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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七十五 勿失勿弃 ...


  •   一场秋雨一层凉。永熙三年入秋后的最后一场雷雨就这么过去了,甚少人知道这场雷雨中曾经发生过那样的故事。它延迟了西秦大军对平阳的进攻,整整三日。

      这三日使得守卫平阳多添了些许时间准备,在后面的攻防战里,大晋边防也因此越发惨烈。这多支撑的一段时间对于风雨飘摇的大晋朝并无实质性的改变,内忧外患大大小小的战役不会因此少了去,无端烽火连年起,多少儿郎丧胡尘。兵戈四起的时代,百姓会受的苦还是在受,战场上会丧命的勇士仍会丧命,即使不在平阳也会在晋阳、定阳、襄阳……

      即使如此,毕竟更多的百姓因为这三天转移到了内地,也有人自此一生躲过兵灾横祸寿终正寝的,倒也能算功德。

      而这些,苏子鱼这都不知道,也想不到。他因为行功耗功过度,一身经脉脆弱不堪,还处于浑浑噩噩之中。

      幻化神通的半调子大师本来没达到大成境界,只因为克化了两种法门融道、佛为一,体用双彰才能提升迅速,勉强支撑高僧才能使出的神通幻境。但毕竟基础不厚,即使他可以一边耗费一边用释天大法引气入体,练气为神也经不起如此巨大的消耗。

      按照司马兰廷的诊断,苏子鱼是很大可能至此武功全失。

      和苏子鱼分开快两年了,思念太久,担忧太久,到现在司马兰廷心里全化作了一股不可名状的情绪,酸、甜、苦、辣、喜、怒、恨、爱……他只想紧抓着他,捏进自己身体里融合再融合,让又黑又瘦又臭又脏的讨厌鬼再也跑不出,逃不掉、脱不开!

      环抱着讨厌鬼,司马兰廷面孔如霜却小心翼翼。

      苏子鱼唔了一声,眼睛睁开了一瞬但很快眼皮一搭又闭上了,整张面孔埋进他哥怀里,大半是无意识的。

      司马兰廷把他整个人往自己身上再靠了靠,抓着他的手放进自己衣服里,亲吻他的头发。山里过于清冷,屋子中间烧了火塘助病人御寒。此处是离平阳不远的小山村,司马兰廷本想带着苏子鱼尽快回到自己控辖下的青州,觉察到他情况严重后却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能藏匿此间等苏子鱼恢复一些再做打算。

      他现在仍处在腹背受敌中,想要其命之人不知凡几。此番因为事出保密又只带了两名护卫,如今灰狼拿了红输的解药,赶往曲城,便只剩下影青和影红二人。入住这间狩猎人小屋后,青和红轮番在外打探,不久便带回消息说西秦已经开始攻打平阳。

      司马兰廷暗暗叹息,火光下的脸越发阴沉起来。第二日白天,司马兰廷冒险给苏子鱼施了针灸运功,足足有四个时辰。晚间,苏子鱼倒是真的醒了。

      “苏子鱼,以后再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司马兰廷俯下身去,鼻尖对鼻尖看着他,眼睛对着眼睛:“你那么心善,怎么就不可怜可怜我?”

      苏子鱼脸色很难看,但眼里带着无可掩饰的喜悦,柔和却不失倔强。看见司马兰廷火冒三丈底气有些虚,两年前司马兰廷拿药毒他的事已经隔得太久,久到他早已淡忘了心痛,再也支撑不起足够的恼恨去和司马兰廷分庭抗争,只得悄悄移开眼睛,再偷偷的瞟他。

      司马兰廷看他这样,又心疼他在病中到底再硬不起心肠来,只觉得疲惫不堪,什么都无心打算了。好一会儿,终于扯出一个笑容来,很难看,不知道是苦涩还是嘲讽。他平静的问那双躲闪的眼睛:“死了怎么办?”

      苏子鱼不解。

      司马兰廷说:“你死了,我怎么办?”

      苏子鱼一愣,听他哥径直说着:“我什么都在为你考虑,可是你呢?一跑就是两年,三番两次跑去送死,你有没有想过我?你有没有想过,你在外面我会担心,你死了我会心疼难受……你做这些事时有没有想过你不是一个人,你不是无牵无挂的苏子鱼!”

      就这么直白的点明了。没想到司马兰廷也会说出这样的话,苏子鱼心里引起了极大的震动,霎时觉得口干舌燥,从司马兰廷的眼里他体察到了心酸,回不出话来。

      影青舀了热水端过来,司马兰廷轻轻扶他起来喂他喝水。

      苏子鱼一边吮着放到他嘴边的勺子,一边看他哥,有些复杂情绪浮上心头。

      司马兰廷神色很淡,平静得有些冷漠:“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

      “还有没有人这样侍候你,渴了给你倒水,伤了给你治病?还有没有人时时刻刻担心你,怕你遇到危险受到为难?还有没有人在你闯了祸给你善后,有没有人关心你穿得不好吃得不够?还有没有人这样提心吊胆,处处考虑你的喜好依着你的心性……如果我死了,你怎么过?被关在西秦的大牢里,还是死在城山过道的树林里?”

