奖励将士们的功劳,并未明令禁止他们的抢掠,朗朗乾坤下到处都是周人猖狂的嘴脸。

      卖炒栗的老板认出公仪林,抱着最后的财物向他求救:“公子,快阻止这帮人,救救我们呐。”

      公仪林颓废的双眼陡然亮了一瞬,在腰间摸一把,没有剑,没有腰牌,也没了一呼百应右卫身份。

      眼睛又倏地黯然下去,把光顾数次的炒栗店丢在身后。

      他漫无目的,游荡在京城的各个角落,走过遍地狼藉的延熹门,走过舟楫横陈的秦淮河,和来不及收拾遍地死尸的清凉山,最后他站在禅灵寺外,仰望高耸的宝塔,塔铃在秋风里清脆悦耳,和陶修定终身的银杏树又黄了枝叶,绑在枝丫上的红绸饱含无数男女的殷殷期盼,他们都实现祈愿没?

      一个小和尚发现院外这怪物,被他满身的血吓得直往里面跑,边跑边喊师父,公仪林真希望那小秃驴能把辛南佐给叫出来。

      他跪在大殿的佛祖前干巴巴的仰视,没有许愿,也不是诉屈,只觉得膝下蒲团这一方天地有些安宁,他蜷缩在地上不许人靠近,睁着双眼熬着漫长的时辰。

      心口这疼痛是因为国亡了吗?没有,若是那人能在身边安慰他,给他一个适中的建议,这国亡了就亡了吧。

      是痛公仪家被毁了吗?也不是,那片对着周国太子跪拜的朝臣中,也跪着公仪达,大伯他天生有股神力可以挽救公仪家的颓势,只是时机不对,想要光复门楣还需等待时日慢慢讨好新的君主。

      可这心里到底因何而痛?

      公仪林突然从地上爬起来往石头城跑,昨日他亲眼看见周人把公仪鸾丢在江边,生死不明。他赶到江边时已落日西下,江岸的收尸人把一具一具尸体叠放在车上。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朝行出攻,暮不夜归!①

      这些战死的将士,怎能献出性命还像段枯木一样被随意丢弃、掩埋,谁又在乎他们活着时的鲜艳色彩和嬉笑怒骂,他们与猪狗无异,形同草木,苟活多年就为赴这一天的死。

      公仪林跟在收尸人后面翻开一具具僵硬的尸体,被重伤和高热折磨的浑浑噩噩,他有些撑不住,最后被狂劲的江风吹晕在岸边。

      再睁开眼又是晨光温柔的一日,他爬出尸堆,周军用长矛抵住咽喉问他是什么人?

      公仪林头疼欲裂,茫然自失,片刻后他笑问对方:“我是什么人?我现在算是周人吗?”

      长矛差点刺下去,另一人阻止道:“战事都结束了,不要乱杀人,放了他吧,万一他是个人物怎么办?”

      公仪林仰头哈哈大笑,从地上捡起一根短戟,一瘸一拐走了。

      身后那人嘲讽道:“就他也能算个人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1章 战城南死郭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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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本书完结了哦,希望看到最后的小天使能收藏一下! 预收下一本古耽《你也有今天》,仙侠,刚正不阿的 VS 斤斤计较的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