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我一口绿豆啤酒》观橙

1、无法捕捉的景

　　大年三十，高铁站左左右右都是人。
　　林鱼坐的是绿皮火车，周围大都是干力气活的工人，在外漂泊一年，终于在这年的最后一天堪堪赶回家。

　　“抱歉，借过一下。”
　　她推着一个大箱子，挤过熙攘的人群，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座位。只是她的座位上已经坐着一个人。

　　林鱼有职业病，总是会下意识观察身边的人。
　　那人皮肤粗糙黝黑，从上到下穿着很干净，但袖口处遗留的污渍暴露了他并不光鲜的职业。

　　他正扯着嗓子，向别人炫耀他这一年的收入，泛着乌青的下眼睑随着他激动的话语跳动。
　　“我今年换了个大厂，是我儿子的朋友开的，工资待遇比以前那个厂好多了。”

　　挥舞的手臂，大开大合的嘴无不彰显着他的兴奋，林鱼不忍打断。环顾四周，想先找个地方放箱子。她弯下腰，搜寻着座位底下的空位。显然，拥挤的火车根本容不下一个箱子，周围所有的位置下都被塞满了大大小小的行李箱。

　　绿皮火车不比高铁，座位很挤，箱子要么放在座位下，要么就得举起来放在头顶的行李架上。
　　几十斤的行李箱她是抬不动的。
　　林鱼叹了口气，怪她自己，为了加班的三倍工资退了自己早早买好的票。这下好了，不仅座位被人占了，行李也没处放。

　　她站在走廊的中间，握着行李杆的手转了转，纠结着要不要开口向别人帮忙。

　　“你们猜我今年多挣了多少？”

　　坐在她位置上的人依旧滔滔不绝，林鱼轻轻靠在座背边，目光转向他，她也挺想知道他多挣了多少。
　　毕竟人对别人的工资要比对自己的工资感兴趣的多。

　　他伸出手，比了个“二”，声音比刚才更高，也更激动，又浓又黑的眉毛在他脸上上下起伏：
　　“两万块！”
　　“多挣两万块！”

　　周围的人也很给面子，起哄地哦了一声：“厉害嘞。”
　　“给我介绍下撒。”
　　大叔摆摆手，痛快答应：“阔以啰，你存我个电话嘛，我回去问问我儿子。”

　　林鱼笑了笑，收回了目光。

　　火车很平稳，看着他火热的样子林鱼也没有再开口打断他，干脆靠着箱子，胳膊搭在行李杆上，找了个舒适的姿势玩儿起手机。

　　微信里，妈妈问她还有多久到家。
　　林鱼顿了顿，算了一下时间，给了一个回复：

　　大概七点多。

　　她盯着对话框，估计是高兴坏了，妈妈一连给她发了好几个表情包。

　　她以前从来不发这种东西的，用她的话来说就是：不正经。

　　林鱼找了个亲亲的表情回了过去，将手机切到抖音。

　　火车上信号不好，抖音转了许久也没有转出来。
　　微博同样如此。

　　她灭掉手机，望向窗外。
　　绿皮火车的速度不快，正值冬季，乌青的云低低地悬在远方，大片大片裸露龟裂的土地闯进视野，上面覆着星星点点的积雪，一掠而过，连相机都来不及捕捉。
　　景色模糊，但很治愈。

　　“姑娘，你也没抢到座位？”
　　坐在林鱼位置上的大叔，问她。

　　林鱼犹豫了会儿，点了点头。
　　她很社恐，也不想让自己陷入尴尬。

　　没成想，大叔站起来，拍拍座位上的灰，豪爽地说：“来，你坐。”

　　林鱼惊了，摆摆手，客气道：“不用不用，您坐吧。”

　　大叔站起来将怀里抱着的包扔地上，转身将她身旁的箱子放上去，随后又坐到他自己包上，指了指空出来的座位：“你坐，我坐地上就行。”

　　林鱼再没法推辞，小声道谢。

　　大叔问：“你是哪人。”

　　“宜城。”

　　“哦，那还远。”

　　林鱼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车厢的聊天声此起彼伏没完没了。虽然都说着方言，但和林鱼那边的方言大差不差，大多她都能听懂。

　　能听懂才反而成了噪音。
　　要是听不懂，大脑便能自动过滤。

　　她觉得有点吵，戴上了耳机，也闭上了眼。

　　-
　　再睁眼，周围人少了许多，原先站着的人基本都找到了空位坐着，还有一些人坐在门口抽烟。那个大叔也不见身影。

　　林鱼看了眼时间，下午六点四十多。
　　就快到了。

　　网络依旧很差，林鱼勉强刷了下微博，一眼看见了热搜上挂着的某部文艺片的宣发。

　　＃《路边野餐》 获奖

　　点进去随意看了下，网友评价很高。

　　林鱼跳转到微信，点开电影演出，看了眼排片。
　　很可惜，只有凌晨场了。

　　窗外的景色越来越熟悉，林鱼的心脏跳动地越来越快。
　　不是回家的喜悦，而是愧疚，还有些胆怯。

　　近乡情怯，她第一次体会到。

　　这也是她今年第一次回家，清明、中秋、国庆，她都没有回去。

　　二十七岁，走到哪都是被催婚的年纪。

　　Di——
　　火车的闷笛声响起，座位上的人开始收拾行李挤在门口站着。

　　林鱼也不急，摘下耳机，将耳机线一圈一圈缠绕好放进包里。
　　没有了耳机的阻挡，世界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她依旧坐在位置上，安安静静等待着人群的离散。

