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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帷幔馆(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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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帷幔馆内随处可见悬垂的布料柔软堆叠,入夜后仍能清楚地听见风声。
那声音近得诡异,仿佛正从头顶与脚下经过——在建筑物的内部结构中游荡着,生锈的弦乐般刺耳的呼哨风声不时从令人不安的角度传来。
时针即将走到午夜,走廊里并不能感受到明显的气流,包裹四壁的厚重黑帷却在微微摇动。仿佛有人在某处焚烧古老的香料,空气里弥漫着类似沉香与乳香混合般苍凉幽冷的气息。
沿着旋转楼梯来到二楼,管理人与女佣的住处与厨房相邻,过道中间摆放着一扇绘有高野山藤林的屏风,将对面临时收拾出来的客房与佣人房间隔。身穿黑袍、气质酷似故事里的邪恶魔法师的实隆正把一条胳膊搭在屏风顶部,棕红长发在阴影中凝固似黑。
“我要一杯红酒,梢要热牛奶加半份糖,十二点钟的时候送到房间里来。”
和阴冷的外表稍显不符的粗暴嗓音兀自穿过走廊,混入风声里。
头顶上方轻微的摩擦声响则微微一滞。
我转头望去,浦登和人那张颇有学者气质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他抬起食指竖在嘴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并且藏身于覆盖着走廊的帷幔之后。
(是由于晚餐时起过冲突的缘故?不想这时候见了面再争吵起来吗……)
有什么地方很奇怪。
回想起那时突然针锋相对的场景,我不免觉得违和。隐藏在重重帷幔背后的不协调之处彰显着奇异的存在感。
从研究魔法直接跳跃到连环凶杀案的话题本身就很牵强,那时灰谷梢暧昧莫名的态度也不免让人在意。
对管理人说明要求后,实隆并未在二楼停留,沉默地错身而过,身影逐渐消失在楼梯上方。
“真是麻烦的家伙啊,”
等他离开,浦登和人才重新现身,一边摇着头,一边开腔打断了我的思路:
“好了,雪枝,这么晚了来找管理人先生有什么事呢?”
身型瘦削的管理人穿着黑衣,头戴仿佛奇特宗教装束一般的黑色软帽,与遍布洋馆的帷幔同一质地,俨然一转身就能融入墙壁深处。管理人从开着门的厨房中缓步踱出,而我则走下最后几级台阶,来到厨房门前。
“我来是想问,还有没有多余的被褥……天黑后房间里有点冷。”
“是啊,毕竟考虑到房屋结构的问题,整个三楼几乎完全没有通地暖。”
“和人先生,您说得很对。您有什么吩咐?”管理人用年迈沙哑的嗓音赞同道,“天老小姐,请你去拿备用的棉被和毛毯给雪枝小姐。”
陌生的名字——陌生的面孔,应声而来的是那位为了给不良少年独生子筹集赔偿金而在临近年关时出来打工的新聘女佣。单论外表,她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从事家政业务的女性,尽管气质悲苦、面色憔悴,仍能看出过去生活优渥的痕迹。
……这并非有必要探究的事。
做出如此判断,我在「天老赤穗」的招手示意下随她走向储藏室。
身后浦登和人与管理人的对话仍在继续。
“我还有一部分行李在后备箱里,是工作需要的东西,加起来还挺沉的,不巧我上礼拜扭伤了手被医生禁止发力……高野叔,给你车钥匙,搭把手帮忙把那个黑色的行李箱搬到房间里吧。”
‘高野’?枡山宪三在晚餐时不曾提到过这个名字。管理人与这位舅舅过去就认识了吗?