      这连篇累牍的询问,苏子鱼像被人重重撞击了一下,眼眶红了。

      有一天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再没有计谋狡诈的齐王,也没有给予他一生之中最多宠溺、幸福、温情的哥哥,一切都只能成为回忆。夜里,没有相拥而眠的人。新年,没有牵手看爆竹花灯的人。生辰,没有给他套上新衣服后轻轻吻他的人。灯下,没有等着自己一起吃饭费尽心思讨好他的人,再没有所爱所恨所想所怨的他……不是没有想过,是不够狠心想下去。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苏子鱼突然伸手抓住司马兰廷的手腕,泪有盈睫,如滚滚的珍珠顺着他的脸颊落下。

      影红接过司马兰廷手中的碗,顿了顿,跟着跪下告罪一声道:“天下大乱,老王爷本要殿下及早脱身,其实……殿下的性子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可殿下考虑到二爷。二爷必定不惯那样的局面,自一年多以前殿下开始慢慢将家业兵力转移隐藏到了青州,决定放弃中原的一切。甚至还在青州外海上找到一座小岛修筑壁垒,即使以后青州没了,我等还可以跟着殿下迁往岛上生活,以中原的混乱谁也无法威胁到我们。殿下甚至命人去长沙接来了二爷的亲戚,使他们避过战祸,算是替二爷报答苏府养育之恩……如果二爷有个三长两短,殿下这些苦心就全部白废了。还请二爷为殿下,为大家都多多保重,不要再以身涉险。”

      苏子鱼心里只感到一片茫然,慢慢闭了眼睛,无法说话。

      其实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让全身经脉针刺一样痛苦。虽然常常自讨苦吃,苏子鱼却不会自讨痛受,他尽力放松身体,一动不动。完全清醒的头脑却是一片混乱。

      因为司马兰廷的话,也因为影红的话。

      是多久以前自己这么要求过,说要和他终老许昌,如今司马兰廷……他哥是真的放下了。可是现在收缩兵力却是任内战燎原,胡骑直入……

      这是弃万民于水火啊……

      不想看到司马兰廷出事。

      可谁又是该死的,谁又是该活的?

      司马乂司马颙?

      大晋百姓?

      还是塞外所见的那热情洋溢的一张张笑脸?

      苏子鱼心揪了起来,只觉得一颗心半边陷在火里半边在侵入水中,闭了眼睛任其煎熬。

      苏子鱼的内伤终究没有大起色,时不与待,平阳尚能支撑一时,另一座边境守城永石却在匈奴大军连日猛攻下破城在即。再逗留下去只怕谁都走不掉。

      才过几日已是遍地湿冷,寒风越发凛冽,小雨淅淅沥沥打在身上却是冻彻透骨。司马兰廷找了一张猎户自制的粗糙兽皮,把苏子鱼从头包到脚勉强揽他上马,放缓驰速小心翼翼。

      苏子鱼近年来奔波劳累,本就瘦得身无几两肉,这几日又为伤痛所苦吃不得睡不好,现下在司马兰廷怀里就像一层黑皮包了个骷髅架子,疼得他心颠儿都在发怨发恨,更没一个好脸色赏下去。

      两兄弟都倔强,司马兰廷沉着脸不说话,苏子鱼也闭着眼一声不哼。等到他哥发觉时,苏子鱼唇上全是自己咬的牙齿血印,身上被冷汗打得透湿昏厥在司马兰廷怀里。

      司马兰廷差点没给气死过去,急忙停了马临时在路边找了个避雨稍歇的林子,给他施展针药。苏子鱼经脉脆弱他是知道的,却不想竟痛得如此厉害,好在他的内功心法有养生疗伤之能虽不敢直接探进血脉,却能用银针一丝丝引入慢慢加持梳理。

      恁冷的天,司马兰廷周身功力流转竟是热气蒸腾,冰雨落下滴在身上挥发出去好似一圈儿薄雾。

      一个时辰后苏子鱼才回转过来。

      见他睁开眼睛,司马兰廷扬手就是一巴掌,但还没等贴上脸颊就收住了。深吸两口气,又恼又怕的问苏小祖宗:“你怎么也不吱个声!”