　　火车速度越来越慢，最终停下。

　　人流涌动，车厢只剩林鱼一个人，她喊来乘务员帮她拿下箱子。

　　“箱子在哪？”乘务员问。

　　林鱼疑惑抬头，看见空荡荡的行李架慌了神。
　　“我记得是放在上面啊。”

　　乘务员又问：“座位下的是你的吗？”
　　他将箱子拖出来，林鱼松了口气，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是我的。”

　　“麻烦了。”

　　-

　　大家都排着队刷身份证，林鱼推着箱子，依旧在人群的最后。

　　她家人少，一共也就三个人。
　　她和父母。

　　舅舅结婚没有分家，
　　外公外婆在乡下和他们一起过年。

　　新年哪里都热闹，除了林鱼。
　　一家三口守着一桌饭菜，没有其他娱乐，互相刷着自己的手机，捱到零点就各自回房间。
　　年年如此。

　　加上催婚，她便越发不想回家。所以当领导在群里问谁愿意加班时，她几乎没有多想地退掉了票，将收拾好的行李重新塞回衣柜。

　　林鱼感觉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很轻。
　　是一个男生，看着跟她是同龄，比她高了整个头。
　　“你的身份证。”声音清明，如同冬天悬挂在屋檐下正在融化的冰棱。

　　男生离她一米远，这是恰到好处的一个距离，不会让人觉得冒犯。

　　林鱼匆忙接过，还没回过神，男生就已走远。

　　他似乎很急。
　　林鱼停在原地，看着手里的身份证，默默补了一句谢谢。

　　出了车站，她看见许多拥抱着的人。
　　有夫妻，也有父母和孩子。

　　林鱼很羡慕，因为她总不善表达。

　　“小宝！”林父洪亮的声音穿过人群传来。
　　林鱼抬眼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父母。

　　她向他们招了招手。
　　心里想着，还好别人都忙着自己的事，不然得多尴尬呀。

　　“妈妈。”林鱼走进，生涩地喊了一声。

　　林父接过她的箱子放进后备箱。

　　关上门，林母笑着对林鱼说：“今天晚上要去你姑姑那边过年哦。”

　　“为什么？！”林鱼语气满是抗拒。

　　林母声音淡淡，笑容也敛了些：“你姑父妈妈走了，今年我们两家搭个伙。”

　　林鱼吐了口气，双唇微抿，烦了。
　　催婚催的最紧的就是姑姑一家。
　　她薅了两下早已被风吹乱的头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致些，以免落人口舌。

　　车站里的雪被清的干干净净，以致她出站时一时分不清是冬天还是秋天。
　　直到车辆驶出车站，看见绿化带上铺着层薄薄的积雪，林鱼才抓住了点冬天的影子。

　　宜城真的，好久没下过大雪了。

　　林鱼将车窗开了点缝，冷风打在脸上有点疼。

　　没等她想好一会儿应付长辈们的托辞车就已经停在了姑姑家楼下。

　　她愣了，头探道副驾驶问道：“妈妈，不先回去吗？”

　　林母的手抚上她的脸，揉了揉，才说：“都在等你呢，在不上去就不礼貌了。”她解开安全带，催促道：“下吧下吧。”

　　林鱼无奈。

　　林父站在楼下喊门，二楼的姑父探出头，应道：“来了。”

　　下来开门的是姐姐裴佳。
　　林鱼和她私下和她没什么联系，感情不亲不近，出于礼貌喊了声姐姐。

　　“舅舅，舅妈。”她侧身让林鱼一家进来。

　　上了楼，林鱼这才发现今天来的不止他们一家。她更头疼了，不过还好，都不认识。
　　不认识，也就免了打招呼喊不对称呼的尴尬。

　　林鱼远离八卦的中心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裴佳养了两只布偶，正躺在楼梯口舔毛。

　　林母去了厨房帮厨，林父进了麻将室。
　　林鱼盯着猫看了一会儿，朝它们走去。
　　正忙碌的小猫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的靠近。

　　林鱼挑了一只胖点的抱近怀里，另一只被吓跑。她笑了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怀里那只猫的毛。

　　可能是抱得太紧，布偶挣扎着要跑。林鱼松开了些，它乘机溜走。她也没强求，任它躲起来。

　　裴佳见状拿了两根猫条给她。

　　林鱼捏着猫条，盯着它几乎拖到地上的肚子，就没喂。

　　她重新坐回原地，带上蓝牙，尽力降低存在感。

　　-
　　催婚这件事，就像小时候考试不及格，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一张餐桌上，林鱼躲不了也逃不开。她顾不上夹菜，匆忙给朋友发了条微信：

　　【快给我打电话！！！】

　　三个感叹号，以示情况之紧急。

　　加上她，一共还有两个姐姐，一个不认识的弟弟。

　　姐姐都已结婚生子，谈到她们大多是恭维和羡慕的话语。

　　至于弟弟，正在被盘问期末成绩。

　　眼见着就要问到她这了，林鱼急得啪的一声放下碗。

　　众人停下筷，看着她。
　　沉默两秒，熟悉的电话声恰时响起。

　　林鱼咽下嘴中的饭，不好意思的走出去接电话。

　　“怎么了？”对面的朋友问。

　　“没事，催婚呢。”

　　“我猜也是。”
　　两人随便聊了两句便挂了。

　　林鱼悄悄瞥了眼餐厅，一如那只布偶，开门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