干枯植物一般的管理人没有反驳,放下准备到一半的两杯饮料,踏着悄无声息的脚步消失在楼梯下方。
浦登和人仍站在厨房门口,独自面对沉寂下来的空间,表情莫名。
回到三楼,经过前三个客房后,不知不觉走到了妃英理律师的「第五天」,再往前就是拐角。返回两扇房门中间被黑帷覆盖的那段走廊,仔细分辨才找到被帷幔遮住的「第四天」门牌。
“夜里刮起风,很容易就会这样耶。”
捧着被褥走起路来却颇为摇摆的天老赤穗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将用品放在了沙发上。
“走廊与室外是联通的吗?”不然的话足以拂动帷幔的风会从哪里吹进来呢?
“不知道哇,”天老赤穗耸耸肩,“露台倒是有门挡着,也许只是房子太老旧的缘故吧。”
听着她那语调起伏颇有特点的话音,我忍不住叫住她:“有个很失礼的问题……您莫非住在横须贺一带吗?”
“什么?不。我是东京过来的。”
提到东京的外国人街道,马上就会联想到上野,这似乎可以解释她那略显异常的声调和肢体语言。不过,再问出口也只是为满足好奇心而已,我没有继续追问。
互道晚安之后,我关上门。
喜欢的人的邮件一如往常准时地传来,还附上了一张被啃出心形的苹果照片。按照单独面谈的安排,还有晚餐是那种气氛,明天说不定会演变成彼此监视的情况吧,也许找不到时间联系。一旦想到这种可能性,一时间竟然舍不得放下手机。
缩进厚厚的两层被子里,我拨通了真一郎的号码。
「是我,小雪,怎么了吗?」
「没有怎么……只是,我想听你的声音。」
「欸欸,这可是头等大事。」
爽朗的笑声穿过听筒,在滋滋的接触不良音中断断续续抵达耳边,但还想继续听下去。在屋顶尖锐风声的衬托下,真一郎的声音仿佛亲昵地回荡在特别接近的地方。
「工作还顺利?」
「一点也不。」
「那……」
「但因为女朋友超可爱总之还是搞定了!」
「咦?我好像没太听明白。」
「这就对了,」真一郎听起来信心满满,「有没有觉得充满神秘气质的我更有魅力?」
「噗——噗哈哈哈」
即使很想吐槽也说不出话来。
我揪住被子,拼命捂嘴以免笑出太大声音。
要说对从天而降的巨额财富毫无兴趣,那是非现实的谎言。但同样出于现实的考虑,我也不认为身为未成年人、关系疏远、并无特殊之处的自己具备角逐到最后的资格。因为自己有被列入继承人候选的立场,所以乐意配合,何况外公于我有恩,即使明日的访谈本人不会露面,至少可以将感激的心情通过律师转达。除此之外——并不想闯入除此以外的激烈竞争里去。妈妈在晚餐时说的话,传达出来的也是类似的态度……
明天结束就可以回家了,就当作参加一次奇特的短途旅行。我的日常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怀有如此心绪,辗转反侧许久才艰难入睡的我,不曾预料到十几个小时后,尸体从天而降。
···
微带酸感的浓烈花香存在感比热咖啡更甚,眼前是摆着简单冷盘的长餐桌,以及坐在正中央慢条斯理用餐的女人。
虽然梳着一头黑发,那颜色却比国民中常见的自然黑色更为深邃,简直有如肩上流淌的一段夜幕般,散发着近乎靛蓝的光泽。灰谷梢换上了黑色的宽松长裙,披着点缀珍珠的针织披肩。
宴会厅已经更换陈设,一半用作餐厅,另一半则改为休息区域。尽管同一层内还有其他人在活动,第一眼却只看得见灰谷梢——这是所有人当中唯有灰谷梢才具备的得天独厚的华丽魅力。
她眯起眼睛,笑容慵懒:
“来得比我还晚呢。也是啊,房间里没有闹钟,又被收走了手机,按时早起对于高中生来说有点太困难了吧。”
挂钟显示时间已经九点过半,此时,柳屋节子、妃英理、枡山宪三应该正在楼上枡山的房间「第一天」进行面谈。
“没想到竟然睡得这么沉,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是因为地理位置接近群山吗?天一黑下来,就让人很想蒙头大睡。”手捧咖啡的浦登和人加入对话,总感觉他的脸色苍白,神情紧张。
我倒是觉得相反。夜里风声尖锐得好像整栋洋馆都成了巨大铜管乐器的集合,期间隐约还混杂着愈来愈远的闷雷,以及水花迸溅的微响。后半夜突降暴雪,簌簌的落雪声酷似有人在阳台行走,难以安心入睡。
“这里可没有那种让人犯困耍懒的度假村氛围呀,”灰谷梢讥诮地一挑眉毛,“以前还好,这次回来,尤其感觉房子里阴森森得吓人……雪枝你大概不知道,我、晶姐、阿和,我们三个年幼时学校一放长假就会来这座洋馆小住,现在是叫‘帷幔馆’了,在当时它还有另一个名字……”
浦登和人下意识抬手制止:“喂,阿梢!”