      苏子鱼环顾一周,头顶上青红二人用兽皮搭出个雨棚,眼睛转回来又看了看脸色铁青的司马兰廷,仍是一脸倔强,低哑着声音道:“说了又怎么样?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司马兰廷咆哮,觉得真是忍不下了,“你有本事,你……”

      四人皆是一怔,看他眼角滑下泪来。

      影青和影红眼睛一致望天,再没人说话,只有雨打在树叶土地上沙沙的声音,旁边马匹呼哧着热气的声音。苏子鱼垂下眼帘,微微瘪着嘴慢慢伸手出去抓着司马兰廷的衣袖。

      “对不起……我疼得很,哥。”

      司马兰廷微颤了一下,转脸去看雨雾朦胧的林间,再转回来时眼睛一遍幽静。把他往怀里揽了揽,对影青道:“去买辆车来。”

      策马走避轻巧些,本想等过了这虎啸山再做打算,可苏子鱼这般情况也顾不上那许多了。只是这当下,人人都在逃亡要买车谈何容易,这个“买”字也就是说给苏子鱼听听罢了。

      苏子鱼没细想,但觉得劳师动众又不方便。刚想开口阻拦,司马兰廷衣袖轻拂,一股淡香扑鼻而来便昏沉沉又睡过去。醒来的时候果然是在车厢里。身下垫得很厚,山路崎岖却不觉得十分颠簸,只是身上仍旧很痛。身旁影红见他醒了,忙掀开帘子叫主上。

      司马兰廷便进来和她换了位置。这车现套了两匹马,还有一匹让人骑着好做护卫,路上时不时看到逃亡的百姓管家,多是举家撤离的,还得防着有人聚众抢夺。

      司马兰廷给苏子鱼把了脉,好在没有风寒发烧,只得用丹药吊着等到了司州腹地再说。两兄弟面对面坐着,大多数时候你看上我一眼我看上你一眼,却很少对话。司马兰廷总是慢条斯理地喂苏子鱼用完药食就冷漠的坐在一旁。

      行程虽然放缓,还是翻过边境并州进入了司州地界。这一日影红去储备食物水袋了,马车停在道边休整。苏子鱼躺在车内,影青和司马兰廷皆不在眼前,这几日他被伤痛所累又郁结于心事浑浑噩噩对外界浑然不知,这时却突然有种强烈的渴望,想看看窗外。

      司马兰廷虽在车外却注意着里面动静,觉察到苏子鱼在车里费力挪动,虽舍不得让他疼却恨他倔强,有心让他吃吃苦头一狠心没有理会。没过一会儿,苏子鱼突然从车厢里滚落了出来。外面二人都瞧见了,还以为是他挣扎得不当心,连忙跑上去,却见他连滚带爬的继续往外。

      这官道正是三州连接之处,西边是并州,往南是上党,往前是司州赵王地界。天阴沉沉的,南来北往的人却全是往上党和司州逃命的百姓,到处是衣服褴褛,到处是如土的面色,到处是成群结队的逃难人群。拖家带口,扶老携幼,步履维艰。妇人衣衫散乱,老人拄着拐杖,小孩面露菜色苦喊着累,哀声不绝。

      这一派凄凉景象把苏子鱼彻底惊住了,不知哪里来的神力搭着车辕站起来往路上踉跄几步栽倒下去。司马兰廷抢上去扶住了:“不要命了!给我回车里去。”

      苏子鱼力气突然大得惊人,只是僵着身子四肢乱打乱蹬往前直奔。司马兰廷抱着费力正要用强,却见他哧地一声喷出一口血来,吓得不敢动弹只细言相劝。苏子鱼不再挣扎了,抓着司马兰廷的胳臂半伏半跪在地上。起先只是小小的呜咽,转而痛哭起来,哭得全身都在抖动。

      “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又是咳嗽又是气喘,只要司马兰廷肌肉一牵动他便不管不顾的挣扎。他的伤,哪里是能如此挣扎得的。

      司马兰廷心里又痛又乱,只是不断轻拍他的背脊,拭去他的泪水,不断的重复,“别哭,不哭……这不是你的错……”一狠心哄着抱着,好不容易把他重新弄回车里。

      苏子鱼张开手臂抱着司马兰廷仍是哭,埋在司马兰廷怀里闷声嚎啕:“是我的错,是我的……如果那时候我没有就那样跑开……师叔都说过我应该留在你身边的……”

      久违的依赖,没有想到的悔意。司马兰廷拥着他,任他的眼泪鼻涕掉在袖上,轻轻吻着他的额头:“不是的……不是的,是我不好,我没有你那么慈悲善良……如果不是知道父王没死,我恐怕什么都放不下,你又能做什么呢?”

      苏子鱼抽噎着,用牙齿撕磨他的肩头:“你为什么不慈悲不善良……”他处在激动中,止不住打颤、哭泣、咳嗽和气喘。

      司马兰廷知道他这些动作要引起自己怎样的疼痛,额头渗出汗水不知道该怎么让他放松下来。身上沾着的暗红色的血迹,刺目心惊。他几乎跟着红了眼睛,一遍一遍的安慰,轻吻:“别哭,乖……你什么都没错。你看,我们还有六万兵马……如果你想看到百姓安居,争乱平息,我慢慢打给你看。我们重新建造一个安稳江山,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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