“献给女主人的‘复生之馆’,”灰谷梢端起咖啡杯向他隔空致意,“不是在光明中,而是黑暗里,浦登家族传说中的某位先祖将会复苏,引领众人迎来永生。”
浦登家族……
外婆——这次遗产会议的正主外公花岛正雄的妻子,就叫做浦登美树,似乎是那个家族最后的血脉。而继承了姓氏的浦登和人却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
灰谷梢是花岛正雄妹妹的独女,实隆是妹婿在外的私生子。柳屋节子是妹婿的姐姐,曾照顾过病重的外婆,据说两人亲如姐妹。
也就是说,此时这栋洋馆内的诸人中,其他人是通过花岛正雄而联系在一起,只有妈妈和我与「浦登家族」有着血缘关系。花岛正雄的遗产超过了他名下医院等机构的综合,无疑包括了浦登美树留下的部分,难怪从一开始其他人就或多或少展露过敌意。
(但是,比起这个……“复生”和“永生”是怎么回事……)
学校里教导的科学的边界岌岌可危。
无法理解的、仿佛存在病态的某种物质,随着帷幔的鼓动轻柔涌入空气里。
我缓缓呼出一口冷气。
同样继承了浦登家族之血的武臣、春千夜、千寿并没有得到律师的通知。我会出现在这里,果然还是做为妈妈的附属品被捎带上……
这一认知令我感到一阵安心。
“你也只是故意装出游刃有余的模样吧,”浦登和人刻意收敛着难看的脸色,语调放慢,“下一个要去面谈的就是你。不过,节子姑妈今早眼看着信心十足,枡山社长待她态度也亲热得很。”
灰谷梢慢悠悠地笑道:“我吃这口饭的,被看出心思是大忌,不过嘛,对于看出别人的心思却还算擅长。阿和,你今天很怪,莫非昨夜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成?”
“我承认自己很紧张就是了,”浦登和人很快让步道,“突然一下子说要谈话,记录,搞得像是考核。一下子想起学生时代被抽查作业,毕竟早就不是高中生了,感觉别扭也不奇怪吧。”
话风似乎又隐隐指向我,然而灰谷梢的应对却出乎意料。
“小雪枝,所谓的‘吃这口饭’呢,指的是我在赤坂和六本木交界的地方经营会员制调香俱乐部,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啦。我就是阴谋论里常说的政治掮客那一类人,钱财也好,人脉也好,只要想要,无论多少我都能找来,我那两个儿子也继承了这份天赋。”
她抻了抻胳膊,拉起下滑的披肩,站起身有些伤感地叹了口气:“可惜太正经的人做不来这一行,不然真想邀请你来一起工作啊。遗憾。”
“……”
灰谷梢前往三楼进行面谈后,我在其他人若有若无的闲谈中解决了早餐。女佣天老赤穗进入宴会厅来取用过的餐盘,看到其他人的座位上早已打扫干净,我感到过意不去:“怪我起得太晚,增加了你的工作。”
“No No,不用在意。实隆先生还没起来,梢小姐说要给他留一份早饭来着。”
“莫非是把昨晚关于黑魔法的那场争论听进心里去了,在一个人生闷气吧?”
——柳屋节子喜气洋洋的锐利嗓音,从头顶走廊栏杆上方飘来。
满怀对面谈内容的好奇,浦登和人迎了上去。
我没有加入他们的对话,从背包里拿出了参考书。
说实话,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场合,或许像妈妈那样一个人回到房间里工作等待时间过去更好,但在陌生环境里不能知悉其他人的动向又会产生不安。
于是,我决定做一些符合学生身份的事,带着入校试题的草稿坐在了诸伏高明对面。
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
十点钟灰谷梢的面谈结束后,十一点轮到浦登和人的场合,十二点钟开始午餐。吃午饭时,虽然众人依然和昨晚一样在同一时段围在一起用餐,但气氛明显更为紧张。我听到浦登和人邀请管理人午饭后一起去露台喝酒,而那位被他称为“高野叔”的瘦削黑衣人默然答允。
片刻后,说着要午睡一会而最先离席的灰谷梢走下楼梯,出现在餐桌边。
“有人看到实隆了吗?回房间后,突然发现他不在。”
“谁知道?”柳屋节子不无讥诮地一笑,“我说,阿梢你午睡还要特意换件衣服?”
那覆盖全身的黑色长裙已经换成了同色的无袖背心与修身半裙,披肩仍环绕着双臂。
她不以为意说道:“啊呀,毕竟一刻都不能放松呢。”
高跟鞋敲打着地板,她绕着长桌踱步,语气一转。
“——晶姐,要不要来我房间一起午睡?就像小时候来这里过暑假时……实隆又不在,和那时候一样。”
“拒绝,你不要说得我们曾经关系很好一样。”
“那小雪枝呢?”
“我也不……”
“你看。”
不等反驳说完,灰谷梢已经伸过手来,眼前出现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她昂首直视镜头,张开双手搂着两个大约刚上国中的男孩的肩膀,在布置华丽的玻璃暖房里,三张美丽的面孔流露出一模一样的对娱乐感到厌倦般的神情,还染着同一颜色的金发。留长发的男孩模样就像灰谷梢本人的翻版,而另外那名头发略短的孩子则像镜面一般映出母亲的性转版本。
“他们太像我了,偏偏都是男孩子,唯独这一点不好。”
或许确实如此。
照片外的灰谷梢梳黑发的样子,与相纸上过往时光留存的残影并不相称。
漆黑海洋般的帷幔向她奔涌而来,将照片里三人金色发丝的熠熠光彩吞入黑暗。
一点整是妈妈花岛晶的面谈。
我回到楼上房间「第四天」,将看完的参考书收回背包,又给手机充了一会电后,放下帷幔离开三楼。
现在,名为高野的管理人应该正在位于三楼一角的露台上与浦登和人共饮。说起来,灰谷梢所说的三人学生时代常来帷幔馆过暑假,那时候高野就担任这一职位吗?可是,成年的管理人与还是学生的浦登和人又能有什么交情值得叙旧呢?
《迷宫馆事件》已经读到接连出现尸体旁边就摆着描述死亡现场的小说这一桥段,帷幔馆内回荡着愈发阴森的北风。
轻盈的黑纱与质地厚实的重帷凌乱地鼓起,垮塌,三楼走廊似乎人影纷杂,但鼓起勇气抬头分辨,实际上并没有人经过。
那灌入房梁的湿冷的风之号泣,就好似小说写进现实一般……
直到两点整。这是原定实隆应该到枡山的房间「第一天」,参加遗嘱执行人与律师共同主持的面谈的时间。
披散着暗红长发的黑袍人依旧没有出现……
可能正寻找着他的灰谷梢,似乎也从这栋洋馆中离奇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